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理论:学科与知识谱系
再论艺术学理论学科的文献建设
周宪[1]
艺术学理论学科的文献建设,我始终认为是这门新兴学科当下发展极为迫切的工作。令人遗憾的是,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远没有引起此一学科共同体同仁们的高度关注。其实,无论什么学科,从自然科学到技术科学,从社会科学到人文学科,缺乏系统、丰富和有效的文献基础,将无法进行科研、教学和知识生产。科学哲学家库恩在其《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曾经高度概括科学共同体有效运作的条件,其中特别指出了专业教育、训练与学科文献的密切关系。他写道:
一个科学共同体由同一科学专业领域中的工作者组成。……他们都经受过近似的教育和专业训练;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都钻研过同样的技术文献,并从中获取许多同样的教益。通常这种标准文献的范围标出了一个科学学科的界限,每个科学共同体一般有一个它自己的主题。[2]
这里,他用了一个科学性的精确概念——“标准文献”。在他的科学哲学理论中,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复杂的结构,也就是学科—共同体—范式—范例—标准文献等若干不同层级要素组成的科学系统。学科是一个知识系统或领域,共同体就是该领域的科学家主体,范式是其共同体的成员所共有的信念、价值、技术等。值得注意的是,库恩强调共同体科学研究有赖于“具体的谜题解答,把它们当作模型和范例,可以取代明确的规则以作为常规科学中其他谜题解答的基础”。[3]范例作为模型其实蕴含在已有的学科文献中,所以我理解“标准文献”就是一个学科最基础、最经典和最有效的范例集合。
回到人文学科,与其他学科有一个显著的不同,那就是其他学科基本取向是指向未来的,或者说是未来导向。这就使得标准文献的更新和变化非常快,尤其是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当下,标准文献很像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的那样:“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相较于其他学科,人文学科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地方,可以说它既有未来导向的一面,即面对社会文化发展进程中出现的新问题及其乌托邦想象,但另一方面,人文学科的过去导向或传统性又是非常突出的。有些人文学者将人文学科研究的特点概括为三个方面:文本性、人道和自我理解。这些文本往往是历史上留存下来的重要文献,所以文本性带有明显地指向过去的特征,“如一些学者所言,人文学科独有的‘精神转向’就是‘指向历史’”。[4]所以我们看到,人文学科的历史感或历史意识是非常重要的。不同于自然科学永远指向最新的科学发现,人文学科具有鲜明的历史传承和历史渊源,而且当代学者们也总是不断地回到过去的传统中去寻找资源,以应对当下所面临的难题与困惑。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卓越的人文学者总是具有深厚历史感和知识学养的人,唯其如此,人文学科的思想史、观念史、学术史或问题史的研究方法才会非常盛行,这与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迥然异趣。正像库恩比较艺术和科学的差异时所指出的,艺术有自己的传统,后来的伟大艺术家并不会取代历史的老大师;而科学则显然不同,新的知识很快取代了旧的知识。因此,
在科学里,由于有了新的突破,昔日在科学图书馆里占据重要位置的一些书刊突然过时了,被扔到仓库的废纸堆里。……与艺术不同,科学毁灭自己的过去。[5]
强调人文学科的历史传统及其文本指向,意在说明人文学科的文本性及其文献资源的重要性。缺乏这些文献基础,人文学科是不可思议的。作为人文学科一部分的艺术(学)理论,其文本性及其历史传统更是如此。然而反观艺术学理论学科建立这十年历程,文献学工作显得十分薄弱,既没有作为重要问题予以讨论,也缺少相关重大选题工程。长此以往,这门学科不但难以合法确立,而且必然会影响到学科研究、人才培养和知识生产等诸多方面。
那么,在文献建设方面有哪些工作需要优先展开呢?换言之,艺术学理论学科在中国本土语境中,当下需要做的工作是什么?我在其他文章中已经对此有所讨论,[6]这里进一步提出一些新的设想。
