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秘访(一)
戌时,州衙之外。
皓月当空,残柳夹道。
辛弃疾孤身便装,向城南的刘府走去。
他刚刚在心中暗自盘算好了下一步的计划。
周树卿案此时已经浮现出了两个可疑人物:徐子高和刘有德。徐子高目前看来,虽然似被周树卿勒索,但并没有作案时间。而刘有德周身却围绕着不少谜团,自己始终未能与之相见,今日正可借答谢其寿宴邀请为由而去拜访一次。
只是他不愿以知州身份贸然前去。于是换了一身管事所穿的便装,更未带任何随从。身上携了自己的回书,另包了一封银子。又想到这几日见刘有德行事诡秘,不知是正是邪,倒是不可不防,于是贴身携了一把匕首。
不多时已来到刘府门前。
刘有德的宅第位于滁州城的东南角,这里地势平坦,是城中数得上的好地界。宅子坐北朝南,气势非凡,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上镶满铮黄发亮的铜钮,此时正紧紧闭着,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看门前高悬着两个红纱灯笼,丝毫想不出府中刚刚曾有过白事。虽说已经过了头七,但辛弃疾仍感有些奇怪。
他叩了几下门,等了许久,方才有人将门打开一缝,不耐烦地问道:“门外是谁?找谁来?”
辛弃疾道:“知州大人派我来送封谢函给你家老爷。”
“你等等。”门内传来的声音尖利沙哑,语气也有些无礼,让辛弃疾感到有些不快。
而话音刚落,门就被阖上了。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门又被打开了,辛弃疾这才看到门内人的长相。只见他一脸师爷相,尖嘴猴腮的,下巴上还留了一绺胡须。身上倒是穿得颇为光鲜,一件湖蓝色的缎袍,裁剪得甚为合体,看来价值不菲。
那“师爷”打量了一番辛弃疾,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又换了一副口吻道:“劳您久候了。里边请吧。”说完,带辛弃疾绕过了影壁,身后的大门当即被一个家仆关上了,发出闷闷的一声。
辛弃疾随那师爷穿过庭院,靴子踏在墁地青石上,传出“橐橐”的回响。这院子极为轩敞,左手的庑廊边的是一排兵器架,刀枪钩剑森然罗列,看来这院子平时是作练武场之用的。右手边与之遥遥相对,却种着一株金桂,此时花事正酣,院子里也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甜香。这香气忽然让他想起“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句子来,只是此时这诗既与他的心境抵牾,也和这宅院里的氛围不合,倒不如“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来得应景。
走进中堂,“师爷”请辛弃疾入座,随后道:“我家老爷近来身子不好。您先稍坐,我这就去请他来。”
辛弃疾答应了一声,“师爷”便向内堂走去了。辛弃疾装作若无其事地四顾,只见这堂上四角均立了鎏金的灯檠,上面支了十数只红烛。堂上左右两侧各立了一面画屏,上面绘的却不是山水花鸟,而是宋江三十六人的肖像。辛弃疾在山东济南府长大,对于水泊梁山的诸多人物自小便了然于胸。
厅上主人的位置摆了一张苫了白虎皮的檀木太师椅,上雕精细异常的如意云纹,气势非凡。后面墙上挂了张一人多高的设色大画,画中猛虎在云气弥漫的林间引吭长啸,百兽之王的气势迫得周围的草木为之纷纷披拂。此画的绘笔十分老辣精到,猛虎的神态活龙活现不说,画中的山石林木也纤毫毕现,云雾更俨然有米氏之风,一看便是出于名家之手。仔细看来,画中的背景与城西的景色竟颇有几分相似,辛弃疾不由得为之啧啧称奇。
不多时,只听得屏风后一声咳嗽,一众家丁簇拥之下,一个穿着紫貂裘的中年人拄杖迎了出来。他五十岁上下,阔面大颡,长髯及胸,丰肩虎背。此刻虽然脸现倦容,却难掩精悍之色。只见他的眼神只在辛弃疾脸上略略扫过,便点头致意道:“让官爷久等了。”还未等辛弃疾答话,便唤道:“来人,看茶。”
辛弃疾听他嗓音虽然略有喑哑,但中气却十足,有若洪钟,也不知他是真病还是装病。
只听刘有德问道:“这位官爷怎生称呼?”
