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断丝
人生多少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简在雾写好文书,在末尾写上开元十二年春,交给了羽林军传令兵,嘱托他这其中有一定要传达给陈玄礼。传令兵遵命,随后就离开了长史府。
简在雾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今天的公务总算是做完,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夫人给我倒杯茶来吧,辛苦了。”
简在雾习惯性地朝着内厅喊道,半晌之后,却没人来,也没有声音,整个大厅静悄悄的,只是一旁的侍从在面面相觑。
“长史……”一个侍从嘘声提醒道,“夫人……已经不在了。”
简在雾愣了愣,过了好久,才露出一丝恍悟的表情,他又忘记这个事情了。
“是啊……”
简在雾带着些许惆怅又坐了下来。
“我忘记,夫人已经不在了。”
画沁雨已经离开将近两年了。
他常常忘记画沁雨已经离世的事实,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有画沁雨的日子。
把画沁雨葬在雨雾陵的时候,参加葬礼的人都浮现着悲伤和泪水,彼此诉说着节哀,而收到“节哀”最多的简在雾却没什么神情变化,人们有些奇怪,私下里也讨论过他和画沁雨的情感,觉得他在葬礼上的这副冷淡神情是不爱画沁雨的表现。
他没理会那些人的议论,但不知为何,他确实无法悲伤起来。他甚至觉得画沁雨还留在身边,从未离开过自己。
或许是简上雪和画沁雨的相继离世让他的心里变得麻木,他的感情流露变得僵硬。
他也尝试过流出眼泪,但他办不到,而且画沁雨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只是在蒙蒙小雨中望着画沁雨的坟头出神,手上的香囊也被雨水浸湿,那块黑曜石护符也在往下淌水。
他不是麻木,只是爱得过于深厚,没办法溢于言表罢了。
画沁雨离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倒没有什么很悲伤的情绪,马上就投入到工作和公务中。虽然国家和社会的繁忙事务让他暂时忘却了画沁雨的身影,但每当一些习惯性的小事发生时,他总是想要叫画沁雨的名字。
但多次呼叫却不见人影时,他这才明白:画沁雨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彼时已经八岁的简陌灵当然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但她也没有过分哭闹,只是偶尔依偎在简在雾的身边,苟且着最后一丝亲人的温暖。仿佛在一瞬间,她成长了好几个本该在长时间内走过的阶段。
不论是什么,只要是活物,就都在残缺度日。
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有些惆怅未解。思虑再三后,他决定外出转转,顺便带简陌灵出去散散心。他之后驾车来到了袁州,这里是薛崇简当别驾的地方。
今年年初,薛崇简的夫人武氏病逝在溪州,薛崇简悲痛郁闷,好几个月没有出门。也不知是为何,李隆基把他派去袁州当别驾,权当是缓解心情。
但薛崇简到袁州后依然郁闷至极,经常独自饮酒。不过看到简在雾带着简陌灵来这里拜访的时候,满脸胡茬的他还是露出一丝欣慰笑容,赶忙收拾了一下官邸。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还有灵儿。”
薛崇简对着灵儿笑了笑,特意拿出新的干净茶杯给他们沏茶。
“好久不见,就带着灵儿来看看你。”简在雾说道,“胡子不刮刮么?”
“从夫人死后就没刮过了,无所谓,也没人在乎我脸上有没有胡茬。”
“身为官差,还是要好好修理一下形象。”
“没必要了,只是一个闲职,没什么用。”薛崇简说道,“灵儿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将来肯定有不少小伙子去你家下聘的。”
简在雾听着这些话有些黯然,他知道,薛崇简和武氏没有孩子,太平公主一脉的子嗣如今只剩下薛崇简一个人,薛崇简似乎也看明白了李隆基想让太平公主一脉绝嗣的想法,索性自暴自弃,不再去揣度什么圣意上旨,每天没心没肺地过活就罢了。
但每此看到简陌灵的时候他都会喜笑颜开,他和武氏都很喜欢简陌灵,从她的身上和脸庞上能看到曾经年幼时画沁雨的身影,以至于武氏在画沁雨的葬礼上看到简陌灵时会忍不住失声抽泣。同样他们也在简陌灵身上弥补着没有子嗣的遗憾。
薛崇简也能从简陌灵身上找寻到当初公主府的那般痕迹,他知道过去的永远成为了过去,自己家族的覆灭也已经写在了史官的书上,但那曾经真真切切和家人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却让他无法忘怀。尽管他和太平公主一直不和,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娘,终究是存在一丝亲情的。
人越是活得久的时候越是追忆过往,最终会想要回到故乡的初始之地。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告辞了。”
简在雾带着简陌灵起身,薛崇简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了门口里。简陌灵先行上了马车,简在雾也紧随其后,就在他要登上马车时,薛崇简却从背后叫住了他。
“简长史,保重。”
薛崇简意味深长地对简在雾长长一拜,简在雾看着他的憔悴模样,知道他们未来可能也见不了几面了。十几年的交情,在这一刻却有些空旷慨然。
“薛将军,保重。”
简在雾也对着薛崇简长长一拜,随后踏板上车,马车缓缓踱步,随后扬起烟尘,朝着长安的方向走去。
看着简在雾一行人的身影,薛崇简心里百感交集。他有很多话想对简在雾和简陌灵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自打武氏去世后,他已经什么都荒废了。
他看着简在雾的麻木模样,也知道他应该是已经习惯了画沁雨的在的日子,所以才一直处在麻木和僵噩中。自己和他也算是有共同点吧,彼此的夫人死得太过突然荒诞,仿佛风中的短蜡烛一样,倏然熄灭。
大概人生就是如此充满突然意外和遗憾麻木,以至于自己这时候才实实在在感触到生命的轻和脆。
想到这里,薛崇简释怀地笑了笑。
在乎的人都消散殆尽了,自己还用得着徒增伤感么?
只需要平庸度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