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语录
导论
奥古斯丁一直挣扎着奋力走向他母亲莫尼卡的信仰。这个过程漫长而艰辛,最后终于在米兰花园完成。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场景之一,如他在《忏悔录》中所描述的,他在一个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的孩子的命令声中,拿起使徒保罗的书卷,读他的经文,“顿觉有一道清澈的永恒之光射进心田,往日阴霾笼罩的疑阵被一扫而光”[1]。
当时是386年的仲夏。但他受洗的日子还未到来,他得作为望教者度过一段时间。事实上,直到来年的复活节,米兰主教圣安波罗修(Ambrose)才为他举行了圣洗礼。同时,他虔心学习并祷告。在此期间,他的健康状况堪忧。夏日的炎热以及繁重的教学工作使他筋疲力尽。肺部的痼疾使他说话困难,但也使他得以体面地辞掉让他日益厌恶的工作。他的牙疼也一直折磨他,经常几乎难以阅读或思考。所幸的是,此时他的一位好友凡莱昆都斯(Verecundus)——尽管其本人还未信主,妻子却已是大公教徒——提供米兰城外一处乡村别墅为他所用。
奥古斯丁带着几位挚友来到这个位于卡西西亚库(Cassiciacum)的乡村度假地休养生息,这里风景怡人、气候凉爽。他那位圣洁的母亲莫尼卡,此时为儿子皈依的神迹满心欢喜,也与他随行。与他同去的还有他至爱的朋友阿利比乌斯(Alypius),他的兄弟拿威基乌斯(Navigius),两位表兄弟拉斯提狄亚努斯(Lastidianus)和鲁斯提库斯(Rusticus);他的儿子阿德奥达图斯(Adeodatus),还有两位学生利凯提乌斯(Licentius)和特里盖提乌斯(Trygetius)。奥古斯丁与这些亲爱的家人和朋友度过了许多安详而快乐的日子。山里的空气清新凉爽,不久他的身体就有改善,灵魂也大为安宁,使他倍感安慰。虽然处理地产的重担落在他身上,花费了他一些时间,但还不算太过烦琐,并未影响他所要达成的目标。他一遍遍地诵读大卫的诗篇,一次次地泪流满面。他祷告并为他皈依的恩典而荣耀上帝。他写了一些书信,主要是写给朋友奈伯里第乌斯(Nebridius)。但他最喜爱的事则是将他在别墅的亲爱朋友聚集到身边,讨论伟大的哲学和宗教问题。就如他在《独语录》里告诉我们的,这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福祉之一:有朋友围绕身边,“我们可以一起同心合意地寻求我们的灵魂和上帝”。(1. 12. 20)
这些各具特色的哲学讨论硕果累累,最后收集为《卡西西亚库对话录》,它充分表明这种教与学的方式十分卓越。奥古斯丁以对话的形式,就如他之前的柏拉图和西塞罗常用的,让我们看到他那个时代的最根本问题,看到一位高超的老师与一群仰慕他的聪明学生不间歇地为我们讨论这些问题。《驳学园派》向我们呈现的是知识的问题,以及如何为心灵获得确定性的能力辩护。在《论幸福生活》我们看到对幸福的出色研究,人的渴求,最终这种渴求在上帝即至善中得到满足。恶与神意的问题是《论秩序》的主题。最后,两卷本的《独语录》讨论上帝和灵魂。因此,我们在他的卡西西亚库文集里看到基督教思想的某种基本蓝图。奥古斯丁会不断触及这些话题,它们是贯穿他一生的主题,激发他最深层的思考。
随着年事渐长,他朝向天国的思想之泉也越深越广,但其源头乃是始于卡西西亚库隐居时的那股清流。将他早期的对话与晚期同样话题的思考作个比较,我们就看出,他的思想与其说改变了,不如说发展了。他的晚期作品与其说是修正了先前的错误,不如说是扩展、延伸了早就在对话中形成的结论。然而,这并不是说他的思想没有发展,其实,他的思想从最初到最后确实有一个稳步的进展过程,但这是基于持续不断地学习、沉思和祷告而自然产生的,是不断成熟的判断能力导致的必然结果。
