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暗室(一)
辛弃疾和两名衙卒同行,这次因为没有薛致远一直将路指错,比昨日倒是快了许多。辛弃疾担心妻兄在长亭馆不见自己,看守的兵丁没有知州的同意,也不放他进去,以他的急性子,未免将他闷煞,于是一路都颇为匆忙。出乎他意料的是,长亭馆外却并没见到范如山。他心中一沉,若按他夫人的话来看,范如山至少出发了至少两个时辰了。莫非是在山间迷了路?抑或是遇到了什么野兽?这附近山深林密,若是出事了并不好找。想到这里,不禁忧心不已,于是叫来看守的两名兵丁和自己带来的两人,把范如山的相貌衣着交代一遍,让他们都到林中分头找寻自己的这位妻兄。这些兵士多是本地人,对滁州地界比自己熟悉得多,是以他虽然心急如焚,但也只好放任他们去找。
辛弃疾目送四人消失在林中,走进了这座已经出了两次命案的凶宅。馆内一如昨日,只是周树卿的尸体已经被仵作运走,只留下一地狼藉而已。此处密林蔽日,馆内一片昏暗,辛弃疾感觉到一股森然寒意,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远处树林中忽然传出窣窣的声响,让他陡然一惊,随即想到可能是去找范如山的士卒已经折返,于是立刻冲了出去,却见馆外并无人迹,唯有秋风吹过,林中树叶沙沙作响而已。
看来是林间的小兽。他想起此行的目的,于是紧了紧周身的衣裳,向通向长亭馆二楼的楼梯走去。这楼梯建在长亭馆一楼的最深处,周围也以木板隔开,宛似一个小阁子一般。在一楼的其他地方去看,并不能看到楼梯,是以这里显得格外阴森隐秘。越近楼梯,屋顶越低,到最后辛弃疾竟不得不略低下头。他的脚甫一踏上梯级,已经糟朽的楼梯就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好像随时会断掉似的。他有了昨日的经验,于是慢慢地踩上去,一步步走到了贴了封条的木门上面。这里比下面更要漆黑得多,辛弃疾摸出火折子,点燃了之后凑到了门上的封条上。只见那上面写着:“清流县谨封 绍兴某某年十月”,字迹虽然模糊,但也依稀可辨。只是贴封条的时间因为年深岁久,已经剥落,无法认读。
“绍兴年间……”辛弃疾自言自语道。“绍兴三十一年金海陵王[1]南侵,两国不再通好。那这封条定是贴于绍兴三十年或之前,而在和议的绍兴十一年之后了……算来也至少有十二年了。至于是十几,廿几还是三十年,就无从可考了。”
他又看向门上的挂锁——这是一个黄铜所制的大锁,上面已经绿锈斑驳。门和门框各有一个铜环,一条铁链贯穿而过,被这把铜锁锁住。他动手摇了摇,这锁虽然老旧,但却甚是结实,他来得甚急,忘了找个锁匠跟随,现在竟无法打开。要是再折回一趟,想必又要浪费半日工夫。他沉吟片刻,气屯丹田,力贯双臂,将铁链向外拉扯。辛弃疾自幼习武,颇知打熬气力的窍要,如今正值壮年,着实有拔山扛鼎之能。此时略施牛刀,铮的一响,铜环已经从门框脱落。辛弃疾只觉一阵不安,于是略定了定心神,推开了那扇少说已有十数年未曾开启的木门。只听“吱扭”声响,尘土木屑纷纷剥落,辛弃疾以袖掩鼻,迈进了暗室之内,掩上了身后的房门。
火光微微映照之下,只见这屋内呈凹字形,正中的凹陷处便是门外楼梯。门框和房门冲向屋内一侧,略低于胸口处原本该各刳出一个凹槽。凹槽向上,用来搁置门闩。但此时遍视地上,只见门闩已不知所踪,门框上承放木闩的凹槽也已毁坏,有半截已不见了。辛弃疾思索后即恍然:这门多半曾经被撞开过,凹槽便是在那时被毁,若是里面出了人命案子,那门闩和撞断的那部分凹槽很可能都被当作证物被州衙收管。
与门正好相对的,是一扇窗子,与门一样,都是一爿木板,没有镂空窗槅,显得颇为特异。窗子向左边开,右手边和门同样高度处,也刳出同样的凹槽用来摆放窗闩。只是门闩窗闩左右错开,门窗都从左向右开启。依稀能看到窗闩仍是十分完好,没有任何撞击损毁的痕迹。
因为窗子紧闭,屋内十分昏暗,辛弃疾正想开窗,又怕自己破坏痕迹。他见屋子右手边靠窗一角有一张小几,上面有一盏颇为破旧的油灯,于是用火绒将灯点着了。
屋内顿时亮了起来,他手拿油灯,在地上照去。只见小几的旁边,是一张四尺多宽的木床。小几的左手边,一把木椅翻倒在地,左手边靠近凹陷处,一张大小相似的几案和木椅也倒在地上,看来是出事之时有人在屋里曾经有过一场搏斗。然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左手边屋子一角的地上,用朱红画出的一个大大的人形,俨然便是衙门仵作标记尸体位置的做法。而在人形的头部处,赫然是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因为时间久远,已呈暗黑色。
“看来马参军所言不错,这里确实发生过命案。而死者多半便是当年的金国使者,否则其他人也并无独占整个二楼的资格,况且这官府封条和锁都极为正式,显然证明此案干系非浅。”
辛弃疾正想得入神,突然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原来这屋里久无人居,尘霾满地,他一进来,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屋内的尘埃有如野马奔驰而过,腾起在他身周,难怪会呛得人难受。他见地上除了自己的足迹之外,再无其他痕迹,看来自己之前再无人曾踏足于此。
他环顾四周,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安——这屋子不知怎的,竟似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可他一时间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而且这一路,他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可他几次试着猛地回头寻找,却总是一无所获。此时这种让他脊背发凉的感觉又出现了。他似乎听到了身后有一丝响动,蓦地浑身僵住,侧耳谛听,霎时间,浑身的血液好像都要结冰了。
“吱——格——”
这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实的声音。
他疾速转身,只见刚才被他随手关上的门,正慢慢地被推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阴翳之中。那人脸上和身上,都布满血污,有如鬼魅。
[1] 指金主完颜亮。金世宗大定二年被降封为海陵郡王,大定二十一年再降为海陵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