按照库恩“标准文献”与研究范例的说法,我以为艺术学理论需要下功夫整理的就是该学科或研究领域典范性的研究文献,尤其是一些重要的理论家、思想家或哲学家的重要著述。所以艺术学理论学科的标准文献首先意指历史地形成该领域的经典文献,它们通常是经典作家所撰写的经典著述。从西文的语源学角度看,所谓“经典”(classics),其形容词是意指“在某一时期被评判为该类型中质量最高和最出类拔萃的”;其名词是指“有公认的和已被确认之价值的艺术品”。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概念还与希腊和拉丁文学、哲学与历史的古典研究,以及这些方面的重要作品相关。因而这个概念具有“典范的”“卓越的”和“永恒的”意思,属于“最高等级”。[7]其同义词有“权威的”“出类拔萃的”“最高品质”“第一等”“最佳的”“卓越的”“无与伦比的”“范例性的”“理想的”,等等。[8]这么来看,对人文学科尤其是艺术理论来说,库恩所说的“标准文献”相当程度上就是“经典文献”,是古今中外历史上对艺术问题发表了创造性看法的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
当然,经典文献包含哪些,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不同学者从不同视角会看到不同的经典。但是,在今天数字人文方法日新月异的条件下,尤其是海量大数据已经高度数字化的技术背景中,只要我们投入相应的精力和智力,便可以通过技术的手段得到中外艺术理论经典作家及其经典著作的名录。其一,通过海量文献的引文数据和参考书目的统计,我们便可以得出一些当代中外艺术理论知识生产场域中,哪些作者的哪些文献是高被引文献,这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出学界的问题意识和理论关注焦点,以及哪些重要的文献对于当下和历史研究具有影响力和启发性。其二,美学史、思想史、文化史和艺术史等史论性著作,也是一个确定经典文献的有效路径,在大多数史家著作中提及并专章讨论的人物和著述,不是在历史长时段有持续的学术影响力,便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这些史论性研究通常是建筑在大量文献的基础之上的,其参考文献书目的研究也是找出艺术理论经典文献的一个巨大宝库。史学家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会参考许多一般学者很少涉及甚至完全不知道的文献,所以史学著述中的参考文献往往是最值得关注的文献学资源之一。比如塔塔凯维奇的《美学史》三卷本,虽然只从古典时期写到18世纪,但是其所参照的文献非常丰富,有些文献从未在美学和艺术理论中被提及,很有文献学价值。其三,经典文献的目录学研究,还可以从西方语文出版物中常见的读本、选集、汇编一类著作中去探询。读本不同于专人的专题著述,带有显而易见的知识汇编和问题结构,通常反映了学界在特定时期对艺术理论或相关问题研究的学术旨趣,往往是一本读物涵盖了诸多重要内容。读本的规制有三类,第一类是按编年来遴选经典篇什;第二类是按问题来结构经典文献;第三类是专题读本,比如论崇高、女性主义或现代主义理论读本。不管读本内容如何编排,一般来说所选篇什均为艺术理论中的经典文献,虽然编者个人理论视野和趣味有独特性,但只要对诸多读本做比较分析,就会发现其实所谓文献是具有高度一致性或重合性的。这也是学术共同体的学术共识的某种体现。诚然,这里我只是提及三种遴选经典文献的路径,其实从文献学角度说,目录学的研究有很多可能。从西方学术来看,文献目录学著作是最直接的经典汇集,尤其是在造型艺术史和音乐史等领域,目录学的汇编著作有不少,且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成熟的经验和选文目录。
说到这里,我想特别讨论一些文献的层次区分问题。虽说文献是一个总合性的概念,但文献本身确实有不同的层级。一般来说,文献大致可以区分为三个不同层次。即基本文献(primary sources)、二级文献(secondary sources)和三级文献(tertiary sources)。基本文献也就是原始文献,在艺术理论文献学意义上说,基本文献就是最重要的理论家或思想家的经典著作。它们通常既是研究的对象,又是学科原典,正是这些基本文献构成了一门学科的基本概念、观念、原理和方法论。艺术学理论学科的文献资源建设,在相当意义上就是对基本文献的整理和积累。我们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团队,在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其中编辑出版了“艺术理论基本文献”四卷本,目前还在整理和编辑十多本专题的艺术理论读本,包括艺术基本理论、艺术史论、艺术社会学、艺术心理学、艺术符号学、艺术地理学、艺术人类学、艺术的跨媒介研究等。