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图型与时间
第一节 时间总显示为“永远的现在”的动态图像
在康德那里,从一开始,直观就被界定为先验的,因此这里提到的感觉就不再是经验论的日常经验了。这里有一条隐蔽的界限,其微妙就在于,康德的先验论永远具有感性直观的色彩,而既然称直观,就具有图像的性质,但它是想象中的抽象图像,也就是以上我所谓“隐”,几何学家们讨论三角形就属于这种情况,他们心目中存有看不见的意象并且运作它们。
康德由上讨论到“图型”(image-schème)。其实,先验直观已经含有图型之意,它不是从感性过渡到理性,而是思维与直观永不分离的情形,这情形被自相矛盾地描述为图型。当康德说“纯粹”,其内容却是由互不相容的因素彼此互含的(例如直观与概念),因此并不纯粹,不是常识所理解的“纯粹”。
“图型”是概念的感性化,柏拉图的理念就涉及抽象的“观看”。“看见了”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理念也起到了图型的作用。想法和洞察力不仅来自这种抽象的视觉,而且其自身就已经是这样的视觉。在这个意义上,时间也是一种把过去与将来融合于当下的“图型”。在这样的时间图型中,有着这样的思想场景,它发生在此时此刻的我们,无论对过去和将来有多么天才的回忆与想象能力,这两个方向相反的时间箭头,都有当下暂时的边缘域,也就是界限。这就像某个时刻我们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或者人,而其他的事情、人、物,只是作为此事此人此物的边缘化因素而存在着,但这些边缘因素又会在彼时的“当下”成为专注的“对象”,这不仅是绵延,而且是具有空间内容的绵延,否则就无从完成一个完整的理解行为,它是思想的坐标系,就像我们去见一个人,必须同时晓得何时何地。但是,在日常经验中,时间不可见,场所可见。例如,我约你上午10点在长安大戏院见面——因为时间并非手表的指针,一切类似“指针”的东西不过是时间的象征物而已,我们看不见时间,而大戏院是可见的,但这可见,就不是上述哲学意义上的“图型”。时间作为“场所”,只具有抽象的可见性。
当康德说“纯粹直观”,就具有我以上所谓“抽象的可见性”。它只发生在哲学思维之中,是不可见的。康德通过概念的直观化、图型化、图像化,也就是先验的经验化,批判纯粹理性、批判排除纯粹直观的概念。如上所述,强调直观就是在强调时间(内感知的形式),要将“纯粹理性”的概念“我思”,转变为处于时间与直观之中的“我思”。这不仅仅追溯概念的形成,而且认为哲学思考就是处于如此的“概念形成”过程之中的思考、一种图像思维式的思考、有场景的时间之内的思考。一切都在时间之中生成与消亡,那么时间自身就是一种具有本体论性质的看不见的“自因—图型”。这里有荒谬的哲学视觉,这视觉仿佛自己的眼睛能看见自己的眼睛——这又属于上述“难懂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哲学疑难——这就有一个重要例子,海德格尔引用了康德的原话:“抽象的感觉之全部对象的图像,就是时间。”[1]把这句话的关键词连接起来:时间是由抽象感觉所形成的图像构成的。那么,暂且不论时间是怎样的图像,疑难在于时间被理解为某种抽象图像——这个“时间定义”,也属于先天综合判断,它在任何词典上都查不到(就像“椅子腿”被第一次说出来),它貌似判断句,但这句话中的“是”,其实就是“好像”,也就是这句表达式只有借助于想象力才可能被构造出来,而想象力自身就已经是一幅图像了。这样康德也是在消解“纯粹理性”,就是说当传统哲学家在表达一个命题的场合,判断句中的“是”与“不是”,其实就是“好像是”与“好像不是”,暗中不自觉地转换成为某种思想场景。“好像”就是某种实质相似,但决不等同。或者干脆说,一旦being行动起来(它不可能不表达,而表达意味着某种意义在生成),就成为一种永远在移动之中的图像,当然这是在时间之中移动或变形的,因此时间总显示为动态的图像。
海德格尔继续补充说,“作为 ‘纯粹图像’,时间是图型—图像,而不仅是与智力(l' entendement)的纯粹概念相对立的直观形式。”[2]智力不仅以时间为基础而且随时间而改变,时间也不仅是直观形式而且是直观的图型。从形式到图型,更强调图型同时含有概念与情景的双重内容,这就是时间——可以不必直接讨论时间,描述与分析这双重内容,就等于在研究时间问题了。
