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左传》,为《十三经》之一。以篇幅最重,字数最多,号称大经。梁刘勰《文心雕龙·史传》尊崇《左传》,以为“原始要终,创为传体。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是凸显《左传》以史传经的贡献。唐刘知几《史通·杂说上》亦褒美《左传》,以为“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是标榜《左传》历史叙事、文学叙事的成就。清姜炳璋《读左补义》,更推崇《左氏传》:“为圣学之阶梯,实全经之橐钥。”是评断《左传》解释《春秋》的经学价值。《左传》一书,集经学、史学、文学而一之,亦由此可见。
经传探讨的专业,必读《春秋左传注疏》《左氏会笺》《春秋左传注》。然而作为教材,实有诸多不宜。为便利读者,乃编著本书,精选典范名篇二十四,分为叙事文、辞令文、议论文三大单元。每篇选文,各有原典、鉴赏、语译、评林四大栏目,彼此交相印证,相互发明。提供《春秋》经传研修的教材,揭示若干《春秋》书法、《左氏》传经、史家笔法、叙事传统、古文义法,以及属辞比事的范例。种种法门,跨际会通,多可作为初学入门的阶梯,登堂入室的津梁。其单元体例与栏目特色,说明如下:
一、三大单元
宋真德秀“以后世文辞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于是编选《文章正宗》,分文章为辞命、议论、叙事、诗赋四大类。本书参考《文章正宗》之分类,剔除诗赋,删存为叙事、辞命、议论三大单元:
(一)叙事文
文章以叙事为最难,而《左传》长于叙事。唐刘知几《史通·杂说上》评价《左传》之叙事,以为“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清方苞《左传义法举要》谓:“《左传》叙事之法,在古无两”;《古文约选序例》称“(叙事)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清章学诚《课蒙学文法》称叙事之法,“莫备于《左传》”;“叙事之文,莫备于《左》《史》。”从诸家之品评,《左传》叙事文的价值,可见一斑。
中国叙事传统,源远流长,发始于《春秋》,大备于《左传》,成熟于《史记》,《左传》位居枢纽地位。上承《春秋》属辞比事之教,下开《史记》之历史叙事、文学叙事。义昭笔削、属辞比事,为传统叙事学的关键法门。或笔或削以见义,其后衍为详略、重轻、异同、有无的书法。类比、对比史事,化成先后、主次、安排、措置的布局。连属、约饬辞文,亦派生为曲直、显晦、虚实、变常的文章义法。《左传》长篇,如《晋楚城濮之战》;短章,如《晋景公梦大厉》,要皆因事命篇,长短各臻其妙;属辞比事,皆各有义法。
叙事文,最可见《左传》文体的特质。本书精选十大名篇,分别记述《郑伯克段于鄢》《鲁桓公薨于齐》《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秦晋韩之战》《宋楚泓之战》《晋公子重耳出亡》《晋楚城濮之战》《晋赵盾弒其君夷皋》《晋景公梦大厉》《麻隧之战吕相绝秦》等事件。《左传》叙事的精工美妙,蔚为信史实录,春秋一代的历史,借此有具体而微的呈现。《史通·叙事》提示叙事之体有四:纪才行、书事迹、因言语、假赞论。读者若参此为法门,辅以属辞比事之《春秋》教,对于研治叙事的传统,阐发叙事的义法,考察叙事的艺术,乃至于探究《春秋》书法、史家笔法、古文义法,多有帮助。
《左氏传》解释《春秋》,故叙事文不乏解经之语,如五十凡之例。孔子作《春秋》,特重修辞。东晋徐邈拈出“事从本史,而辞有损益”二语,可以解构《春秋》。孔子编比史事固然用心,而于属辞约文尤其致力。此自《公羊传》《春秋繁露》说经特重属辞,可见端倪。《左传》以史传经,注重微婉显晦“如何书”之法,尤其尽心于辞文之修饰润色。《春秋》三传说书法,有所谓凡、例、义例者。历代学者阐发《春秋》微言大义,说之以“例”者更不少,或称曰释例、条例、经例、略例、通例、统例,或名为纂例、总例、凡例、义例、类例。近代训诂学崛起,或取《左传》为资材,其类有三:一,“为”例,如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盗器为奸(文公十八年)。二,“谓”例,如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襄公三十一年)。三,“曰”例,凡师,敌未陈曰败某师;皆陈曰战,大崩曰败绩,得俊曰克,覆而败之曰取某师,京师败曰王师败绩于某(庄公十一年)。“为”例、“谓”例、“曰”例,乃《左传》书法之规范字;今若以辞章学、修辞学解读之,往往怡然理顺。钱钟书《管锥编》称:“《春秋》之书法,实即文章之修辞。”善哉斯言!有志之士,盍兴乎来?
