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坟
滁州府衙建在滁州城中心偏北的地带。从州府大门出去,向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的距离大致相近。而架阁库在州衙的西北角,辛弃疾从架阁库的窗子翻身出来,耳边只闻得寒蛩切切,松涛隐隐,除此而外,周遭一无人声。州衙大门尚有数十丈之遥,且有兵丁把守,而此时各处并无任何动静,看来放火之人已从别处逃走。辛弃疾环视四周, 隐约见西边一处院墙略有倾圮,比别处低些,于是无暇多想,忙提一口气,从那里跃了出去。
滁州州衙四周被大路环绕,西边一街之隔便是繁雄馆。此时馆内也是一片漆黑,似无任何异样。辛弃疾走到州衙西北角的一处十字通衢,屏息凝神,侧耳谛听起来。滁州城中道路无论宽窄,皆铺以青石,人在上面奔跑,难免会有声音。他料定纵火之人跃出院墙外后,除了直接向南跑去以外,都要经过这个十字路口;而向南的方向道路宽敞,岔路要到州衙最南端才有,不易躲避追踪,所以多半会经过岔路向西、北、东三个方向之一逃去。尤其是若往北走,是穷人聚居的地方,那里密布窄窄的小巷,有的甚至仅容一人通过。这些小巷四通八达,有如蛛网,若非长居于此,断难知其始于何处,又于何处而断,最易于隐迹藏形,那人多半便是取道北面而去。果然,自北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他正提步向北飞奔,只听得一声极细的叩击门板的声音,随后是开门时吱嘎作响的声音,但方位却难以辨得分明。他暗叫不好,本想时候已晚,四面城门紧闭,没有官府的公文无法出入,纵火之人既然无法出城,便有望将其一举成擒,没想到他却直接躲进了北城密布的宅院之中,这下怕是有如泥牛入海,再难寻觅。果然,只听得极轻微的门阖上的声音,随即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辛弃疾颇感气沮,没想到那纵火犯还有同党伺机接应。看来这滁州城中深藏有许多秘密,只是他一直浑然不觉而已。这北城皆为贫苦之人所居,各家之间往往并不如富户大宅之间泾渭分明,巷弄狭窄复杂不说,各家各户更是四通八达,凶徒想要脱身可是易如反掌,而别人想要找到却是难如登天。不过他仍不死心,于是折而向东,准备一家一户地细细查探。滁州白天刚刚下雨,地面还蓄有不少积水,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苔痕滑腻的石板道上,心下自责当初把灯留在州衙之内,以至于此时处处都难看分明。忽然自暗中响起一声犬吠,有如平地惊雷一般,他猛地一惊,担心有恶犬扑来,已经凝神迎敌,只听那犬声一声接着一声,却并不是从身边发出,伴着犬声的还有脚步声和谈话声。看来是有人正向他一步步接近。
聒噪声越来越近,来人似乎不少。他辨认出其中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正是管家钱升。辛弃疾又惊又喜,说道:“我在这里!”他怕被贼人听到,所以不敢大声叫嚷。
“是大人的声音!”钱升的声音里透着欢喜。“在那边!”一阵错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钱升在前,后面跟了七个手执火把,腰佩长刀的兵士。原来辛弃疾跳窗而出后,范如山便叫醒了值夜的兵卒。众人听闻架阁库走水,将整个州衙都吵醒了。范如山和其妹范氏皆担心辛弃疾孤身一人去追击凶徒,说不定会遇到危险,于是派了管家钱升另加几名士卒一齐前去寻找。范如山担心贼人去而复回,于是仍守在州衙内。
辛弃疾关心方志下落,忙问起火势如何。
钱升赧颜道:“我和众兄弟们听说是架阁库走了水,不敢拿水来泼,只好拿衣服浸饱了水去扑,还挖了土来盖住,叵耐那火头来势极猛,窗子又坏了,风助火势,灭的着实没有着的快,最后没法,只得上水桶去泼。库里一半的书都被烧掉,还有不少被水毁了。范相公说,您要找的书,怕是也被烧掉了。”
辛弃疾恼恨不已——今夜没有追上凶手不说,还被他毁了架阁库的旧档。 他思来想去,不甘心就此罢休,于是拣点士卒,吩咐道:“你们四人,分别把住州衙往北,太平巷往东的四角,看到有可疑之人,遮莫是谁,立刻捉住。另外这二人把住正对州衙的那条街的南北两端,看到可疑之人,也不问是谁,拿住再说。钱管家,你这就回府多叫兵丁,将各个路口把住,然后带人在州衙北边,太平巷以东一带挨家挨户地搜查,若有哪家留宿了什么可疑之人,也拿回衙门审问。”此时七名兵卒还剩下一人,他便对余下那人道:“你随我去城门,看是否今夜有人出城。”滁州城入夜四门紧闭,等闲不得出城,辛弃疾倒并不指望贼人现在出城。不过万一若是那贼人乘间溜出城去,现在追赶,尚有翻盘的余地,倒也不妨一试。
片刻后,辛弃疾和随行小卒已走到滁州城北门前。
“什么人?”城楼上,守卫的兵士十分警觉。
“是我”。辛弃疾朗声答道。
暗夜中,守卫俯瞰了半天,方才认出。“原来是知州老爷,请过吧。”
“且慢。我问你,方才可有人从这里出城?”
