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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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密林 (二)

不一会,地字号房的客人已经缓缓走下楼来。辛弃疾抬头望去,却不由得一时怔住:只见那人宝髻如云,蛾眉似月,纤腰盈盈,步履姗姗,竟是一个绝色的佳人。她身着一件月白色短袄,下着一件宝蓝色的縠纱裙,胸前挂了一块白玉坠,晶莹细腻,和她雪白的肌肤宛若一体。远远看去,周身竟无一点尘俗之气,宛如误落入人间的月宫仙子。辛弃疾定定看着,竟有些痴了。

那女子却轻轻走下楼来,向众人道了个万福。

“眉妩见过各位大人。”这声音也清冷绝俗,听在众人耳中,直是说不出的受用,仿佛久渴的人乍饮下一泓甘泉一般。

“眉妩姑娘,这位是本州的知州辛大人。”杜老板忙介绍道。

眉妩抬起有如春山一抹的眉眼,无愁无喜地看向辛弃疾,低低地问了声好。辛弃疾只闻到一股幽兰的香气,在眉妩口唇轻启时飘散过来,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惘然自失之感。他本拟将客馆住客都唤做“老板”了事,却察觉对眼前的人如此称呼实在不妥,于是略为尴尬地道:“眉妩姑娘不必多礼。在下有几句话要问姑娘。还望不吝赐教。”

“大人言重了。小女子但有所知,自当对大人直言无隐。”

辛弃疾轻轻咳了一声:“这便最好。昨夜子时前后姑娘人在何处?”

“昨夜小女子一直睡在房中,子时前后从未出过房门。”

“昨夜可曾听到有何异响没有?”

眉妩轻蹙额头,想了片刻,茫然摇了摇头。辛弃疾正感失望,忽然她想到什么,低声说道:“我想起来,昨日掌灯之后,隔壁房间便再无声响,一直到今早都没有动静。”

“哦?姑娘指的是旁边‘玄’字号房的住客?”

“是的。”

辛弃疾闻言,看向杜掌柜。杜掌柜忙检查账簿,然后道:“这位姑娘隔壁‘玄’字号房住的是一对夫妇,男的叫崔庆。好像是做药材营生的。”

辛弃疾随即吩咐杜掌柜道:“这就叫伙计去敲‘玄’字号房,就说一会本官要叫他们下来问话。”

杜掌柜唯唯答应,然后派了一个伙计上楼。不一会,伙计下来道:“房里没人。但行李还在。”

杜掌柜脸色大变,嗫嚅道:“这……这、这难道是他们……”

辛弃疾摇手打断他,问眉妩道:“这对夫妻经常彻夜不归吗?”

眉妩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他们也只是两日前才到,前日晚上隔壁能听到有人,昨晚就没有了。”

辛弃疾心想这二人说不定只是出城办事,入夜城门已关,且因为昨夜出事之后城门更被彻底封锁,说不定没法进城,倒也不必因此大惊小怪。只是为防万一,倒是不妨去这二人房中检查一番。想到这里,便叫眉妩等在楼下,自己亲自跟着店伙计上楼查看。

繁雄馆一楼供应酒食,二楼才是真正的客馆。因为近来秋雨连绵,馆中的住客不多。按照房间的布局,孙伯琮,眉妩和崔庆夫妇都被安排在客馆西侧,因此昨夜州衙虽然忙乱,但州衙东侧仅与之一街之隔的繁雄馆却并无察觉。伙计带领辛弃疾走到西首“玄”字号房前,用身上带着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内还算整洁,床头的帐子被挂了起来,床上只有几件叠得整齐的单衣。因为窗槅不曾开启,且下了一道竹帘,所以屋内颇为昏暗滞闷。

辛弃疾问旁边的伙计道:

“你可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伙计用力嗅了两下,赔笑道:“大人,如今是雨季,屋里不曾透风,气味是憋闷了些。但小的们日日打扫,从不曾有灰土的。”

“除了这些还闻到什么?”

“再没什么了。”

辛弃疾“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走到窗前,挂起竹帘,推开了窗子。只见一条碧水蜿蜒流过窗外——却原来内城河就在这屋子的下方。一只小船上,舟子正摇着橹,小船咿咿呀呀的,慢慢向远方漂去。辛弃疾不由得赞叹:“真是好景致!”

他在窗外立了片刻,想到还有案件要办,于是轻叹口气,又回身看向屋内。借着窗外的光线,他见到床上并无人睡过的痕迹,要不是这几件衣物,还真看不出这房间有人居停在此。此外地上并无鞋履,地上也无鞋印,看来确如眉妩所言,二人昨夜并未回来。屋内陈设颇为简单,除了睡床之外,便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木椅,此外还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铁皮箱,靠在西侧床脚,若不细看,倒是不易发现。箱子黑黝黝的,竟然找不到一丝缝隙,若不是挂了一把锁,直让人以为是个实心铁疙瘩。再看那锁,似以精钢所制,样式也是颇为别致,竟然在左右开有两个孔,锁上面还刻着祥云旭日的纹样。辛弃疾啧啧称奇,询问伙计道:“能否把这箱子打开,让我看看里面?”

