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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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谜僧

秋雨霖霪,已滴沥了两日。天际仍是乌云峥嵘,低亚在城头的雉堞之上,有如行客眉头的愁色。

虽然才过了申正,天色却浑像是一池碧水中搅翻了墨汁,即使是有人走到近前,也只能依稀辨认来人的容貌。

因为没生意上门,招福坊街巷两旁的店家早早地都下了铺闼子门,冷落萧条得犹如空城。从“繁雄馆”的大门向外望去,西南边的迤逦群山全都隐藏在了苍茫的暮色中。馆里已经上了灯,尽管通明如昼,仍驱不散渐渐弥漫的寒意。

一楼是一个宽敞的大厅,西南角是个曲尺样的柜台,掌柜正站在那里,两眼盯着账本,一只手拨弄着算盘。大厅里整齐摆着十来张松木桌子,此时酒客连同楼上客房的住客,却也只占了五六张而已。

不知是否是因淫雨连绵,天色暗淡,酒客们的兴致不高,只是默默喝酒,偶尔交谈个两句。几个堂倌坐在角落,互相看着,一个忽然打了声呵欠,其他人也不由得跟着张开嘴来。

正在这时,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人。只见他四十岁年纪,身型高大,面白微须,虽然体态有些发福,但却顾盼有神,英气勃发。他头戴东坡巾,一身青衫,足踏芒屦,俨然文士打扮,背上却洒落地斜背着一个大大的蓝布包裹。见到掌柜,他混若无物地将包裹从身后取下,道:“掌柜你好,我进来避避雨。这雨可着实恼人。”

掌柜见了文士,忙走出柜台,殷勤道:“这位相公,一看您就是第一次来。您看,我说的准没错吧。好嘞,您先坐下,我再叫小二给您烫上壶暖酒。”

那文士答了声好,便挑了东首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包裹也放在身边。不一会,堂倌便端上了一壶酒,给文士斟上了一杯,道:“这是咱家自酿的驻春醪,热了喝再好不过的。相公您慢用。”

文士道了声谢,店小二正要离去,却又被他叫住,低声问道:“你可知这滁州府衙怎么去么?”

大厅里本来还有丝丝缕缕交谈的声音,陡然间却万籁阒寂。那堂倌道:“老爷您可问着了。这州衙门就在咱们客栈的东首,那个有院墙和红漆大门的便是。老爷去衙门,是去做什么?”

文士道:“这你就别问了。”说着摸出几枚铜钱到桌上,推给堂倌,“多谢你,你去吧。”

堂倌见了铜钱,却没伸手去拿。笑道:“这位老爷看来是第一次来淮南吧。别说我们这里不收铜钱,就连榷场军监的官爷也不敢要。”

“哦?”文士起了好奇之心,问道,“那你们收什么?”

“会子,交子,金银都行。不过您光点了一壶酒,最好还是给我们铁钱。”

文士皱眉道:“我这里没有铁钱。”说着取过茄袋来打开,摸出一块碎银:“你看这一角银子可够了?”

伙计接过银子,堆笑道:“够了,够了。”不一会,又拿回来五枚黑沉沉的方孔铸钱。“这是找您的钱,您收好。”

文士感觉新奇,将铁钱拿起来细看,只见正面用小篆环写着“乾道元宝”四字,背面则是一个“丰”字。因为屡经人手,字迹已被磨得圆滑发亮。文士取过钱袋,把铁钱放了进去,又将钱袋放回腰间。随后便自斟自饮起来。

馆内于是又复安静。听那雨声,却毫没有止歇的意思。

不知何人忽然骂了一句:“他奶奶的,这鬼天气究竟要到啥时候?”

馆内本来的沉寂被这句话划出了一道切口,似乎刚才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客邸的大堂里嘈嘈切切的语声渐渐大了起来。

正站在窗口抱臂向外望去的中年汉子回头说道:“要起雾了。我们家乡都说久雨逢大雾,明早好赶路。看来这雨下不到明天了。”

众人听了中年汉子的话,似乎均宽心了些。这时,大堂一侧有人大声道:“这位大哥,坐下来一起吃杯酒如何?天冷,也好驱驱寒气。”

那中年汉子循声回头,见是坐在西角的一个年轻后生,二十出头的样子,样貌颇为朴实。旁边坐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面色微黑,五官却尚算清秀。男子的身边放了两个大大的青布包裹,包裹上均系了结,却用一把套在鞘里的朴刀串起来,像是货郎常肩的扁担。这客邸既是官府专门为了路经滁州的商贾旅人建的,后生扁担里显然是他携带的货物了。

中年汉子拱了拱手,坐到了后生另一侧,却与那女子对面了。后生给中年汉子倒了一碗酒,抱拳说道:“在下崔庆,这是鄙人的浑家徐氏。俺二人是做药材生意的。敢问大哥高姓大名?”

