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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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密林 (一)

因为奔波了半宿,范如山第二日醒来时,已经快到午时。他讶于自己居然睡了如此之久,不禁自言自语道:“闲居做客赛神仙,把我这骨头也睡懒了。”他伸了个懒腰,推开窗子望去,只见流云当窗,天色如铅。“繁雄馆中听人言道滁州秋季多雨,果然不虚,今日看来也与晴日无缘。”

他穿好衣衫鞋袜,走出了厢房。只见钱升正指挥着两名侍女在清扫门廊窗槅。只听得钱升不住口地叮嘱道:“你看看你,那边厢收好了灰土,又提过来作甚?又洒到这边厢了,这不是白扫了吗?要不就不要提过来,到时候一起收好,要不就收好妥帖,不让他洒出来。”正埋怨时,一回头发现范如山站在身后,于是忙行了礼——范如山没有官品,管家行礼自然是看在他是辛弃疾妻兄的面子上了——讪笑道:“这妮子刚来不久,做活计总这么毛毛躁躁的,让相公您见笑了。”话锋一转,又堆笑道,“范相公一夜可歇好了?今早大人还找您哩。见您兀自睡着,没打扰您,就一个人出去了。”

“你家大人可说去哪了没有?”

“说是去繁雄馆去找人问话,然后再去昨天死了人的地方再看看。还让您起床了去找他哩。不过路上怕不平安,让您带件兵器防身。”

范如山心下感激自己这位妹婿心思缜密,不忍拂其好意,又确实有些担心山中有恶虎出没,于是随钱升去兵械库挑了件趁手的长刀,缚在背后。他本擅使长枪,颇得杨家枪的精要,但外出行走,携带长大武器不便,只能退求其次。钱升担心范如山肚饿,又包了几个胡饼给他。范如山道了声谢,携了包袱,向城外赶去。

出了城西门,他仍沿着上次乘舟的路途走去。不知是一向如此还是因为新近出了凶案,城外竟再未遇见一人。他越往前走,林子越深,直到天光全被遮住,仅有树叶罅隙处漏下几星细碎的灰白点子糁在地上。昨日他在林中行走,虽然也担心有毒蛇大虫出没,但总算还是悠然自在,今日却不知怎的,心中竟渐渐升起一丝不安。昨日的凶案让人毫无头绪,夜晚架阁库又遭神秘人纵火,这些都在他心头投下阴影。忽然不知何处乌鸦突然叫了两声,让他陡然一惊,想到昨日也是此番光景,他在林间拿着枯枝扫着草丛,以防有毒蛇埋伏,忽然也是鸦啼不止,有如婴孩哭叫……

“是了!”他不禁大声叫道。“还好四下无人,否则定会觉得我是忽然中邪了。”范如山自嘲地笑了一下。“昨天就在出城不久,捡到那包崭崭新的铜钱。后来事情太多,竟全忘了。”他心想,“虽然这铜钱说不上与命案或是纵火有甚关联,但不把他交给妹婿,总是心中不安。只是当时将其藏进了树洞,却没做什么记号。只能凭记忆慢慢搜去。”

他依稀记得昨日行走的方向,极力辨认林间小路是否是昨天走过的。如此绕了小半个时辰,竟一无所获。林间虽然阴凉,但一番疾走,背上也已经汗涔涔的。他瞥见不远处有一截树桩,于是走过去坐了下来。精神刚恢复了些,便感肚腹枵鸣,原来自己从起床到现在还粒米未进。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张胡饼,也顾不得干巴巴连水都没有,大口吃了起来,不多时一张饼已被风卷残云般吃了干净。他拍拍身上,正准备起身去找妹婿,再不管那堆铜钱,忽然觉得有什么似曾相识一样。他环视周遭,极力想从眼前的一草一木找到些什么蛛丝马迹。

蓦地他有如福至心灵:“原来如此,便是身下的这个树桩。我昨日在这便差一点被他绊倒。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喜出望外,“再没错了,这树桩边上还长了这丛铁线蕨。这么说来,那藏钱的树洞便在不远处。”不远处响起扑簌簌的声音,看来是他一番大喊大叫,惊了林间的什么小兽。他一时欢喜,又想自己身背武器,除那吃人的猛虎外,并无可担忧之处,于是自顾自在周围踅摸起来。