就如人们可以预料的,这些对话有柏拉图主义或新柏拉图主义的痕迹。这个迟迟才接受大公教的杰出心灵是一个在不同时期经过不同学派熏陶的心灵,从摩尼教经怀疑派一直到最后的新柏拉图主义,可谓对各种思想兼收并蓄。比如在《独语录》就有一些观念让人想到新柏拉图主义的概念。但是关于这位年轻望教者的这些早期对话录,令人惊奇的一点乃是,它们是如此的深刻有力,如此的条理严谨,如此的妥当确切。
《独语录》是卡西西亚库对话录的最后一篇,也是圣奥古斯丁本人最喜爱的一篇。这部篇幅不长的两卷本作品写于386年末至387年初。它其实并不是一篇对话,因为讨论中并没有对话伙伴,作者只是把“我”(ego)与“理性”(ratio)作为讨论双方。为了这样一个设计,他发明出“独语录”(soliloquia)这个名称,“这个名称诚然是我新造的,可能有点生硬,但非常恰当地表明了它所指向的目标”[2]。
奥古斯丁以一段相当长的高雅祷告作为开篇,紧接着就确定探讨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认识上帝和灵魂。对这样一本小书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相当大的主题。确实,想要在这里找到研究上帝和灵魂所产生之问题的所有答案,或者甚至只是奥古斯丁的所有答案,都是错误的。我们认识上帝本性的最好方式是借着灵魂,这是与造主最相似的造物。我们认识灵魂的最佳方式是研究它的功能。它最典型的功能就是认知,因此,最佳途径必然就是研究认知问题。感官的作用,真假的本性,理智知识的来源,灵魂不可毁灭的本性——所以这些话题都以逻辑顺序并且以修辞学家奥古斯丁特有的优美语言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
从灵魂迈向上帝这一步并非不可逾越,因为即使就人的理智活动来说,上帝也是源头和光,灵魂借着这光才能看见。上帝就是“可理知的光”,可比作使眼睛得以实施看见之功能的光。正是由于灵魂追求知识的活动依赖于上帝,才会有这种将上帝与灵魂结合起来的研究。这也是典型的奥古斯丁观念,是他的思想得到发展和完善所基于的第一原理。
如果研究者关注的是作为一个人和一位圣徒的奥古斯丁,而不是作为哲学家或神学家的奥古斯丁,那么他会从这篇作品中得到很多启发,由此洞悉这位四世纪的教会博士的独特个性。我们在《独语录》的某些段落里看到的性格特点,正是我们在《忏悔录》的自白中所看到的;我们看到一个友好和蔼、耐心温婉的朋友;看到一颗朝向上帝的灵魂不时被他属人的考验和试探挫败。总之,我们看到一位圣徒最初的状况,他的成圣始于他的自我征服。
遗憾的是,《独语录》并没有获得应有的知名度。非常奇怪的是,倒有一篇同名伪作似乎比真品享有更大盛名。这篇伪作往往与同样伪造的Manuale和Meditationes S. Augustini合编在一起。两卷本《独语录》的拉丁文本直到最近才被收入全集文库。现在可以找到它的单行本。[3]
本译本所用的拉丁文本是本笃版,Migne翻印,Patrologia Latina 32 (Paris 1861)869 ff.。
英译本有两个版本,一个是 Charles C. Starbuck, library of the Nicene and post-Nicene Fathers(1stser.,ed. Schaff,Vol.7,1888);另一个是Rose Elizabeth Cleveland,出版于1910年。值得一提的还有一个版本,就是Alfred Ⅰ国王的Anglo-Sazon译本。这个译本在我们的语言史上举足轻重,尽管由于Alfred不满足于单纯的翻译,使它作为一个译本的价值大打折扣;该书四分之三的内容是他自己的插补。然而,这位敬虔而博学的国王选择把该作品译成他自己的母语,这一事实本身就是对奥古斯丁这篇短小精悍之作的莫大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