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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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行

或许是前几日大雨的缘故,滁州城入夜后格外寒冷。魏府夫人的婢女翠珏紧了紧衣领,提着灯笼的左手握得更紧了些。

虽然已是掌灯之后,但因为过了晡时便起了大雾,是以街市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况且即使有人从身边经过,也只能勉强辨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翠珏觉得似乎双眼被罩上了一层蒙翳,只是想努力拨开。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好像这样便能早些冲出这片大雾似的。周围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却多了一层回响,如同有个人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她偷偷地回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于是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心想:“你啊你,真是疑心生暗鬼。”

一想到“鬼”这个字,她的脊背又一阵发凉。

自从两年前那场大瘟疫之后,城中便一直传说有鬼出现。小时候老辈们也曾讲过,感染疫病而死的人,生前多遭痛苦,死后也往往不得安葬,尸身为野狗恶狼所毁所食,是以魂魄多含怨怒,不会轻易消散,而是辗转麇集于沟壑之内,夜晚更是出没于街市之间,醉酒或发病倒于路边的人,常有被吸食魂魄而死者,便是这些恶鬼所为了。而滁州城周围的山中闹鬼的故事,更是由来已久,有人被恶鬼所害,或是入山采药的人失踪不见,被难之人姓名俨然俱在,已经是口耳相传,言之凿凿了。

“采药,”翠珏低声嘟哝着,电光石火间,这两个字突然穿过她的脑海,引动了她并不久远的记忆。便是一个多时辰以前,她在“寿芝堂”的伙计口中听到了这两个字。

——掌柜明天一早还要入山采药,所以早早睡了。我现在不便打搅他。银子我代掌柜收了罢。

说着,那个年轻的徐相公将作为谢仪的二十两银子放到了内室。墙上挑了一盏油灯,雾慢慢飘进来,他的步子好像是踏在水中。

——我代掌柜谢谢您家老爷和夫人。您家老爷的病好些了么?

徐相公说着,把收据递给翠珏。两人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一起。徐相公的手修长白皙,翠珏感觉像是触在了一块冰冷的白玉上。不过今天他的手和往常看上去有些不一样。

——吃了阎掌柜的药,已经好多了。昨夜真是麻烦你们了。

寒暄了几句,翠珏提了灯笼出来——灯笼里是徐相公为她换的新蜡。近处看来,徐相公眉眼间也泛出细细的皱纹了,可见药铺的操劳。

凉气伴着雾气,砭入奔波在外的行人的肌骨。石板路变得滑溜溜的,如果不是一直在路上行走,翠珏真要疑心是否方才已下了一场小雨了。

老爷的病也来得真是奇怪。似乎是寒毒侵体,偏生来得又这般急。夫人和她一起进屋时,老爷已经疼得缩成一团了。

“还是那个旧疾,”老爷说话的时候脸上汗涔涔的,额头蹙得那样紧,“左边胸口疼得紧……不用,不用请阎先生了。这病只是今天和明天凶险。你快去找阎先生开个方子,就、就说病情紧急,让他按旧疾开来方子!”

……

夫人叫了府里最敏捷干练的张迪,把老爷的症状细细描述了一番——这样便不用阎掌柜亲自跑一趟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取来了药。夫人亲自给老爷煎药,翠珏拿着蒲扇,在一旁帮忙。

“老爷这次旧疾发作,却和上次又不同了。这次这样急,却又为何不请阎掌柜亲自过来呢?”

“想那阎掌柜年逾六旬,时常劳动他,老爷和我心下均过意不去。”

“今天张迪收了信,却忘了交给老爷,还被老爷狠狠骂了一顿。难保老爷发怒之后,不会痰气凝结。或是这几天天冷,老爷半夜睡觉着了凉?”翠珏半是对夫人讲,半是自语。“只是老爷这几次发病都这样突然,症状也时好时坏,总感觉有点不对。看症状倒有些像是中了毒……”

夫人突然低声喝道:“你胡吣什么!皮痒了不是?老爷的病是旧疾,逃难那时就落下的病根子。你再乱说可撕你的嘴了!”

翠珏跟随夫人虽久,见夫人口气严厉,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但说是旧疾,她却无论如何不能完全信服——老爷大声斥骂张迪的时候,中气十足,可是一点不像有病的样子。如何才过了两柱香的功夫……

正想着,背后忽然感觉有人拍她。这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她竟然毫无察觉。翠珏只感觉全身汗毛倒竖,想要落荒而逃,怎奈双腿发软,难以移动半分。她只得缓缓地扭头回望,却发现只是道旁垂柳的枯枝刮到了她肩膀,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跺脚道:“又在自己吓自己,这世上哪来的鬼怪。”这话一半也是在为自己壮胆,因为她说完后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又想到那个灾星和尚说的偈子,这偈子是同为夫人丫鬟的碧环晚饭后告诉自己的——百鬼不知何时便要出现。这和尚虽然说得难听,但却无法只当作无稽之谈而一笑置之。

看雾中偶尔过去的行人,一个个提着灯笼,在雾中仅氤氲出一个模糊的、移动的光晕,却难道不像百鬼夜行么?有的人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竟也悄无声音,传说中鬼踩水不也是静悄悄的么?自己又如何知晓这一晚从旁经过的究竟都是人是鬼?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虽说周遭一团黝暗,但依稀感觉魏府就在南边,离她已经不远了。翠珏心下一阵兴奋,不自觉地加快了脚下步伐。

向东拐进这个巷子,再转一个弯,出来便是魏宅西首的小门了。

走到巷口,脚下忽然绊到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人的脚。

翠珏“啊”的一声轻轻叫了出来,左手的灯笼差点被扔出去。步子也随之停下来了。

她壮着胆子把灯笼举到身前三尺处,见是一个中年汉子,依着墙半侧身闭目坐着,似乎是睡着了。

翠珏想到滁州秋天的夜露甚凉,这样睡一夜必然得病,于是伸手扳了扳他的肩膀。正要摇醒他时,却听旁边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道:“俺朋友喝醉了,在这里撒风呢。不想让你老觑见了。我在这里照应他便罢了,你老快回去吧!”听声音,倒是北方口音。

翠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但转而宽心了些,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于是轻声答应了,施了一礼,向魏府走去。前面大概只有数百步便到了。

身后那醉汉忽然喊了一声。在这样的夜里听来,也因为雾气的蒙翳而含混不清。一阵窸窣响起,翠珏却完全没有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