可虽然有了头绪,但这一带林木栉比,加之不见天日,真找到又谈何容易。好在他终于看到一株百年老树,将及腰处刚好有一个椭圆深洞。“便是这个了”,范如山欣喜道,抢步上前,果然,那个包袱就在里边。他正俯身去捡,只觉一阵背后冷风吹过,吹得地上的落叶窸窣作响,让他不由得全身战栗起来。随后只觉后心一凉,紧接着就是刺骨的疼痛。

鸡鸣昧旦,辛弃疾骤然惊醒,只觉周身酸痛。他劳累半宿,睡梦中也不得安宁,梦里不是坐在书房中挑灯读书,却猛然被人从身后勒住脖子,便是走在悬崖边,忽然被身边同行的人猛然一下,推落深渊。他头昏沉沉的,阖上眼睛想继续睡去,却再未能如愿。折腾半晌,睡意反而越来越淡,索性起床披衣,走出房门。夫人范如珍和侍女小琢正在厨房中准备早饭,见辛弃疾走近,都颇显讶然。范氏道:“还以为你要睡到晌午,怎么这么早便起了?早饭一会便好。”

辛弃疾道:“衙门多事,睡也睡不安稳。”又奇道:“怎么今日是你们两个主灶?”

“厨娘接到家信,说是老母亲病重,要她作速回去。她走得匆忙,这一时让我上哪里再去找人手去?小琢又笨手笨脚的,我不放心,才在这里帮忙。”

小琢听了,不禁小嘴撅得老高,道:“人家十二岁就到范府上服侍小姐,哪懂得怎么烧菜做饭!那老虔婆说走就走,浑不管别人死活。”

范氏佯怒叱道:“让你做饭便这许多说嘴,真是平时太纵了你!大人面前休要这样放肆。”

辛弃疾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又问范氏道:“今早可见到你兄长了?”

“大哥还在房里睡着呢。等他醒来自有我看顾,你先吃你的罢。”说着端上热粥、蒸饼,又配上了四色咸菜,二人相对坐着,用起了早膳。辛弃疾仍是心绪杂乱,脑中想的净是昨日放火之人,至于饭菜究竟是何滋味,竟是浑未留意。简单吃过,辛弃疾忙忙起身,与范氏别过,向州衙西北的架阁库走去。

架阁库外,一个衙卒正在门口把守。见辛弃疾来到,慌忙之中正要行礼,辛弃疾摆了摆手,示意作罢,问道:“昨晚到现在可有人进去吗?”

那小兵摇了摇头,说并无任何人走近架阁库。只有钱管事曾送来饭菜而已。

辛弃疾示意他将门打开,一股焦糊味随着门板推开扑鼻而来。架阁库的窗子向西,其中一扇昨晚已被打破,清晨的寒气汩汩注入,那小卒不知是因为为寒意所逼,抑或是看到了屋中疮痍遍地,竟打了个战栗。

饶是辛弃疾心中早有准备,看到架阁库如今惨不忍睹的模样,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大火过后,木架上的文牍档案十去四五,剩下的有许多也因为被水泡过,字迹漫漶,无法卒读。架上地上落满了纸灰,还有灭火时用来盖火的土块和衣服散落一地。辛弃疾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来之前他本还存有一丝期望,现在这期望已经越发渺茫。他站立片刻,忽然心中一动,问身旁的小卒道:“你可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那小卒茫然道:“大人说的是这烧焦的味道?”

