聪慧过人
又是一年端阳节。
五月的洛阳城已经是花团锦簇,暖风薰人。
洛水上的龙舟竞渡已经进行了一轮又一轮,街市上人头攒动,声浪扰攘,每一个人都被节日的气氛感染着。
没有人能够想到,仅仅三十多年后,这个由光武帝刘秀建立的被后世称为东汉的王朝就会彻底灭亡。
一辆青盖小车在一家门脸儿不大的玉器店前停下,一只秀气的小手正撩开车帘。
“姨母,就是这里吧!”清脆的少女的声音,如黄莺婉转。
下车的少女看上去十二三岁,头梳小巧的双髻,鬓边簪了一朵嫩黄的花,与身上广袖的鹅黄衫子相映成趣。她转身去扶车上的妇人时,耳下垂着的碧玉珠几乎不动,一看就是有教养的闺秀。
这家玉器店虽然不大,却布置得极其雅致。也许正是因为这份雅致,来来去去的人都放低了声音。
少女精挑细选,选了一只鸿雁形状的玉带钩和一只精美的白玉环,请伙计帮忙包起来。
妇人忙说:“琰儿,你给我买了衣料,给小妹买了五色丝线,再买这个,你可就没有一点零用钱了!”
少女替妇人整理了一下衣袖,笑道:“姨母,无妨的!咱们刚回到洛阳,我还没送过像样儿的礼物给爹爹和娘亲,这次您就让我送嘛!反正我自己也不需要什么。”
伙计拿过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妇人说:这盒子一模一样,你怎么分辨是给你爹爹的还是给你娘亲的?”
少女一怔,凝神想了想,转头问道:“店家,可否借笔一用?”
听说这位少女要写字,店里的客人,包括老板,都聚拢过来了。
少女敛袂提笔,悠然落墨。不多时,两行娟秀的小字就写好了,一行是“父亲大人永吉”,另一行是“母亲大人安泰”。
少女将笔还给伙计,施礼道谢。正待墨干之后出门,就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飞白!”
这一声惊呼让正要散去的客人止住了脚步,大家都过来盯着盒子上的字。只见“父亲”的“父”末笔丝丝露白,似是枯笔,却笔断意连,气韵浑然。
“你是哪家的小姐?”“敢问小姐师从何人?”“谁家的小姐这么厉害?”大家七嘴八舌地发问。
少女看向自己的姨母,有些不知所措。她并非有意隐瞒,而是礼法约束——子女不得直呼父母的名讳。
“敢问小姐可是蔡议郎之女?”一听这个,少女赶忙点了点头。
“果然家学深厚!”围观的客人恍然大悟,佩服不已。
少女敛袂提笔,悠然落墨。不多时,两行娟秀的小字就写好了。
所谓“飞白”,是蔡邕自创的一种书体,为时人所称道并效仿,但能得其神韵的并不多见。而这个笔力非凡的少女便是蔡邕的长女,名琰,字文姬。
作为议郎,蔡邕的主要工作其实就是校订历代图书和撰修史书。他工作的地方叫东观,是宫廷中贮藏档案、典籍和从事校书、著述的处所。东观建筑宏伟华丽,四周殿阁相望,绿树成荫,环境幽雅。蔡邕很喜欢在这里工作,当他从典籍中抬起头来,看到日影西斜的时候,才想起今天是端阳节。
蔡邕回到家,进了内堂,更衣完毕才看到桌上的盒子。
看到丈夫疑惑的表情,夫人笑着说:“这是琰儿今天出去买的礼物,给我的是一只玉环,给你的是一只玉带钩。”
蔡邕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一笔飞白,想起了回来的路上断断续续听人说什么“蔡大人”“蔡小姐”“一笔好字”……
“这字可是琰儿在外面写的?”
见蔡邕一脸严肃,夫人忙将玉器店里发生的事情大概讲了讲,又解释道:“夫君,你别生气,事出有因,琰儿她并非存心卖弄。”
蔡邕说:“夫人,我没生气。你且坐下,听我跟你说。”
夫人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蔡邕叹了口气,说:“夫人啊,你我人到中年方才有了琰儿,自是视如珍宝。琰儿自幼聪慧,又乖巧可人,读书几有过目成诵之能,这书艺、琴艺虽然稚嫩,却也是未来可期。你怕我生气,自是因为想着女儿家才华不可外露,为声名所累,但有些东西是藏也藏不住的。咱们只有两个女儿,琰儿的天赋又比妹妹好得多,我自会尽心教导。若是日后她能像班昭一样心怀家国、青史留名,我也无愧于心了。”
夫人听到这里,不觉展颜一笑:“你们父女想到一起去了。琰儿平日里最敬慕班昭,她常说班昭能替父兄修成《汉书》,实在是个奇女子,若自己也能这样,遭受多少磨难都愿意。”
蔡邕站起身说:“咱们刚从磨难中走出来,可不要让两个女儿再经受磨难了。”夫人点头称是。
蔡家的晚宴并没有十分丰盛,但其乐融融。蔡邕将小女儿抱起来放在膝上说:“小妹,你手腕上的五彩线真漂亮!”
小妹嘟着嘴说:“彩线漂亮,我就不漂亮吗?”
“漂亮,漂亮,我们小妹最漂亮了!”蔡邕不由得哈哈大笑。
蔡邕举起酒杯对赵四娘说:“四姐,妹婿敬你!这些年,多亏了你一直帮我们照顾琰儿和小妹!”
赵四娘是赵五娘的姐姐,寡居无子,一直与妹妹一家生活在一起,在蔡家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离开。
赵四娘回敬道:“看着琰儿和小妹一天天长大,我心里高兴!”