(二)辞令文
《左传》与《战国策》《世说新语》并列,为古代说话三大宝鉴之首。《左传》所载,有关列国诸侯名卿大夫往来之辞命,其言语辩说,短章多温润婉丽,从容不迫;长篇则语词浩博,多或千言。或劝百而讽一,是臣下讽谏君王之辞;或折冲樽俎,化干戈为玉帛,是行人外交辞令之功效。凡此,言文辞达,婉丽流转,多可作为谈说之艺术,说服之典范。至于语文表达的标杆,说服营销的范本,犹其余事。
外交辞令的形成,《论语·宪问》载:“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郑国每一外交辞令,经由四贤之手,由草创、而讨论,再经修饰、而润色,然后交付执行。因此,应对诸侯,外交折冲,鲜有败事。不止春秋时代外交辞令之运作如此,推而今日一切规划、设计、经营、管理,无不皆然。子产之外交辞令,固然值得探究;《左传》所载其他行人之辞令,语言交际,亦各有其特色,应该一并关注。
行人出辞,外交对话,皆企图解决两国的矛盾纠纷,观本书精选《左传》辞令文八篇,可以明白。其中,折冲樽俎于战前或战后,行人辞令化干戈为玉帛者,有《齐楚召陵之盟》《阴饴甥对秦伯》《展喜犒师》《齐国佐说晋人》四篇。说服强楚,辞令应对得体者,精选《王孙满对楚子问鼎》《蔡声子说楚复伍举》二篇。面对强晋,辞令婉转周折者,挑选《戎子驹支对范宣子》《郑子产坏晋馆垣》二篇。如何不卑不亢,谈言微中?如何晓之以利害得失?如何确指其是非曲直?如何动之以感情好恶?《左传》辞令,多有绝佳的示范。
就辞令而言,《左传》之《声子说楚》,与《吕相绝秦》《季札观乐》《王子朝告诸侯》同为经典之说服术。就言叙、语叙而言,其借言记事,原始要终,见盛观衰,与《左传》之《重耳出亡》之叙事近似,已隐然粗具纪事本末之体式。(详张高评《〈左传〉叙事见本末与〈春秋〉书法》,《中山大学学报》二〇二一年第一期)
(三)议论文
《文心雕龙·论说》称:“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宋真德秀编选,《文章正宗》,以辞命、议论、叙事,为文章分类之标目,今本之。试观《左传》之议论文,往往假历史人物,借拟言代言,以解释疑难、说明事理、阐发见解、发表主张,与徒托空言者相较,不可同日而语。后世论辩之体,如论、驳、难、辩、议、说、解、考、原、喻、语诸体式,大多发端于《左传》。学界于此,探讨不多不深,值得投入开拓。
《左传》叙事传人,有所论断,往往于叙事之中即见其指义,此即所谓以叙事为议论,顾炎武《日知录》所谓“于叙事中寓论断”之法。此种论说形式,有神无迹,常见于《左传》之褒贬人物,进退公卿之中。尤其书写定、哀之际的近现代历史,“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不得不出以曲笔讳书,故忌讳叙事之用晦,成为史家常法。唐刘知几《史通·叙事》论用晦之道,曾举《左传》叙事为例。《左传》之历史叙事,除了“君子曰”以外,不凭空论断者多,饶有文学叙事之含蓄不露。
解释疑难、说明事理、阐发见解、发表主张,为《左传》议论文的内涵。大抵见于臣子建言、同僚对谈、君卿大夫相接相示的交际话语中。选文分三大层面:
其一,解读经文,创造性诠释。凡“君子曰”的历史评论,皆属之。本书精选《君子论周郑交质》《君子论〈春秋〉五例》二文。《左传》“君子曰”,以发表己见诠释《春秋》,与以书法解释、以简捷判断传《春秋》,皆属于《左传》以义理解经之例,最近《公羊传》《谷梁传》之以义释经。
