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
白鹭抬起一只脚有如珍惜。我觉得它的长腿对它来说有些碍事,太长且太细,每迈一次步都须慎重,高高地抬起来落下。而且,白鹭靠翅膀飞行而不是靠腿。人的腿对人来说,长度刚刚好,怎么用都方便。白鹭抬脚、伸出、落地三个动作中间均有短暂停顿,戏曲武术杂耍行话叫“范儿”,即承上启下的节点,配合锣鼓点。这么高洁的大鸟,举手投足是应该有范儿,此为慎独。我见过这样的京剧演员——他在家里端茶杯,送茶至嘴边,上厕所提裤子皆带范儿。范儿如书法之转折,之顿挫,起笔——行笔——收笔。但这位演员在家的范儿有些滑稽。我想,他为什么看上去滑稽呢?我认为他拿范儿喝茶、刷牙、夹菜、撒尿时缺少锣鼓点,仓仓才、匡才乙才、乙才匡才、匡!这才对,范儿有了靠山故不滑稽。白鹭比他强,同样没乐队——没有云锣、梆子和铜钹,一举一动都在点儿上。白鹭飞过汀洲,落于湖畔,树和水都成了它的陪衬。天地本由万物组成,而白鹭、仙鹤、朱鹮天生不凡,让野猪、牛羊、兔子和我这些在大地上奔跑的种群难以望其项背,不可企及呀,无法企及,从哪儿比都比不上它们。我们羽毛不行,飞翔不行,仪态不行,颜色也不行。同是鸟类,白鹭飞得多么优雅,而麻雀则如鸟里的老鼠或土豆。只可惜我家附近的麻雀没见过白鹭,我也是这两年南游才见到山野和稻田里的白鹭。就算麻雀见到了白鹭,也飞不出人家那个样子,腿太短。
我在秦岭的汉阴县、洋县见过许多白鹭。秦岭更名为鸟岭未尝不可,或更亲切。所谓秦岭并没有更多的东西,看不见山,只有郁郁苍苍的大地隆起。汉江蜿蜒流过,把左右峰峦分为秦岭巴山。这里见不到土,只见到植被。土在这里享福了,没有龟裂与曝晒,它们荫翳于草木庄稼中。耕地上生长稻田,田里有螺蛳、泥鳅,这是不用农药的结果,朱鹮以这些东西为食物。在苍茫的大山里,稻田显出匠心的巧慧。经过世世代代的精耕才有这样的秀美。白鹭和朱鹮打破了秦岭的静谧,白鹭飞过来,一字的身体扇动黑缘的翅膀,悠然落在田里,我如同看到梦里的情景。早晨,白鹭的身后还有雾,轻纱的雾包裹山脚,仿佛藏着无数白鹭。傍晚,白鹭在江上盘旋,宛如燃烧的江面让它们不敢下落。落日燃尽了山顶的树木,星星比村庄的灯光先亮。白鹭双双飞远,筷子般的双腿笔直伸出。背景重叠着模糊的群山和澄蓝的天色。它们飞到远处,仿佛那是比秦岭更远的岭。
自从杜甫说“一行白鹭(没看清几只)上青天”之后,后人总想知道它们的下落。但杜甫未说白鹭上完青天又去了哪里。兹唐朝始,留给后人的全是它们上天的记忆,仿佛白鹭一排接一排地起飞。为什么没人写诗说它们下来了呢?这些白鹭不如“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让人安心。古诗文常留下这种封闭的结局让人猜想。陶渊明说完那么好的桃花源后,接着说渔人带官府的人旧地重游却迷了路。又说“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此人寻桃花源竟为此亡故。陶渊明说“后遂无问津者”。怎么会无问津者呢?我去过人迹罕至的南西伯利亚大草原,连那里都有中国人,中国人哪儿都去,怎么会不再寻访桃花源呢?问题出在刘子骥“未果,寻病终”上面,他一定被人害死了。文中陶渊明两次提到村里人“皆出酒食”,一次提到“不足与外人道也”。陶渊明并没说高尚士刘子骥到没到桃花源,只称“寻病终”。我不负责任地说,桃花源中人用毒酒药死了刘氏,因为他贸然闯入环保程度很高的古朴村落,带去了两汉魏晋的落后风俗。他被害的消息传出来,再也没人琢磨这个事,否则怎么能找不到一个小村子呢?它能在地球上消失吗?陶渊明说得明明白白——“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对不对?路径一点不复杂,比在超市找厕所容易多了。
回到白鹭上面,我们管不了古代的事。汉江边上,白鹭低头啄鱼,倒影在水纹瑟瑟的江面上联盟,仿佛有江水的梳子梳理它的羽毛。白鹭仅仅吃一点鱼就长得这么高洁?我看过好多人天天吃鱼仍然很蠢笨,脸黑得如荞面蒸饺。白鹭的灵魂显然比人类和大多数鸟类都清高,比毛驴更清高。它似乎懂得养生的道理,又懂节食和气功的道理。这种鸟通体洁白无瑕,这不仅仅是羽毛的问题。白鹭举止优雅,又像去过法国。它和我们的区别,不是人鸟之别,区别在于我们生活于不同的界面。白鹭与鹿,与蜂鸟、天鹅、蜜蜂们都像天堂里的走兽飞禽。不知什么原因,竟和我们混到一块儿了,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