伙计挠头道:“这劳什子不是本店的,想来该是客人自己带来的。”

辛弃疾已经料到,倒也不感惊讶。他双手抬起箱子,果然甚是沉重,况且如此煞有介事地上锁,里面看来应该是什么重要物事。只是崔庆夫妇此时并无特别嫌疑,辛弃疾虽感好奇,倒也觉不必费时费力地把锁撬开。若是这两人过几日仍然未归,再来检查不迟。他又细细地在屋中踅了一圈,见再无可疑之处,便招呼伙计将房门重新锁上,自己径自走下楼来。

眉妩,范昂和杜掌柜等人仍候在楼下,见辛弃疾下来,范昂问道:“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辛弃疾心觉不便在这么多人面前告知他在崔庆房中的发现,于是摇了摇头,道:“我仔细查验了许久,并无异常。看来那两人只是寻常离开,应该还会返回。”

范昂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再不说话了。

辛弃疾又转向眉妩,问道:“眉妩姑娘,你是几时来到滁州的?”

“这个月初一。”

“哦?从什么地方过来?又怎么只身一人呢?”

眉妩垂下头道:“小女子家在凤阳。只因近年来连年灾荒不断,又时不时有金人过河来烧杀抢掠,这才和爹爹离乡去建康投靠亲戚。爹爹却不想在半途发了急病,请了大夫也没能医好。我葬了爹爹,一路上卖艺为生,这才到了滁州,暂住在这客馆里。”一番话说完之后,双目已自湿了。

辛弃疾叹道:“时事多艰,代谢无常,姑娘还需节哀。至于金人多行不义,我大宋早晚必起正义之师,将胡虏逐出中原。”他从小在金国长大,见多了女真人欺压汉人的恶行,如今在滁州做官,距离宋金边界不远,也常常听到金人对边地宋民的种种暴行,因此在对金人切齿痛恨之余,也对眉妩的遭际十分同情。

眉妩抬起有些泛红的双目,对辛弃疾行了一礼道:“多谢大人。但愿能如大人所愿,百姓将来都能过上太平日子。”说到这,又挤出一丝笑容,向其余诸人道:“小女子在这里自伤身世,却让众位见笑了。”

众人见她长长的睫毛上还缀着眼泪,有如花含初露,她自述身世,却并无自怨自艾之态,反而还向众人道不是,不禁都大为赞叹。

辛弃疾轻咳了一声,又问道:“这么说姑娘是从北边过来了?”

眉妩答道:“我取道清流关,是从西边过来的。”

“那昨日来时,可在路上见到什么异状?”

眉妩皱眉细思良久,方摇头道:“我当时只顾着赶路,并未留意有何异状。”

辛弃疾点了点头。他心知凶手若是往返于长亭馆和城内,必定是从西门出,接着折而向南,若是回城,也多半如此返回。眉妩从西边过来,一无所见也是自然。他做此问,本来也为期望有所收获,因此听了眉妩的回答倒也并不失望。见眼下并无其他事情询问,于是温言道:“眉妩姑娘,本官该问的都已问完,你可以上去了。”

眉妩听了,向辛弃疾和众人行了礼,慢慢走上楼去了。辛弃疾等听到眉妩进房,又对杜掌柜问道:“此处可还有其他住客?”

杜掌柜道:“还有一个老夫子,姓乔,刘府聘他作西席,教那家的小少爷读书。他昨日便去了刘府,一晚未归,想是在那里住下了。”

“哦?”辛弃疾沉吟道,“若是他一夜未归,倒是没有嫌疑了。不过倒是可以与他谈谈。这样吧,”他对杜掌柜吩咐道,“若是这乔老夫子回来的话,你便派个人知会我。”

杜掌柜唯唯答应。辛弃疾见此处已经无需多耽,便与范昂离了繁雄馆。盘问了半日,竟一无所获,他二人都显得颇为沮丧。范昂道:“这馆中人似乎对什么都懵然无知,看来昨夜之事与他们并不相干。”

辛弃疾摇头道:“我总觉得这繁雄馆里着实透着些古怪。倒不能轻易放过了。”

范昂问道:“大人可是在崔庆房中发现了什么?”

辛弃疾故作讶异,问道:“轩甫何出此言?”

范昂莞尔一笑,道:“大人说在崔庆房中查验许久,发现并无异常。想来若是毫无可疑之处,又何须查验恁许多时?大人当时在馆中众人面前,不便对我相告,所以才打这么个哑谜儿,给我来猜。”

辛弃疾拊掌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轩甫。没错,这崔庆房中是有些古怪。”于是将他在崔庆房中发现的奇特物事对范昂一一说了。

范昂听了,皱紧了眉头道:“这箱子的确不寻常。不过这姓崔的是做药材生意的,若是将如犀角牛黄之类的名贵药材放在箱中锁上,倒也不足为奇。”

辛弃疾点头道:“我也是如此想法,所以并没有强行把那铁箱打开。”

“大人既然对馆内住客有所怀疑,便要继续封住繁雄馆了?”