这些读本的面世将会极大地提升本土艺术学理论学科文献建设的水平。二级文献就是对基本文献的研究所形成的著述,有些也可以称之为经典文献,因为对经典的研究自身也有可能变成经典。相较于基本文献,二级文献的范围更加宽泛也更加丰富。比如海德格尔的经典篇章《艺术作品的起源》虽只是一篇论文,但研究这一经典的文献相当可观。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并不是所有二级文献均需要整理和收录,所需的是一些重要的有创新意义的二级文献。此外,二级文献对于研究和人才培养来说,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缺少二级文献就无法知晓某个人物或问题研究的进展、历史和可做进一步探索的空间,理论创新也就无从谈起。最后,三级文献通常是对二级文献的综述、归纳、报告和总结等,最常见的就是一些专业性的学科工具书或参考书。这里我想特别谈一下三级文献,因为这方面的工作在中国显得特别薄弱。
就西方学术及其文献学的发展而言,笔者发现20世纪90年代以来,专业性的学科工具书和参考书的编辑出版热火朝天,形成了一个相当可观的市场和书籍类型。尤其是三种专业工具书:百科全书、指南和手册。百科全书是对某一学科几乎所有重要问题言简意赅的概述和总结,通常以词条形式出现,但百科全书往往是一个学科领域里顶尖专家合作的产物,每个词条均由著名学者撰写,既有总体性概括,又有问题分析,还有参考文献。比如牛津大学出版社已经两版的《美学百科全书》,皇皇六大卷,云集了西方诸多美学和艺术理论造诣精深的专家撰写条目,很有学术价值。而指南和手册虽叫法不同,但内容大多相近。比如《罗德里奇美学指南》《牛津美学手册》即如是,大多是对美学家、美学范畴、美学史等方面的专门讨论。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艺术理论指南》《美学指南》等翻译著作,这些工具书中讨论、涉及或评价了许多艺术理论领域中的经典作家和经典著作,提供了一些继续深究的线索和问题。笔者认为,本土的艺术学理论学科需要投入相当人力、物力和财力,集中学科顶尖学者合作,编撰中国的艺术学理论学科的专业指南。这些指南性的工具书对于学者和研究生尤为有用,不但向他们描绘出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全景图,而且为他们进一步探索提供了诸多观念、方法和文献,很有实用性。
以上,分别讨论了艺术学理论学科文献学建设的一些比较重要的问题,在此只是抛砖引玉,以期引起学术共同体的关注和进一步讨论。一个学科的文献学建设,绝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一时的事,而是整个共同体长期的知识生产。这就需要有更多专家介入文献学研究,通过研究制定该学科文献建设的总体蓝图,并分阶段实施。笔者相信,只要我们高度重视这一工作并持之以恒地坚持做下去,在不远的将来艺术学理论学科将会形成丰富厚实的专业文献资源,这对于推进艺术学理论学科的中国化,显然具有深远的影响。
[1] 周宪,文学博士,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 [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8—159页。
[3] [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7页。
[4] Geoffey Galt Harpham,“Beneath and Beyond the ‘Crisis in the Humanities’”,New Literary History,Vol.36. No.1 (2005),p. 23.
[5] [美]托马斯·库恩:《必要的张力——科学的传统和变革论文选》,纪树立等译,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40页。
[6] 参见周宪《关于艺术学理论学科的文献学基础》,《学术月刊》2021年第7期,第161—167页。
[7] 参见牛津英语词典网络版,https://www.lexico.com/definition/classic。
[8] 参见牛津英语词典网络版,https://www.lexico.com/synonyms/clas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