先验,就是天生、天赋,原本就具有、自己产生自己,它们属于“我们心灵深处的原始结构”[3]。从时间上说,心灵的原始结构中心,就是在形式上永久的现在。现在的内容在不断改变,但“现在”作为形式,永久保留着。永远持续在场的“现在”,它新鲜而古老,这是一个近而远、远而近的永恒问题。但是,现在不是现在,现在就是差异,这就进入了时间图型领域。在这个意义上,时间自身就已经是本体论问题,而差异被提升到本体论地位,差异的原型,或者说时间纯图型是如此显露出来的。海德格尔继续写道:“时间作为现在的纯粹持续性,即全部时间就是现在,这就是持久的时间显露自身,时间是如此 ‘确定不变’、时间 ‘没有流逝’。”[4]说“日月如梭”,这是日常经验的说法,而“时间是持续的现在”,就像尼采说的“永远回来”,属于哲学家讨论的时间。“永远的现在”既是折磨也是幸福,这又是自相矛盾,因此才有属于哲学的思考。也正由于此,康德“永恒的现在”异变为海德格尔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差异”,即此在与此在之间的差异,又由于有了如此的差异,德里达才有可能进一步将海德格尔式的“差异”变异为解构语境下的“延异”——其中的一个重要含义,就是一切都由于差异因素而推迟了目的之实现。“永远被推迟”,就像“戈多永远不会到场”(荒诞话剧《等待戈多》的基本剧情,它上演重复漫长而永远不变的“现在”)一样荒谬,这是如上“永远的现在”或“永远回来”的变形形态。换句话说,以上事实的效果就是变形,差异就是变形。
不附属于同一性的差异,同一律被“和”或“与”取代,当代哲学的焦点从传统哲学的目的论转变到诸事物之间的关系本身。关系在生成之中,也就是说,时间问题成为当代哲学研究的焦点。例如,虽然是永恒的现在,事实上却是另一个现在,是异在或他者的现在,以至于我现在是我又不是我,如此等等。所有这些都不是幻象而是事实,其中纯粹的持续不变与改变,这两种情形同时都是真的,也就是说,同时性的真相,是“不同时”的,这才返回了更为真实的时间结构,它能使我们渗入时间的深层,时间不仅仅是一维的,它有自身的层次,可以“停顿”并唤醒其他的瞬间,就像我盯住一张自己的老照片。
渗入时间的深层,就是“身处时间的纯粹图像中的直观形式之中”,[5]这个表达虽然晦涩,但主旨还是在于描述时间显露为场景或者图像。换句话说,时间结构包含了空间。如果完全撇开空间讨论时间,就相当于把“时间”自身当成康德所批判的“纯粹理性”的概念了——康德处处考察“可能性”的方式,批判纯粹理性。例如,哲学不要仅仅从“我思”出发,因为我思是由于我能思,我有思的能力,而“我能”不同于我思,因为“能”是更原始的意志力,是思维结构中更本源的精神因素。当我说思想结构,真实的含义是: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结构”,它处于消解自身的过程、变形或重新组成另一种“结构”的过程,也就是德里达所谓“解构”。用以上的例子,“我能”消解或改变着“我思”。改成上述时间的原始结构,“不同时”消解或改变着“同时”(即“现在”),因此时间哲学的疑难点,在于思考差异或者延异,而在思想结构中,疑难点在于认识到意志(即“我能”)创造出“我思”。总之,形而上学思想,就是永远处于寻找“原点”的过程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形而上学就是本体论。
时间不是在我自身之外的某样东西,时间已经在我自身之内。我敞开自身,就是在敞开时间。这里所谓时间的先验性,在于我早就拥有它,这与我接受来自外部世界的经验(尽管这在经历着钟表时间),并不发生关系。
传统哲学只关注用纯粹概念思维,但只要概念在被使用,只要诸多概念建立起某种关系,在广义上说,就已经是在以图像—图型的方式使用概念,它总得是当下的某种思想场景。即使什么都不曾发生,那么当下就发生着“什么都不曾发生”的发生,它没发生“什么”而发生着纯粹差异。思想在流动中生成,它顺着无意识的方向流动。思想的诞生也是无意识的,前后的句子并没有一定如此的因果关系,彼此之间仅仅存在某种晦暗的相似性。以上情形,类似物理学所谓“场”或“磁场”,或现象学所谓边缘域,日常生活所谓感染、气氛。事物和人,彼此之间仅仅有某种预感,但渐渐明朗起来的,也可能出乎意料之外。也就是说,事情是突然明白过来的,这里的“突然”就属于真正的哲学时间,因为它从日常经验之中溢出来,它导致的震惊以某种思想图像的方式紧紧地包裹住我们的心灵。