“不止是这样。还有火油。”他走到木架前,翻了翻灭火的碎土,然后捏了一小撮放在鼻子底下细细地嗅了起来,随后点了点头:看来他的推断没错——火油燃烧之时便被碎土盖灭,所以仍有残留。“此人早有准备,居然备下了火油,难怪昨晚这里火势蔓延如此之快,即便发现火起之后立时扑救也来不及。可见这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是那人必须要销毁不可的。难道那人盯上的也是本地的县志……”他一番思索过后,借口让那衙卒在门外把守,不许放进闲杂人等,把他支了开去——他心存幻想,说不定放火之人的目的并非自己所找的档案,在屋中又细细翻检起来。寻找的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当年的方志竟全被烧毁,有关长亭馆那起陈年命案的记载已无从查起。

不过仍有希望!那人如此处心积虑要销毁陈年的卷宗,很可能就是为了掩藏长亭馆当年命案的真相。如果能找到放火之人,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找到答案。若是放火之人到了北城哪个民居之中,可能此时已经藏匿了起来,着实不易找寻了。但若是如范如山所言,且不论他是如何进去,此时那人就在繁雄馆内,那就还有机会。况且繁雄馆此时全被封锁,还是早些过去讯问,若无嫌疑便将他们解除禁足为好。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精神一振。于是叮嘱了小卒几句,要他好生把守,自己则快步向大门口走去。离门尚有一丈远处,便见钱升从外面进来。钱升走到近前道:“大人,我已在城中寻得匠人,三四天功夫便可将架阁库修好。”

辛弃疾点头赞许,又嘱咐道:“你这就去范通判府上,将昨晚的事告知于他,就说我在繁雄馆中等他,让他去那里找我。”

与钱升分别不多时,辛弃疾已走到繁雄馆门口。这繁雄馆乃是他的得意之作。因为有心让过滁的商贾们流连赞叹,因此这客馆修得着实恢弘典丽,与一街之隔的州衙交相呼应,堪称滁州一景。平日里馆内轩敞明亮,即使是阴雨天也灯烛荧煌,热闹非凡,然而此时却一片寂静,竟有些死气沉沉了。辛弃疾知道昨晚派兵把守繁雄馆,只许进,不许出,馆内难免人心惶惶,不复往日热闹倒也在情理之中。守卫的兵士见了知州大人,正要行礼,辛弃疾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声张,推门走了进去。

繁雄馆内,掌柜正无精打采地播弄算盘,两个伙计在抹桌子,其他伙计则围坐一桌,呼卢喝雉地赌着彩头,却是一个客人也无。掌柜听到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客观居然进来了客人,不由错愕地抬头看去,见是辛弃疾来到,走上前去连连请安问好。伙计们也连忙各自肃立。昨日命案发生,辛弃疾派兵围起了客馆,馆内没有生意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本来住在馆里的客人却也各自裹足于房中,倒是颇让辛弃疾意外。

辛弃疾记得掌柜姓杜,于是问道:“杜掌柜,昨晚子时以后,馆内可有任何异常?”

杜掌柜略加思索,摇头道:“昨晚和平常一样,没见有什么异常。”

“今早也没有什么人来去吗?”

杜掌柜赔笑道:“昨晚来了一队兵爷,将馆子围了个严实。漫说是人,便是只苍蝇也给挡驾了。”

辛弃疾听他言辞随便,倒也不以为意。向他索来客馆登记的簿子,捡最近数天的条目翻阅一过后,吩咐道:“你叫上几个伙计,将客人一个个叫下来,让我见见。记住,要依次分开来叫。”

掌柜连连称是,带了一个伙计,上楼去了。过了半盏茶时分,二人走下楼来,报告说住东首天字号房的客人已经起床,更衣后便会下来。

等了片刻,只见楼上走下来一个中年汉子。他四方大脸,身材结实,上身穿一件短袄,腰中系一深青色短绦,还缀了一块雕镂细致的翠玉在身侧,走起路来鏦鏦铮铮的。脚上则穿了一双崭新的皮靴,与寻常人打扮毫不相同。辛弃疾颇感新奇,正在打量时,那汉子已经走到近前。杜掌柜介绍道:“这是知州辛大人。”那汉子于是叉手不离方寸,口中唱喏,向辛弃疾行了礼,神色间颇为殷勤恭敬:

“在下孙伯琮,见过知州大人。”

辛弃疾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孙老板不必多礼。”他知滁州往来客商最多,所以打定主意,不论一会从楼上下来哪位住客,都唤其为老板。“请问孙老板做什么营生?”