“我正做此打算。轩甫有何高见?”

“封馆倒也罢了,只是能封锁多久,倒是要费一番思量。”

“我只盼能理出头绪,早日还馆内人清白,便可放他们出来。即使案情一筹莫展,少则四五日,多则六七日,总之是要将他们放出来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州衙正门口,辛弃疾道:“我进去看看南伯起床没有,昨日忙碌一日,恐怕他还在呼呼大睡也未可知。轩甫可有意同去?”

范昂道:“我尚有昨日一叠公文未读,就不陪你们了。改日我们倒是可以小酌几杯。”

辛弃疾向来好酒,对此连连称好。与范昂作别后,他正要走入内堂,不想勾参军又来报告,说是既然周树卿已死,他诉寿芝堂伙计徐子高的讼案便可自行销案了。此外祁家庄争夺田地的讼案也有进展,两家同意官府的调停办法,李家愿意将多余田地给朱家耕种,年底两家按收成所得分成。此外尚有许多杂事,勾参军都一一报给了辛弃疾。等到一一听完,已经到了巳时。

辛弃疾走入内堂,范如珍见丈夫去而复回,颇觉讶异,道:“大哥起床后见你不在,说自己去昨日发案之处找你,没想到你竟这么快便回来了。”

辛弃疾一拍额头,道:“哎呀,我真糊涂。竟然忘了此事。”他叫来了两名兵士,又拿了火绒,雨具和几把防身的兵刃,急急向长亭馆赶去。

电光石火之间,范如山骤然感觉身后一阵刺痛,这才察觉自己被人偷袭,已然受伤。他猛然身子一缩,随即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站起身时,又向后疾退了十几步。这是他自小学会的保命招式,为的是在遇袭之时防止敌人追击。没想到今日竟派上用场。只是袭击之人悄无声息,又出手如电,显然武艺不弱,若非他反应迅速,早已利刃透胸而过。况且那人占得先机,伤了他的左背,此时局面可说凶险异常。他略略站定,暗暗调匀呼吸,只见数丈外一人黑衣结束,头上包了一块黑布,脸上也蒙了一块黑巾,手拿匕首,正一步步向他靠近。匕首上有血一滴滴淌下来,看来他受伤不轻。好在血色殷红,刀尖上多半并未喂毒。

范如山右手向身后一探,将长刀抽了出来,这一番动作,只觉得后背像火烧一样,肌肉不自觉地抽动着。黑衣人露出的一双眼睛毫无表情,就像两个黑色的空洞,里面燃着火焰。他只觉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但又忘了在哪见过。他暗暗告诫自己此时不可稍有分神,深吸了一口气,长刀去势如风,劈向黑衣人颈项。

黑衣人侧身避过,匕首却从侧方扎来,这一招有几分的巧妙,便有几分的狠辣,完全是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杀招。范如山回刀挡格,顺势去劈那人右腿,途中却又忽忽变向,向黑衣人的小腹撩去。这是他所熟习的枪法精要,这番却用在刀法上。黑衣人果然中计,本来要封住自己右腿的破绽,中途却见对方只是虚招,自己变招不及,慌乱之下,在地上一滚,逃了开去。他正要抢上,黑衣人却顺势一个旋风腿,将地上的落叶全都扫了起来,范如山一时目不见物,只能将长刀舞在身前,以防黑衣人袭击。谁知那黑衣人并未追击,他眼前渐能见物,刀势便缓了一缓,忽然左臂一阵剧痛,原来那黑衣人方才已趁机欺到他身侧,只等他刀法现出破绽时突袭。

此时生死攸关,范如山忍住疼痛,咬牙向后急跃,长刀却同时向前递了出去,只听“錚”的一生,和黑衣人的匕首磕在了一起。他使了一招三星夺月,刀尖疾速乱点,随后画了一个大圈,将对方的后招全部防住,又一招青龙汲水,长刀向下斜砍,这两招使得行云流水,黑衣人登时有些忙乱,范如山暗叫一声惭愧,方才生死系于一线,若非他几番化险为夷,此刻他已丧命于此。只是此时身上已受了两处伤,虽然均不甚重,但时刻长了,自己定然耗不过对手。唯一足恃的,只有自己兵器长于对方,但黑衣人武功可与己颉颃,甚至比自己或许还高出一分,兵刃上的优势毫不明显。

莫非今日要丧命于此?范如山此时头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他与黑衣人有来有往,又斗了六七招,越发寒心——此人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而且对自己似乎是必杀之而后快,自己受伤之下,绝难是他对手。他心下不解,自己来滁州刚有两天,并未结下任何仇怨。是何人要对自己赶尽杀绝?

绝境之中,他头脑忽然澄明,一个念头闪过——此时局面如此危险,便是试试也好——于是大声叫道:“你要的铜钱都在此!”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青色包裹,向黑衣人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