蔡邕转向亭亭玉立的大女儿,说:“琰儿,爹爹谢谢你的礼物!你能给爹爹讲讲为什么送这个吗?”
蔡琰起身规规矩矩地向父亲行了个礼,说:“爹爹,您用‘琰’字给女儿取名,象征美玉和美德。您还常说做人要有君子的品行,而‘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所以我就选了玉。给娘亲选了玉环,是希望我们一家人永远团团圆圆。至于带钩上的鸿雁,一是我喜欢它的高瞻远瞩,二是因为鸿雁有坚贞的操守,很像爹爹。”
“哦?像爹爹?那你说说,你对爹爹了解多少?”蔡邕饶有兴味地问道。
蔡琰说:“爹爹是品德高尚、奉行孝悌之义之人。先前住在陈留老家的时候,祖父去得早,您侍奉祖母竭心尽力。祖母久病不愈的那三年,您每天衣不解带地侍奉在祖母身边,曾经连续七十天都没有好好睡觉。后来祖母去世,您就在墓地旁边盖了个房子守陵,每天的行动起居都严格遵守礼法,以至于后来有一只小兔子主动来跟您做伴,院子里两棵树的枝干都长成了连理枝。乡亲们都跑来参观,觉得是您的举动感动了上天。祖父不在了,您作为长房长孙,理当继承全部家业,可您和叔祖父以及堂叔一直都不分家,乡亲们都说您是品德高尚的人。”
“你还知道什么?”蔡邕听了这些,有些吃惊,又接着问。
蔡琰又说道:“爹爹还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您从小就师从太傅胡广,胡太傅不仅是一代帝师,而且是被称为‘章奏第一’的大文学家。他说您辞章、术数、天文、音律,无一不精。胡太傅于天下经书无不精通,可是胡夫人去世的灵表他都让您来写,这就说明您的学问是极好的。胡太傅去世时,他的碑文和碑铭都是您写的,不是也证明天下士人对您的敬重吗?我还听说,当初您被召到司空桥玄大人府上的时候才三十几岁,而司空大人已经六十岁了,他却对您很尊敬,这自然是因为您的学识。再说现在,您在东观校书,要不是博学多才,哪能入得了东观?我还听见有人说您的琴艺和书法天下无双呢!咱们洛阳城南开阳门外太学里的石经不就是您写的吗?每天来观摩抄写的人堵得连路都走不通了。”
“不许胡说!那石经是爹爹和同僚们一起校订的,就是为了给天下学子一个可靠的范本。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蔡邕赶忙打断女儿。
蔡琰说得口渴,捧起茶盏喝了一大口,不服气地说:“虽然如此,可那些前去临摹的人都是为了学您的字儿才去的!”
放下茶盏,蔡琰说:“我还知道,爹爹是一个有气节的人。”
蔡邕夫妻对视一眼,等着女儿往下说。
“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以琴艺闻名天下,朝中的权贵听说了,怂恿皇帝召您入京鼓琴。多少人都想见到皇帝谋个官职啊,可是您不想!那时正天下饥寒民不聊生,您心忧天下无心鼓琴,却被陈留太守逼着只能无奈出行,勉强走到偃师就称病回来了。后来,您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怒,作了一篇《述行赋》,这就是不畏权贵啊!还有,前几年,您被皇帝召入金商门崇德殿,奏对时您跟皇帝说要‘亲贤臣,远小人’,结果反而因为小人进谗言,不但自己差点被杀头,还连累了叔祖父。后来您被流放到北方长达九个月,其间屡次遭到追杀。这不都是因为您刚直不阿,不肯与坏人同流合污吗?”
赵五娘看着女儿,眼里满是骄傲。
蔡邕对夫人说:“你先带小妹去睡,我还有话和琰儿说。”
蔡邕说:“琰儿,今天我给你讲讲咱们蔡氏吧。咱们蔡家是西周文王的后人,始祖被封在蔡国,后来以国为姓。文王制礼作乐才有了礼乐文化,所以咱们不能丢老祖宗的脸。当初咱们家祖上在汉为官,后来王莽篡位,逼着祖上出来做官。这一臣事二主的事,不是咱蔡家人干的,祖上就带着全家逃到深山里,日子虽苦却不能德行有亏。到了我父亲这儿,也以做人清白著称。”
“爹爹,我知道,祖父去世以后得到的谥号是‘贞定公’。”蔡琰轻声道。
“对,蔡家的家风就是清白做人。琰儿啊,今天是端阳节,你可知它的来历?”
“女儿从书上得知,这仲夏端阳是《易经》所说‘飞龙在天’的吉祥日子,所以这一日的风俗大都与龙有关,人们要拜天祭龙,要赛龙舟,还要拴上五彩丝线祈福辟邪。”
“那你可知这节日还与几个人有关?”
“端阳节是民间‘迎伍神’纪念伍子胥的节日,本朝孝女曹娥的父亲就是在这一天‘迎伍神’时溺水而亡的。所以现在不但祭祀伍子胥,也祭祀曹娥。另外,传说屈原也是在这一天投水而亡的,所以端阳节也祭屈子。”
“琰儿,无论这节日从何而来,我们所祭的都是仁人。琰儿,日后不管为父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做曹娥。我希望你去完成爹爹未完成的事情,这一样是大孝。”
然后,蔡邕起身走到琴台边上,手抚琴弦发出铿然之声。
“琰儿,当我还是一介布衣之时,胡太傅就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于我,希望我能为国修史。从前我只当你还小,又是个女儿家,可今夜听了你的一番言谈就知道,你虽为女儿之身,却有男儿之志,未来一定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父亲,琰儿一定不负您的期望。”话题郑重,蔡琰的呼语不知不觉从“爹爹”变成了“父亲”。
蔡琰好像突然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