孙伯琮微微一笑,道:“在下经营些皮毛生意。这番来滁州,也是为送货。”

辛弃疾轻轻颔首,这才领悟为何他这一身装扮如此奇特,倒是与他所做营生相合。

“昨夜子时前后孙老板在哪里?”

孙伯琮想了想,说道:“在下昨夜戌时便睡下了,一直睡到今天早上才起。昨夜一直没有出过房门。”

“可曾听到有何异响?”

“在下一向睡觉沉实,没听到任何异响。”

“孙老板可曾听说昨夜城里发生了何事?”

孙老板脸色茫然:“不曾听说。莫非是出了人命案么?”

辛弃疾摇头,又觉不便以实相告,于是索性不答。眼前并无线索,他倒也并不介意。于是天南海北地问起来。

“孙老板几时住进这客馆的?”

“两日之前。”

“从哪里来?”

“在下在泗州[1]榷场做营生,把北方兽皮拿些来南边卖罢了。”

辛弃疾莞尔一笑,显得高深莫测:“现在边境查防甚严,孙老板生意兴隆,恐怕有什么独得之秘吧?”

孙伯琮摆手道:“大人实是谬赞了。小人只是个‘跳河子’,些许小生意也全靠官老爷们帮忙才得维持。只是本小利薄,还要上下打点,所以也只能勉强糊口而已。”

“孙老板此番是第一次来滁州吗?”

“正是。”

“孙老板远道而来,看来在滁州是有笔大生意咯?”

孙伯琮嘿然一笑道:“是有生意不错,不过不是什么大买卖。城中有一位经营裁缝铺的卢掌柜,托人关说要买两件皮袄,我这才给他送来。”

“哦?那你们两人已经见过了?”

孙伯琮点头道:“昨日已经将货交付给卢掌柜。”

“那为何还要多耽一天?”

“昨日我去卢掌柜铺子中,他恰巧不在。我于是将皮货留在柜上,嘱咐伙计等卢掌柜回来后交付与他。后来我又不放心,于是午后又去他铺子中亲自与他交代了一番。之后见天色已晚,怕夜间赶路不便,于是在客馆多住一天。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发……”孙老板话到嘴边,又忙忙住口,剩下的半截话吞到了肚里,不过显然后面是说“没想到客馆被你们这群官老爷封住,让我白白多耽搁一天。”

辛弃疾知道繁雄馆中多为过路或是专程来滁的生意人,此番官府将馆中人禁足,着实耽搁了不少人的买卖。俗语云“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馆中人此时的怨气恐怕着实不小。这孙老板虽然并未明说,恐怕也是归心似箭。只是此时自己抓贼心切,一时也顾不上这些末节。不过还是温言宽慰道:

“等时机一到,自当放你们出去。现在你们还需稍安勿躁。”

孙伯琮连答“领会得”。辛弃疾见他颇通情理,倒也略感宽慰。正想放他走,忽然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于是问道:

“若是从北方去往淮西做营生,人多取道滁州。孙老板为何之前从未来过?”

孙伯琮的目光在辛弃疾脸上停留片刻,道:“在下向来只在淮东的楚州[2]扬州一带活动,从未到过淮西。”

辛弃疾点了点头,见再无可问,便放他上楼。二人交谈甫毕,却见繁雄馆的门被推开,来人却是范昂。

辛弃疾与范昂寒暄两句,范昂瞥见孙伯琮上楼的背影,问道:“这是……?”

“此人名唤孙伯琮,是个皮货商人。”

范昂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这人常来滁州?”

“这是他第一次来。”辛弃疾奇道,“怎么,轩甫见过他?”

范昂摆手道:“倒不曾见,只是昨夜之人似乎对滁州城内的格局甚是熟谙,似乎不应该是第一次来。”

辛弃疾皱眉道:“如今我们只有他们的一面之词,若是他们抵死不认曾经来过,我们也无从查起。”

范昂点点头,又道:“大人已经查问过几人了?”

“这是第一个。轩甫来得正是时候。”转头对杜掌柜道:“现在可再请下一个客人下来了。”

[1]今江苏盱眙。

[2]今江苏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