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康德的“先验综合”是以“不逻辑”的方式实现的可能性
在海德格尔看来,康德以上所谓各种纯粹性,都是某种现成的“概念”,真正揭示创造行为的,是“本体论的综合”。[18]直观和思想组成结构,需求对方,这就是综合。康德写道:“时间和空间藏有纯粹先验的不同直观……只是我们思想的自发性 [19]要求这不同的元素首先以某种方式被迅速掠过、被连接聚集起来,以实现某种认识,我把这样的行为,称作综合。”[20]海德格尔认为,在这里,以某种令人惊讶的外部形式,使得纯粹思维与直观相互依存。康德说在这个综合行为过程中,起作用的是“先验逻辑”,但海德格尔打上了引号,也就是徒有其名的逻辑,它不是形式逻辑,因为时间在逻辑之前就已经发挥作用了。“先验的不同直观”发生在时间之中,呈现给思维,共同构成了思想结构,在这里差异和时间是一回事。
海德格尔把上述“本体论的综合”能力称为“天赋”[21]。他写道:“当康德把这种天赋称为 ‘爱’(affection),这种纯粹天赋就具有了最惹争议的形式,爱瞄准的不是感官之爱,而永远属于纯粹认识。爱意味着我们的纯粹思想永远有时间伴随。”[22]爱的天赋把不同因素连接在一起,当然这种情形在康德这里发生在先验哲学层面,把“逻辑”放在这个场合,仅仅表明海德格尔不同意康德此处把爱仅仅与智力(理解力,即“知道”)联系起来。
天赋的综合能力是“不逻辑的”,因为它既不是纯粹智力,也不是纯粹直观,而是混杂在这两者之间。纯粹是由不纯粹组成的,这又是自相矛盾的。天赋综合和先验想象力关系密切。作为概念,“综合”类似于“圆方”,只有作为自相矛盾的荒谬概念,才称得上是真正有内容的、震撼人心的,否则就是空洞的同义反复。换句话说,只有处于时间之中即纯粹综合过程的概念,才有生命力,它很复杂。例如,同时是直观与思维、既是圆的又是方的、既是速度又是位置、既是点又是线。同时性是不同时的,其中已经发生了综合,所谓综合就是连接某个不同于自身的他者,彼此的关系既是外在的又是内在的,这并非对立统一关系,因为这里并不一定非得存在二元对立或者对称关系。
直观综合,意味着行为正在发生而不是已经结束。所谓正在发生,意味着正在涌现或显示,这就将起源的唯一性变成临时性,使得原因或者纯洁状态变得复杂了,因为开端决非只有一次,它也消解了任何“中心”的事实可能性。“中心”和概念一样,只是一种纯粹理性的态度,而“直观综合”是行为的态度。只有发生在行为过程之中的思想,才是有生命力的真实思想。去思想,就是去联想,去建立某种未知的临时关系。它即刻在触动我,它有缺憾或未完成、与我的初衷不一致,而这种焦虑与挣扎已经意味着幸福,这与直观综合和“圆方”的情形,是一样的。
变得难懂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才进入真正的哲学领域,它当然包含一切神秘感,例如直观综合、时间自身与空间自身及其两者的关系、死亡——去思想意味着去建立这样的关系,就是“和”或“与”,这两个连接词后面的事物与人可以是任意的,因为上述的临时性就是偶然性。所谓奇遇就是灵机一动,而绝非仅仅发生在物理世界中的事件。平凡事情被我们赋予非凡的意味,这是心灵世界的奇遇。这甚至使思想变成艺术,例如毕加索的立体绘画颠覆了之前的审美传统,从哲学上理解,在于他画出了先验的时间。人面部感官错位,在于他拆解了原本发生在不同时刻的表情,重新组装起来,使其同时发生。他破坏了自然经验的态度,就像发生在绘画领域的先验综合判断。
对于难懂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形,无论发生在生活世界还是精神与艺术的世界,都与哲学有关,它不是宗教的事而是思想创造的时刻与机遇,此刻哲学家的责任就是命名,例如“直观综合”,这是内部命名行为,其自身就有含义或者理据(而非来自拼音文字单词能指与所指之间纯粹的任意性),就像汉字“凹凸”。在这里的时间问题在于,它是“首次”,属于创造规范的行为而不是符合某种规范,它是光源而不是被反射出来的影子。这里有快乐的真谛,即它在意料之外。
以上的难懂而不知其所以然,在于思想处于这样的两难之中,直观与语言之间天然就处于冲突状态,但只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直观才被理解并因此而深刻,而沉默本身并不能自动解决深刻性的问题。当我们说“想到”,肯定是发生了语言现象,但这里的哲学疑难在于,想到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思想但仍旧用语言表达,这就出现了类似“先天综合判断”或者“圆方”的思想。在以上过程中,创造概念和发明语言是一致的,去创造就是发现崭新的精神连线,比如为了与日常经验相区别,哲学家发明了“先验”或“纯粹经验”——被搁置了的“经验”仍旧是经验,但是已经处于哲学或者艺术状态了,因为时空都改变了,就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或者杜尚首创的现成品(一个小便池)艺术:“泉”。
哲学家对解决思维无力解决的事情,有重大责任。在似乎无疑处质疑,将似乎简单的理解复杂化,制造一个艰涩的术语,并非是玩弄辞藻,而是解开“难懂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思想死结的必要环节。例如,自然经验态度下,我们说“我领会”、“我意识到”,但按照康德的先验哲学,其中隐蔽着“我能”,即使当我意识到我不能,也不过是“我能意识到”我的不能,并没有摆脱“我能”,“我能”是先于我思的自由行为。康德发明了一个术语,描述这样的“我能”情形,即“先验的统觉” (l' aperception transcendantale)。海德格尔评价说,“先验的统觉支配着纯粹想象力的本质关系”[23]。它是综合统一的思维中枢,来自主动出击的先验行为,有了“统觉”,用日常经验的简单例子说明——我们一下子就能辨认出一张熟人的面孔。如果把这张脸打上引号,就成为纯粹的先验构造行为,纯粹的直观综合行为也可以像辨识人脸一样迅速发生,这是内感觉,而“内感觉”的形式,康德叫它“时间”。时间或者“内感觉”本身就意味着先验的发生,而不是经验的发生,尽管这里含有“难懂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思想死结。我认为在此,海德格尔认为康德的说法应该是:全部理解都是发生在想象之中的理解,离开再现的想象力的理解,不再是人的理解而是降低到动物层面的感官刺激而已,而全部精神的变化都顺从时间,时间是以综合或者建立关系的方式发挥作用的。
当康德讨论“纯粹直观与综合作用”,已经意味着在讨论时间,就像当我们描述一张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脸,已经意味着在描述时间,但这种情形已经自动包含了空间因素,时间只有化为此在的场景,才是有内容的、有生命力的。
