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火场(一)
辛弃疾和范如山自长亭馆缓缓回城,一路上倒是没再遇见任何凶险。回到城中之时,日头已经西斜。二人一踏进州衙,钱升便满脸惶急地迎上前来,道:“大人,周树卿的居处已经找到。可又有些变故……”
辛弃疾和范如山心中俱各一震。辛弃疾忙示意钱升说下去。
钱升吞了一口口水,道:“周树卿的家,已经被烧了!”
“烧了?”辛弃疾大惊,“被谁烧的?什么时候的事?”
“有人看见是前日晚间起的火,但没人看到有人放火。”
辛弃疾皱眉道:“前日……那就是八月初二的事咯?那日大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怎么会起火?为何又没人通报官府?”
钱升答道:“因为遍寻不到苦主,又没殃及邻里,没有人伤亡,因此里正只是当作一般意外报给了州衙。勾参军倒是记录了下来,但是当时以为事情太小,就没报告给大人您。至于起火的原因,马参军带人去查,才发现是有人放火。”
辛弃疾和范如山听了,互看一眼,心头都是一沉——看来昨夜有人在架阁库放火,只是故伎重施而已。
“看起来是有人想要毁灭罪证。只是这周树卿家中遭人放火,竟然也没报官,莫非他在那时已经遇害?”辛弃疾向范如山说道,随即摇头:“不对,我们发现周树卿尸首之时,距离他被害不会超过十个时辰。初二夜里其家中失火之时,很可能他还活着。难道他那时并不在家中?”
范如山提醒道:“周树卿死时身上被绳索所缚,莫非他早就吃人绑架,无法行动?”
“甚为可能。”辛弃疾赞同之余,倒也起了好奇之心,于是问钱升道:“仵作已勘验尸体了没?我正要询问于他哩。”
钱升道:“仵作已将验尸格目填写妥当,人已经回家了。”
辛弃疾点头道:“既然仵作人已不在衙门,天色将晚,事不宜迟,我还是先亲自去查勘周树卿的住处为好。南伯可有意与我同去?”
“乐意从命。”范如山一笑作答。
周树卿的家住在北城边。北城多为穷苦人家所居,房子都低矮破旧,巷子也是逼仄曲折,天边一抹残照几乎驱不散这如蛛丝般蔓延的昏暗。若不是钱升带领,还当真不易找到。走过一个小酒馆,前面是一个树枝围成的院墙。只听钱升说:“大人,这就是周树卿家了。”辛弃疾看到房子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不禁皱眉道:“若说房子里还能存有什么线索,我是说什么也不会信了。”不过他虽然这样说,还是摸进了有些昏暗的屋子里。只见屋内也已是一片焦黑,看来他所料不错,果然屋内的家什以及收藏全无留存。范如山在旁边低声问道:“这屋里似乎有什么味道。难道是火油?”
辛弃疾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小声在范如山耳边讲了他在架阁库之中的发现。又低声道:“南伯,你可见到,这里不只遭了祝融之灾,且在这之前曾被人洗劫了一番。”
“不错,这房里仿佛飓风刮过一般,东西散落了一地。看来是有人要找什么?”
“我还记得当时发现周树卿尸身的时候,有人曾说起过他专以刺探阴私,诉讼生事为业。若是他掌握了凶手的什么把柄,才被杀人灭口,倒也在情理之中。”
范如山叹了一声,道:“如此看来,凶手肯定已在这里搜过一番,然后再放火灭迹。我们应该也找不到什么了。”
辛弃疾道:“话虽如此,但我们既来之,且查之,庶几不枉白跑一趟了。”然而一番勘查下来,却越来越失望,屋内竟然了无线索,可见凶手的细心。辛弃疾叹道:“我看我们这次的确是枉来一遭了。”说着,与范如山踱出了周树卿的家。此时山衔落日,周围的人家也三三两两地点上了灯。辛弃疾沮丧之余,见旁边酒馆挑出的酒幌,却又精神一振,向范如山道:“南伯,你我好久没有一同痛饮了。今日不如就在此解解酒馋如何?”