其二,阐发见解,揭示主张。《左传》多借时人之代言传达之,如本书所选《季札观乐论国风》《子产论尹何为邑》二文。其他见诸《左传》者,或品题人物成败,或评论政治得失,或案断吉凶祸福,其例实多。为篇幅所限,从略未及。此但举一隅而已,读者不妨反三隅,以之作为研究选题。观此,或可考见春秋人物之学养思辨,探索春秋时代之思维逻辑。
其三,臣下进谏君王,贵能抒下情而通讽谕,其法在主文以谲谏,劝百而讽一。如此,用以解释疑难,说明事理,较易有功。本书选择《臧哀伯谏纳郜鼎》《楚申叔时谏县陈》二文,得失成败,可做比较。臧哀伯之讽谏,桓公不畏祖宗、不畏百官、不畏清议,故终不受谏。申叔时讽谏楚庄王,促使楚庄王由伐陈、入陈、县陈,而封陈。其他见于《左传》,议论出于讽谕者不少,可以类推。
二、四大栏目
(一)原典
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称《左传》:“其文缓,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始、微、积、渐,为历史发展的原理;先经、后经、依经、错经,为《左传》以史传经的法式,故本书所选叙事文,宗法属辞比事之教,仿纪事本末之例,事件多张本继末,原始察终胪列。如秦晋韩之战,发生于僖公十五年。然其肇因,僖公十三年,秦输粟于晋;僖公十四年,晋人不与秦籴,固已发其端,故一并类及。又如宋楚泓之战,发生于僖公二十二年。然本书选文,溯源自《左传》僖公九年,宋襄公即位。十六年,石陨鹢退飞。十九年,宋人执滕子。二十年,宋襄公欲合诸侯。二十一年,宋人为鹿上之盟。刘师培所谓“原始要终,本末悉昭”(《古春秋记事成法考》),指此。其他,大多类是。
至于本书原典文献征引,则据清代阮元校刊之《十三经注疏》本为主,进行标点、分段,以利阅读。
(二)语译
《左传》为古文经传,故多古字古语。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义从《左氏》,故引《春秋经传》一百七十八字,《左传》古文居十之九。采列国史书,故其文多方言,清赵坦《宝甓斋札记》记述之,举证不下一百例。《左传》一书,参考百二国史乘以为书,古字、古语、古文、方言既多,故文字古奥,文法特殊,句式奇崛、词汇殊类,指义艰深难懂。于是登堂不易,遑论入室!为便于初学入门,本书将古文语译为白话,实有必要。期盼读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即器可以求道,循指因而得月。
(三)鉴赏
作者研究《春秋》《左传》四十余年,学术心得积累无数,转化移换到本书中,则成“鉴赏”单元之文字。本书最大的特色与亮点,大抵聚焦在各篇的鉴赏内容之中。举凡别出心裁,新创发明,往往依随选文的属性表述:经学属性者,说之以《春秋》书法、笔削见义;史学倾向者,说之以历史编纂、史家笔法。富于诸子学内涵者,说之以兵法谋略、领导统御、经营管理、说服传播。论《左传》的文学成就,则就详略、重轻、异同、有无,以谈说文章义法、叙事传统。就排比史事,而言模拟、对比、比兴,化成先后、主次、安排、措置。就属辞约文而言,亦派生为曲直、显晦、虚实、变常的文章义法。