但是,以上哲学情形,康德只是干巴巴地说成概念连接起某个对象。当然他同时非常敏锐,他提出概念在图型中被使用,但这仍旧属于哲学思辨,属于论证性的。直到胡塞尔将“图型”改造成“边缘域”(horizon),论证性的理性哲学,才变异为描述性的“非理性哲学”。后者是一种新型理性,“描述”同时意味着时间与场景。思想在概念之中变成了思想在时间场景之中,返回了自己的源头。
哲学也是一种抽象命名的能力,给那些使我们深感触动却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起一个名字。大哲学家都是非常善于起名字(或者拥有概念发明权)的思想者,其中的奥秘,就是超越不能想的界限,例如康德所谓超验,即自由意志、上帝存在、灵魂不灭的情形,都属于不可能不想却永远不可能被想明白的思想情形,在这里争论不出对与错,但人们将永远争论下去。这些争论极有哲学意义:它们是超验的,不存在被最终证明的可能性,或者说它们是莫须有的X。这些X深深吸引思想者的目光,思想者就像那个陷入自恋情结的美少年爱上了自己在河水中的倒影。换句话说,这些X就是人的精神自身固有的神秘成分。作为天生具有的神秘成分,它们既是超验的也是先验的。我们总想抓住这些超出我们理解能力之外的X,想知道它们、理解它们,但无济于事。换句话说,哲学家们在讨论这些X的时候,是争论他们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东西,其价值与其说是超出思想本身,不如说是艺术的。最出色的哲学家有能力以使人震惊的方式,谈论这些X。因此,想得正确不如想得感性、有趣、精彩,因为理性的原型是感性。
海德格尔继续写道:“如果本体论的认识是图型的formatrice(创造者、形成者),那么也就自发地创造一种纯粹视觉(图像)。”[6]参照以上段落,可以理解为一切都发生在时间之中,时间自发地成为创造者、组织者。这里所描述的,既是形式也是内容。但是,内容和形式不是自身内部的对立统一关系。例如时间作为创造者或者形成者(形式),时间的真相显现为与自身似乎无关的空间。作为时间的结构或者内容,尽管可以说过去—现在—将来,但这只是时间自身的内容,而真正的内容却来自自身之外的空间。空间是时间的异在内容,它溢出时间之外,为了真实地展示时间,我们得说“与”,例如时间与空间——时间的真理在空间。哲学家不能只说“发生”而不说在发生什么。这个什么,就是空间,否则时间就无法落实。例如,你约我见面不能只告诉我在上午九点,还得告诉我见面的地点,否则我就陷入混乱,无所适从,以至于使得上午九点本身完全丧失了意义。“在哪儿”又区分为感官视觉与纯粹视觉。康德说“纯粹直观”,柏拉图说“理念”,两者有什么相似之处吗?不但有,而且是本质的相似,两者都发源于某种纯粹视觉,超越感官的视觉(从而与自由想象力连接起来),也可以说是“纯粹场所”。所谓纯粹,就是发生了具有创造性质的想象力,它也是视觉、意象。德里达批评传统形而上学是“语音中心论”,拼音文字基础上的逻各斯所唤醒的,是一种抽象听觉,德里达忽略了它同时也是一种抽象的视觉、一种可以抽象观看的哲学。
但是,谁能看见时间?从经验想象力出发,可以说树枝在摇摆,显露出风的形状,或者老人满脸的皱纹显示了他一生的沧桑,但哲学家所讨论的,不是经验层面的时间。哲学家以纯粹视觉仰望“时间”,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作为创造万物的本体之时间,是不可见的。当我们在这种情形下仍旧坚持说“纯粹视觉”,时间就成为永远无法被猜中谜底的X——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纯粹中性的X是时间,这等于康德的先验时间,或者被加上了胡塞尔现象学括号的“时间”。就像眼睛能看见自身之外的一切,但唯独不能看见自己。“眼睛”照镜子看见了自己,这种情形不算数,因为它借助了间接性,而我们这里讨论的是抽象的直接性,在康德和胡塞尔那里,时间都是内在的直接性,当我们说可以从“纯粹视觉”理解时间,就等于说显示不能显示的时间,由于这里存在着自相矛盾现象,它就属于真正的哲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