守卫连声答道:“哦,有,有。方才刘老爷领着一群家丁,去往城北了。”
辛弃疾心中一沉,看来所料有误,果然有人乘夜出城。“刘老爷是谁?”
“啊,我说的是刘有德刘老爷。”
辛弃疾皱了皱眉,小声问起身边的小卒刘有德是何方神圣。小卒贴近辛弃疾的耳边说道:“刘有德是滁州城里最大的财主。”
辛弃疾“嗯”了一声,问道:“他出城去做甚?你难道不知官府明令过了戌时不可放人通过?”
那兵丁嗫嚅道:“是是。可刘老爷他们抬了具尸首,说是请了算命先生算了时辰,务必要在丑正入土,否则死者戾气不散,便要化成厉鬼。还说若是不放他们过去,便要将尸首放在城门下,等天明了再过来抬走。若是厉鬼找我报仇他们也管不着。”说到后来,几乎已经带了哭腔。
辛弃疾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那士卒不守法令,擅自放人出城,若是放走了凶犯或是让细作混进来,岂不是误了大事;笑的是他竟如此胆小,被人一吓便乖乖就范。他也无心多做训斥,便问其可否知道刘有德一行人向哪个方向去了。那兵丁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还是身旁的士卒提醒,往城东北三里多的地方,有片背山平地,城中人家有丧事的,都葬在那里。刘有德他们多半也往那里去了。
“除了这班人外,可还有其他人出城么?”辛弃疾问守卫。听说今夜封门之后只有这一行人从北门过,辛弃疾和小卒忙向城外追去。
出得城外,夜里的寒气更甚。 一路无聊之下,辛弃疾与身旁衙卒闲聊,方知其名叫张愬,原来也是个归正人。他已经在州衙当差五年,当年一起当差的不少都有了官品,自己却仍是个白身。辛弃疾闻言,不禁颇为感叹。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片略微坟起的山丘已然在望。午夜已过,阴云密布,四野无光,只有不远处的松林中有点点鬼火闪烁。二人跨过一个土丘之后,只见前方十丈外闪着一簇光晕,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是有人提了灯笼,给挖坟的人照亮。看来那群人便是刘有德和一众家丁了。他们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只是离得太远,无从知晓。如此寒夜,那一行人来到这荒郊野岭的坟场给人下葬,这场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辛弃疾与张愬对视一眼,低声道:“这群人实在古怪。你我不宜贸然现身。不妨静观其变,看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那咱们躲到那边的的林子里,免得被他们发现。”
辛弃疾心下也正有此意,于是二人猫腰快步向东边松林挨过去。此时霜风凄紧,林中木叶窸窣作响,二人行走的声音正好被掩盖住。灯笼的光仍然隐约可见,二人便循着那光慢慢接近。林中枯枝甚多,踩上去难免吱呀作响,二人都颇为紧张,生怕被那些人察觉。好在那一行人颇为专注,况且已过午夜,此处又如此荒僻,并不担心有人路过,所以并未察觉。约过了两柱香后,那一行人竟好像已经完工,其中两个人还在原地踏来踏去,随后某个领头之人向天摆了摆手,终于散去。
辛弃疾和张愬见刘有德一行人渐渐在远方成为几个豆大的黑点之后,方才从林中出来。他俩凭记忆走到方才那一行人挖过的地方,但无奈方才距离仍是太远,四周的坟又各自相似,此时已是无从找寻。辛弃疾又气又急,苦笑道:“可惜我早将油灯留在府内,否则也可细细寻找。”
张愬闻言,却去腰中掏摸一阵,竟拿出一截火折子来。片刻之间,便点燃了。辛弃疾大喜,又去捡了一段枯枝引燃,二人各擎火种,在周围细细搜寻。忽听张愬欢喜地叫了一声道:“大人,这里有新土!”
辛弃疾忙走上前去,拿火把照亮墓碑。只见墓碑为一高不及两尺的青灰条石,上刻七个大字:“先室刘孟氏之墓”。字迹颇为粗劣。辛弃疾皱眉道:“你方才说刘有德是城内有名的富户?”
张愬点头道:“正是。这滁州城里如果他说是第二富户,那便没人敢称第一了。”
“他一家可是世居在这滁州地界?”
“是。据说刘家祖上还曾做过官哩,后来回乡建起了刘府,刘家人便一直住在那里。不过前些年金人过河,城中大部分人都离乡避难,刘家人也都躲了起来,贼走了后才回来。”
辛弃疾听了,喃喃自语:“奇怪,奇怪……”又问张愬道:“你看这墓碑材质和上面题字,有何想法?”