范如山也是好酒之人,立刻连声称好。辛弃疾让钱升先回州衙,两个酒徒落座,便招呼店家送上一坛好酒。店里伙计将酒坛放在桌上,离去时双眼却仍钉在范如山身上——他虽然在州衙除下血衣,换上洁净便服,但脸上手上仍有不少伤痕,看上去未免怕人。范如山对辛弃疾苦笑道:“我怕是被这店小二当成亡命徒了。”
辛弃疾哈哈一笑:“你我自是磊落嵚崎,又何惧人言?”说着为范如山斟上满满一碗,又给自己斟上,说道:“南伯吾兄,这第一碗,先为你我重逢。当年镇江一别,已然十年有余,其间你我参商睽隔,没想到今日方能聚首痛饮。小弟今日实在高兴。这一碗酒敬吾兄,弃疾先干为敬。”说完,先将第一碗酒喝了。这酒清冽甘醇,辛弃疾喝完连声称好。
范如山也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与幼安相见之前,在繁雄馆中听滁州百姓对你赞不绝口,尚有些将信将疑。这两日在州衙中见你处事机智,政事练达,真是百姓之福。”
辛弃疾笑道:“吾兄此言,却折煞小弟了。譬如今日之事,我便绝难称‘机智练达’。”说完,又给范如山和自己斟上了酒,道:“这第二碗,是为吾兄压惊。今日吾兄林中遇险,却逢凶化吉,实在是因吾兄智勇双全才得如此。吾兄福泽深厚,也是弃疾之幸。”说完,又将这一碗干了。
范如山心下感动,也将第二碗酒一倾入喉。
“这第三碗,却是因为这几日诸事蹭蹬难解,双目如遭叶障炀蔽,小弟胸中一股浊气,一直不曾一吐。今日与吾兄痛饮,只盼能略浇你我胸中块垒也。”
范如山知他为案情不得进展而郁郁不乐,朗然说道:“万事开头难,我们虽然现在看似处处被凶手抢得先机,但只要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又惧他个鸟人作甚?”
辛弃疾听了,哈哈大笑,声震屋瓦。“说的好,又惧他个鸟人作甚?今日饮完酒,明日还是一样查案。”说完,将碗举起,又一饮而尽。继而神情又渐渐严肃,道:“这第四碗嘛,……”
“这第四碗,让我来说。”范如山道,“还记得当年在京口时,你我二人以功业相期,相约戮力中原,克复失地。待有朝一日,王师直捣黄龙之时,再聚首痛饮。如今北虏未灭,年华空老,当年之约,如今只怕再也无望了。”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颤抖,晚风携凉意拂过,他只觉得胸中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竟分辨不出究竟是不胜酒力,还是情绪激愤。也不等辛弃疾答话,已先将手中的一碗酒喝光了。
辛弃疾只觉酒意上涌,他虽然平日一向沉毅,此刻却拍案道:“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大多一心只图苟安,也从不把你我归正人当成自己人。我这十几年来沉沦下僚,南伯如今更是白身。想咱们空有一腔热血,却又献与谁去?”说到这,他拊掌打起拍子,高声唱道:
“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
北望长安应不见, 抛却关西半壁。
塞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
三秦往事,只数汉家三杰。
试看百二山河,奈君门万里,六师不发。
阃外何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
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
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
范如山知道这首词乃绍兴年间的名将胡世将所作,大声镗鎝之处与岳飞的《满江红》相埒,辛弃疾当年在镇江时,便十分喜爱,常常吟咏。此刻听辛弃疾唱得声情激越,也不禁跟着唱道:“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二人歌到动情处,相视而笑,只觉人生能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酒馆中的其他人见这二人逸兴横飞,旁若无人,倒也呆了,一时不敢打扰。辛弃疾和范如山将坛中酒尽数喝干,摸出银子留在桌上,相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