中年汉子道:“敝姓孙,做点皮货买卖。今日认识二位,真是幸事。”说着举碗饮了一口。中年汉子言辞含糊,只说了姓氏而不报名字,崔庆倒也不介意,与中年汉子对饮一大口,又叫堂倌再拿些果子下酒。

中年汉子见后生豪爽,二人便边饮边谈,热络起来。不觉说道了前几年滁州闹灾荒的事来,崔庆叹道:“要说这滁州,真是个多难的地方。每次大宋和金国开战,大宋一败,金贼便渡淮过来烧杀抢掠,老百姓家破人亡,苟活下来的也只能背井离乡。当年要是这个时辰进城的话,别说找个地方打尖住店,恐怕找个起火做饭的人家都难啊。俺听人念过两句诗,叫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说的真是一点不错。”

于时承平不久,打从靖康之变起,宋金之间打打和和,战事不断,而距离隆兴二年金兵扫荡江淮更是还不到八年[1]。兵火延烧的惨酷,每个人想来犹有余悸。崔庆这番话可说是说到了众人心里。又说到金人残暴,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在座的每个人不是亲眼所见,便是有亲戚朋友死伤在金人手里,是以这个话头一开,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堂内的气氛登时热络起来。

就在各人大骂金人凶残无耻的当口,却听有人开口道:“金人虽然可恶,但毕竟前人有言在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虎狼之国,原也不指望他们讲究什么礼义廉耻。然而我华夏之邦,却竟然也出了许多为虎作伥的斯文败类,帮着金贼戕害我大宋百姓。依我看,这些人可比金人还要可恶得多哩。”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又言及人所未言,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就是刚刚来到繁雄馆的那位文士。

听话者虽然大多是粗人,但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就有一个紫红脸膛的汉子拍案道:“一点没错。想当年,金贼南侵,朝中连张邦昌、刘豫、杜充这样的大官都认贼作父,当了汉奸,帮着金狗欺压我们大宋子民。太上皇登基,又信任秦桧当宰相。这秦桧是个没骨头的,一心想着求和,更想方设法害死了岳飞岳元帅。派去求和的王伦,又只会卖主求荣。这些奸臣把我们大宋好好的江山都断送了[2]。”众人听了,义愤不已,纷纷大骂奸臣误国,文士却微笑不语,只顾自斟自饮。

却听得一个瘦长脸的汉子低声道:“这秦桧,听说早年就叫做‘秦长脚’,是个惯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他被金人俘虏北上,见金朝势大,听说便暗中投降了金人。金人派他回来,便是用他来当探子的。否则怎么那么多朝中大臣被俘,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回来?他陷害忠良,卖国求荣,我看倒未必是软骨头,而是他早就为金国卖命了。”

这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秦桧如何南逃归宋,一直是一桩公案。只是他弄权日久,朝廷内外遍布眼线,所以此事当年一直讳莫如深。如今相隔既久,倒是有几个年轻人似乎是第一次听闻,于是好奇问道:“卢大哥的话,小弟有些不懂了。想我大宋和金国都是幅员万里,百姓想逃,金国人又哪里顾得过来呢?”

那红脸汉子道:“老百姓想逃,也要躲过金人的重重盘查,已是不易。何况秦桧那厮哪里是百姓了?他那时是朝中的大官[3],金贼可是有重兵压着他们北上的。还是刚才那位老哥说得对,如果不是投了敌,遮莫他脚长脚短,便是插翅也难逃。”

那姓孙的汉子一直不发一言,这时却脱口说道:“现如今金国换了皇帝,一心要养精蓄锐,恢复国力,所以把边界上看得更加严了,老百姓现而今想逃回来,只怕也是千难万难。”

后生们听了,纷纷点头。其中一个忽然露出恍然之色,拊掌说道:“怪不得官家[4]如今对归正人[5]总是提防戒备,看来这便是原因了。”

那姓卢的长脸汉子打断后生的话头,又瞥了那白面文士一眼,蹙頞低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可晓得,现而今本地的知州大人,当年便是归正人!”那后生知道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再不吭声了。

姓孙的汉子在众人面前开了几次口,渐渐话也多了起来。见堂上气氛尴尬,便问道:“说起来,当今的知州大人究竟官声怎样?”