张愬道:“这是刘老爷给他夫人立的墓碑。看材质倒是寻常。”
辛弃疾赞许道:“岂止是寻常,直是简陋得紧,连中等人家也不如。这墓碑题字更是伧俗不堪,任是寻常工匠也不至如此。如此种种,岂是滁州第一财主所为?”
张愬似有所悟,点了点头。
“依我看,这事有三种可能。其一,是这刘夫人是得了什么恶症,尸体不便久放,于是草草下葬,来不及好好置办墓碣。不过这有一点说不过去,此处乃是平民小户埋葬之处,这刘家在城中已经是几代的富户,不该没有祖坟。何以却将正室的尸首埋在这里?其二,是这刘有德刘老爷和他夫人的感情甚为淡薄,或者刘夫人生前竟做出什么辱及家门的事,以至于不便埋入祖坟,于是随便埋了了事。至于第三……”他想到这里,不禁后背发凉,不顾张愬一脸的好奇神色,道:“天色已晚,你我须作速回城,说不定钱升他们已经捉到放火贼人,要连夜审问。”
张愬听了,便要随辛弃疾回去。忽然想到什么,猫腰从地上拾起三枚拳头大小的石块,垒在刘孟氏的墓碑之上,以便日后寻找,然后拍拍手上的土,快步赶上了辛弃疾。
辛弃疾虽然走在前面,但也留意到身后张愬的所为,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辛弃疾回到州衙,只见范如山正坐在客厅之中,旁边钱升以及还有方才未见的马参军。三人正在品茗聊天。钱升见辛弃疾回来,忙起身为辛弃疾更衣,又倒上一盅香茶。辛弃疾一路疾行,正口渴难耐,这茶早就沏好,此时已然凉掉,却正便于他一饮而尽。茶水入喉,真是有如甘霖一般。
其他三人见状,皆相视而笑。辛弃疾心中大石尚未落地,于是问道:“放火的人可抓到了没有?”
范如山苦笑道:“钱管事与我搜遍了北城,也没有发现一个可疑之人。倒是把马参军拿来了。”
辛弃疾大感失望,又看向马参军。马参军见辛弃疾面露疑问,解释道:“范相公敲门的时候,我早已睡下。我应门时见是范相公,便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卑职。这时住在卑职对门的仵作李训也醒了,开门正往外瞧哩。我听说衙门里走了水,又走了个贼人,于是便忙穿戴好鞋帽,赶了过来。仵作年纪大了,便没跟来。”
辛弃疾点点头,又问:“北城各门各户可一一查过了?可否如我所言,把住了通衢要道?”
范如山点头道:“正是。就连道观酒馆我们也一一搜过。道观中除了道士以外并无他人,酒馆也只掌柜酒保二人而已。对了,繁雄馆虽然只有一侧在北城,但因为有一后门通向北侧小路,所以那里也搜了一过。不过除了登记在册的住客并无他人。还有,我们从州衙大门出来之后,便将兵丁分散开来,州衙北街上东西和中央三条路口均派了人把守,此后再无人可以通过。北门士兵今夜也说只放了两批人出城,有一拨便是你和一个衙卒,另一批是城中的财主刘有德和一众家丁,但出城却是在你们之前一个时辰。从时刻上看,不可能是放火的贼人。”
辛弃疾点点头。且不说放火贼人即使出城,也不可能早于自己到达北城城门一盏茶的光景,再说放火之人显然只有一人,而刘有德一行人有五六人之多。若是推测放火贼人混在刘有德一行人之中出城,也于理不合,因为那一行人显然出城另有目的。只是虽然刘有德于放火之事似无牵连,但今夜其行动却并似与常理未合。其中的隐情,委实参详不透了。
辛弃疾正自沉思,却猛地听到有人正唤着自己,这才回过神来。马参军与钱升相视一笑,均以为是辛弃疾奔波一夜,过于疲累,以致恍神。只听范如山问道:“这么说来,犯人便是还在北城之内了?”辛弃疾略觉尴尬,于是轻咳了两声,说道:“不错。只是南伯已将北城搜遍,却仍无所获,看来贼人多半便是住在北城的居民,他放火之后,逃归家中,换好睡装,等搜到他家中之时便能轻易骗过你们了。这样一来,也就难怪我紧跟在贼人身后,却仍一无所获,此人必定对北城的街巷里闾熟悉无比。况且城中人家,院里均有看家犬,若是有陌生人闯入,犬声必定大作,可那贼人却并未引动犬吠,多半是狗识得主人之故。”
范如山皱了皱眉头,道:“别忘了,还有繁雄馆。贼人也可能是客邸的住客。”
辛弃疾摇头道:“繁雄馆夜间总有堂倌值夜,可你们搜检客馆之时,堂倌并未报告可疑之处,故房客的可能不大。不过为防万一,还是派些人马将客馆封住,在我查问一过之前不可放一人离城。”
钱升道:“范相公已经安排人了。没有大人的口谕,任何人现在都没法离开繁雄馆。”
辛弃疾感激地望着范如山,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入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