哲学家“创造概念”的真实含义之一,就是在寻求差异,具体在康德这里,当他辨别了经验与先验的各自可能性时,也就确立了思考的某种界限。在这里,可能性、界限、差异,是相互补充与理解的近义词,它们之间也存在着综合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先验逻辑,它表明虽然自由意志在哲学思维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但决非绝对任性或任意的,正是其中的理据给我们以思考的快乐。作为人的精神之精华,哲学之思自发地晓得朝向自身所缺乏的因素,而后者是陌生又熟悉的,因为它们之间有某种暂时还没有名字的相似性。哲学家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给这些相似性起名字,可能性、界限、差异,都属于这类名字,它们彼此之间的外在其实是一种看不见的相互包含。哲学家去综合它们,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思考既是发现也是发明——建立它们或生育它们。
先验与内在又有近似关系,这种相似创建“莫名其妙”,即上述的“难懂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是鼓舞已经发生了,而曾经的生活常识从来不曾告诉我们某A与某B之间会有相似或者唤起鼓舞力量的可能性,这些相似性遵循某种发明与发现的逻辑——可以强行叫它“不可能的逻辑”,但它却自动具有了上述“先验逻辑”的可能性。总之,康德对未来哲学的启示是没有边界的。
在《康德与形而上学》中,海德格尔对康德哲学做了如上的“发明式解读”。具体说,就是胡塞尔现象学式的解读——康德提出的三大问题,核心都在考察其各自的可能性,同时等于回答其越界使用的非法性即不可能性,那么这些思考等于在确立所“思考对象”的界限,而胡塞尔现象学还原,就是在确立自然思维与哲学思维的界限。界限,换个词说,是有限性,我们往远看,有个视域,看不见地平线之外的异域,而“边缘域”正是现象学的核心概念之一。至于康德关于现象与自在之物的划分,又有属于胡塞尔开辟的现象学发展而来的“存在”与“他者”的划分,与康德对应,所有这些并没有远离西方形而上学问题。
那么,地平线之外呢?靠想象,因此,现象学的“现象”不是显而是隐,不是我们肉体感官有能力感觉到的,因此不但有康德的纯粹直观,还有胡塞尔的理性直观。康德谈论纯粹直观与思维之间的关系,势必接着讨论先验想象力,所有这些,都逃到地平线之外了。
[1]德文:da-sein,法文être-le-la,英文 being then and there。
[2]布丰(G.L.L.de Buffon, 1707—1788),法国启蒙时代思想家,他在自己的代表作《论人》(De l' homme)中,详尽描述了人的自然形态,使人类学具有了现代意义上的雏形。
[3]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57.
[4]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73.
[5]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75.
[6]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p.75-76。
[7]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76.
[8]此处,法文译本使用的是与“l' étant”有本质区别的“l' être”,国内学界之前的译法,把前者译成“存在者”,后者译成“存在”,但在汉语理解的语感中,很难将“存在”与“存在者”区别开,“存在”自然就已经是“存在者”,要费很多口舌才能勉强区分。实际上,海德格尔做这种区别,即所谓“本体论的差异”的重点,就是将所谓“本体论”理解为“差异”本身,而这种差异就在于将“l' être”理解为“être-le-la”,即“此在”,它决非指黑格尔“对立统一”框架内的“差异”。
[9]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76.
[10]在此,海德格尔与叔本华的近似之处,是值得探讨的,但由于转移了这里的问题视域,暂不做专门讨论。
[11]海德格尔在这里引用了康德的原话。康德写道:“物自身并非指另一个对象,而是指以另一种再现关系,去关注同一个对象。”转引自 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93。
[12]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98.
[13]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101.
[14]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101.
[15]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101.
[16]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102.
[17][英] 阿瑟·米勒:《爱因斯坦·毕加索——空间、时间和动人心魄之美》,方在庆、伍红梅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58—59页。
[18]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120.
[19]这里的法文词是la spontanéité,意为自发的、自然的、自由的、无意的、本能的、率直的、不受控制的。
[20]转引自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120。
[21]这里的法文词是don,分别有“礼物”和“天赋”的意思,我认为译成“天赋”更为贴切。
[22]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121.
[23]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 Gallimard, 1953.p.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