那姓卢的汉子挑起大拇指道:“要说知州老爷,那确是一位干才。来滁州不过年余,州中百姓的日子竟然渐渐兴旺起来,荒田有人垦了不说,行商坐贾的也乐意来城里买卖,市肆热络得不行。只是像那位小哥说的,朝廷对北边来的人并不如何看重,所以虽然知州老爷是这样的好官,可据说朝廷上并没人保举推荐。不过大家也都庆幸,州官老爷在滁州多耽一日,州里百姓便得他一日的恩德哩。”

那白面文士一边把酒杯送到嘴边,一边说道:“依我看,当今朝廷对归正人如此猜忌,归正人反而难成为金人的细作。物必自腐而后虫生,怕就怕我们大宋臣民不能上下一心,让金人有隙可乘。”

众人听他话中似有所指,正待他说下去,却听得门外两声钵响,一个沙哑声音曼声道:

“重楼起,百鬼出。

落血红,杀身日。

世人执,藏秘术。

童山远,旋复失。”

声音似乎就在客馆的门口,苍老,低沉,但却透过重重雨幕,历历地送入客馆大堂上每一个人的耳中,在这个行人绝迹的夜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只有馆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可闻。

忽然有人颤声道:“这个声音我认得!怕不是两年前来这里宣谕瘟疫的那个灾星?”

大家向说话人望去,却见其眼神迷乱,身体也微微颤抖,显是颇为恐惧。旁边的人碰了碰他,示意他继续下去,那人却毫不理会,兀自含糊嘟囔着。

众人正感扫兴,却听那姓卢中年人低声道:“这事情当年在滁州城可算是街知巷闻。我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大家见还有人了解详情,精神均为之一振。

“记得是前年大水,滁州城被水淹了两天两夜,百姓家养的鸡鸭鹅狗就不算了,但说就是大人小孩,被水冲走的也有不少。水退之后,便有个游方和尚来这里走街串巷,说了一通偈子,大意便是不出半月,滁州必有大疫,留在城内的人九死一生。那时大家刚从宋金的大仗中死里逃生,又捱过一场大水,哪有人有心思理会这个,只当他是个疯子便罢了。

“谁想半个月后,城里果然疫病大作,朝廷如临大敌,派了钦差过来,一下车[6]便把四方城门封了个水泄不通,说是不准染了疫病的百姓到处流窜,散播疫情。到了初冬,疫病渐渐止住了,再看城里百姓,果然十停里去了三四停。事后大家想起那和尚的话,的确是一一应验,便有人传说那和尚其实是灾星下凡,预告人间祸殃的。若不然怎能预料得如此之准?”

那红脸汉子忙问:“灾星下凡什么的,俺倒不知道真假。只是依你说,他方才打门前过,念的偈子便是说滁州这又要发疫病了?只是滁州今年风调雨顺,怎么看也不像要发瘟疫的模样啊。俺是个粗人,他刚才嚼蛆的什么鬼啊杀啊的,可一句也听不懂了。”

文士微微一笑道:“这你们大可放心,他偈子和疫病毫没关系。但究竟所指为何,我倒也参详不出了。”

有人忽然拍案道:“难道是金人又要南侵了?金兵凶暴,禽兽尚且不如。那和尚说的什么百鬼,可不就是说的金兵吗?”

众人齐声赞同,有人道:“这安稳日子没过几天,如今又要打仗了。金贼这次来,老子一定上前线杀几个才解恨,就算搭上这条命也够本了!”人群中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大声附和,然而不少上了年纪的却露出担忧之色,或是轻声叹息,客馆里的气氛也渐渐压抑起来。

文士沉吟不语,心道:“这番解释倒也并非无稽。只是这几句听来,总觉得内里颇含深意,定不如此简单。我还是把这事尽早与他商量才是。只盼那和尚只是危言耸听,滁州城能太平无事地度过今年才好。”

正想着,眼光无意间投向馆外,只见天地之间都已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雨声淋漓,长夜漫漫,一切似乎都永无止尽。烛焰一腾,他猛地转头望去,却不知是眼睛花了还是怎的,堂上陈设竟一时均摇动起来,年轻时乘船渡江的经历,突然向脑海袭来。而方才那些与他交谈的众人,面目竟也陡然间狞厉模糊起来,似乎无意中已坐在群鬼之间,四下里只有自己一个是来自人间。他只感到嗓子忽地喑哑了,喉咙间本来要说的话,一个字竟也吐不出了。

[1] 隆兴二年,即1164年。

[2] 张邦昌、王伦,今人已有不同评价。小说只是以当时人口吻说出。

[3] 靖康之变时,秦桧任御史中丞。

[4] 宋人对皇帝的称呼。

[5] 南宋时对于从金人占领区逃归的中原百姓的称呼。

[6] 指官员到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