叙事文之单元,《左传》最工于叙战,千古无出其右。如叙《宋楚泓之战》《晋楚城濮之战》《麻隧之战吕相绝秦》,多详叙兵谋,略点战事,攸关经世资鉴之史观。笔削、详略、重轻、忽谨之际,叙事多见《春秋》书法、史家笔法、叙事义法、古文义法,以及辞章修辞之方法。其他,如《春秋》书“鲁桓公薨于齐”一章,《左传》叙事,本末了然,始微积渐之历程、曲笔变文之忌讳叙事、属辞比事之《春秋》书法,此中有之。《左传》叙《晋公子重耳出亡》,早为城濮之战胜楚、践土之盟称伯、晋国霸业百年张本。《左氏》着传,宏观之视野,系统之思维可见。《春秋》书“晋赵盾弒其君夷皋”,《左传》释经,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辨理,或错经以合异。自《左传》之编比史事,见赵盾之弒而不弒;由《左传》之属辞约文,则知赵盾非手弑而书弑。《左传》诡辞谬称,或文与而实不与,或实与而文不与,此之谓忌讳叙事。
辞令文之单元,如《左传》叙《齐楚召陵之盟》,齐桓公率诸侯联军声讨楚国,管仲假天子号令致辞,不提荆楚之僭王猾夏,但指责楚之不贡苞茅,是舍大就小的说话术。召陵之师,以义胜干戈,而不失为玉帛,故《左氏》但叙几段辞令,雍容不迫,词与境偕。麻隧之战,《左传》叙《吕相绝秦》,饰辞驾罪,矫诬夸诈之处,多运用宾主、抑扬、轻重、详略之法。“述己之功,过为崇护;数秦之罪,曲加诋诬”。其颠倒是非,于事理全悖;然辞令之工,自是战国纵横之肇端。《左传》叙《蔡声子说楚复伍举》,意在恢复伍举职位,却叙楚才晋用之四人,借宾形主,烘云托月,纵横捭阖,浑浩流转,绝妙之辞令,说服之范文。《左传》叙《郑子产坏晋馆垣》,子产极力表彰晋文公之盟主风范,与下一段作对叙,以映照出今不如古,晋平公不如晋文公之事实。先扬后抑,正反对衬,则是非、功过、得失、毁誉,昭然若揭,不待词费。
议论文之单元,如《春秋》书“天王崩”,《左传》错经以合异,写平王在位,周郑交质。迨桓王即位,而周郑交恶。周郑并称,二国平言,不待词毕,则天王下威,郑伯不王,但据直书,而善恶抑扬自见。君子曰引《采蘩》《行苇》,正以明天子诸侯之分际。明点信与礼,先断后议,是诛心之论。《春秋》书“冬十月,楚人杀陈夏征舒。丁亥,楚子入陈。”先书杀,后书入。此何以如此书?其中自有微辞隐义。《左传》原始要终,于叙事中寓论断,《春秋》书法乃昭然若揭。成公十四年《春秋》书“秋,叔孙侨如如齐逆女。九月,侨如以夫人妇姜氏至自齐”。《左传》“君子曰”所谓《春秋》五例,系针对《春秋》书逆书至而发。忌讳叙事之书法如是,其中蕴含诸多“推见至隐”“不可以书见”之刺讥挹损微辞。《左传》为之归纳揭示,解经之功独大。《春秋》书“吴子使札来聘”,《左传》于是叙《季札观乐论国风》,举凡美学思潮、文艺思想、地理史观、文艺风格、审美理念,以及诗教乐教之决定论,知人论世之阅读论,以及批判理解之诠释法与接受论,或可从中求之。
(四)评林
先进时贤对《春秋左氏传》之解读、诠释、品评、鉴赏,自汉魏六朝至近代,质量十分可观。或就《春秋》经旨,发微阐幽;或据《左传》历史之事件与人物,褒贬予夺;或从史学与文学之视角,裁量优劣得失,评骘高下短长。其间,虽或见仁见智,然可资借鉴参考者极多。于是撷取英华,提示精粹,或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或异乎吾所闻所见,皆集成总汇于一编之中,而成“评林”一栏。
本书列“评林”一栏,作为《左传》之教材,其功用有四:一,“评林”与“鉴赏”对读,可以拾遗补阙,相得益彰。二,“评林”与“原典”对读,可以发现问题,成就学术生长点。三,“评林”提示亮点触发,形成问题意识,有助于读书报告之撰写、研究计划之构思、学术论文之提出。四,《左传》经典之传播、《左传》名篇于历代之接受反应、《左传》评点学之大凡,亦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