辛弃疾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在下姓田,贱名不足挂齿。现在在知州大人府上任个管事之职。”他姓辛,于是索性反其道而行之,顺口诌了一个“甜”姓。
刘有德“哦”了一声,抬眼望了辛弃疾一眼,然后嘿嘿一笑,道:“田大人大驾光临,幸会幸会。”
“我家辛大人今日收到刘员外的邀请,十分欣喜。特意写了一封回书,嘱咐在下务必亲自送到刘老爷的手上,并让在下代致谢忱,说是届时一定赴宴。”
刘有德干笑了一声,道:“辛大人,”辛弃疾只听得一惊,以为他已经认出了自己,却听刘有德又咳了两声,道,“你家辛大人客气了。刘某虽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些儿礼数。照理本应该亲自拜访你家大人。再说辛大人当父母官这半年,滁州风调雨顺,百业兴隆,我们全城百姓可都念着辛大人的恩德。只是老朽近些日子害了病,行动不便,这才让手下人代送了请帖。”
“我家大人也一直想找机会拜会刘员外。只是衙门里公务繁忙,脱不开身。所以一直缘悭一面。”
“你家大人实在是客气。老朽听说辛大人文武双全,是个大大的英雄,可惜一直不得见面。但今日见田大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也让刘某人大开眼界。可见辛大人强将手下无弱兵啊。哈哈,哈哈。”
刘有德此番话让辛弃疾心中不觉打鼓,也不知刘有德是否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乔张做致,还是真的懵然不觉。他见刘有德渐渐健谈起来,又试探道:“辛大人命在下来,不仅是为了感谢刘员外相邀之情,也是为了吊刘夫人之丧。”
刘有德正端起茶杯将饮,闻言忽然定住,厅中一时竟阒无声响。刘有德将端到中途的茶杯又放回了桌子上,道:“你家大人果然神通广大,居然连这都晓得了。”
辛弃疾淡淡一笑,道:“辛大人说未克亲来吊唁,特备一封奠仪,聊表心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那“师爷”忙接过了。
“辛大人太客气了。”刘有德捋须微笑道。
辛弃疾莞尔一笑,道:“区区微物,何足挂齿。辛大人说他那里本有上好成色的铜制新钱一瓮,在淮南可谓仅此一份,本可呈供于尊夫人灵前,叵耐[1]前日遇见一个亡命徒,将其夺了去也,还险些伤了人命。真是太可惜了。”
刘有德闻之愕然,盯着辛弃疾看了片刻,仿佛是怕他在说笑,毕竟没有听说过用铜钱祭奠死人的。见对方不是在戏弄自己,随即呵呵笑道:“有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倒也是胆大包天。不知道这亡命徒抓到没有?”
辛弃疾直视着刘有德的双目,道:“辛大人誓要把他找出来,还有他幕后的主使。州衙已经布置了人手,四处搜捕这个贼人。不论他上山入地,也逃不掉的。”
刘有德却丝毫不见异样,只是啜了口茶,随口敷衍道:“必定如此,必定如此。”随即转头嘱咐他身旁的“师爷”道:“万石,你快将辛大人的银子收好了。”
那叫万石的“师爷”答应了一声,捧着银子走进内堂。
厅堂中一时无人说话。辛弃疾打破尴尬,问道:“话说刘夫人是生了什么病去世的?”
刘有德叹了口气:“唉,是种不明疫症,连老朽差点都被染上。发病后没几天就过去了。”
“没为尊夫人延医吗?”
“请了,可也诊不出来是什么瘟病。只好胡乱用了药,可是毫不管用。”
辛弃疾也同情地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他又忽然现出关切神色,道:“刘夫人的病如此厉害,伺候她的下人没有染病的吗?若是疫气厉害,可要防着沾染他人,连同和病人相处的都要隔离开来才好。”
“这个大人不必担心。先妻病中只留她的贴身丫鬟小梅伺候,未用旁人。夫人去世之后,小梅忧伤过度,我准了她回乡修养散心,一时不必急着回来。”
辛弃疾听了,连声赞许。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刘夫人尚停灵于后堂吗?”
“不,先妻上月二十六便去世了,因为怕疫病厉害,头七过后,就被埋入城北安葬。”
“哦?”辛弃疾故作惊讶之状,“却不闻府上给尊夫人风光大葬。哦,想是刘员外行事处处节俭,连同家人也都十分低调。”他故作懵懂表情,话中的讥讽之意却十分明显。
果然,刘有德闻言面露不悦,将手中茶杯“噹”地放到了桌上,沉声道:“田大人这样说,是在说刘某人为人小气,不知礼数吗?”
辛弃疾现出诚恳之色道:“不不,在下岂敢。我家大人一向反对淫丧滥祭,说是上行下效,劳民伤财。他若是知道刘员外如此节俭,定会指名褒奖的。”
刘有德面色略有和缓,道:“这倒也不必。先妻的丧事从简,还是她因为恶疾去世,请了天长的阴阳先生‘赛鬼谷’看了,说是煞气太重,丧事不宜大操大办,要不一家活人也要遭殃。”
辛弃疾唯唯连声,道:“田某明白了。对了,在下还有一事相询。话说刘老爷可认得一个叫周树卿的人?”
刘有德思索片刻,问道:“这是什么人?”
“这人是城中有名的无赖,最爱惹是生非。前几日被人杀死在城外的长亭馆里。”辛弃疾故意加重了“杀死”的字眼,却见刘有德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答道:
“哦?竟有这等事。刘某实在消息闭塞得紧,竟然连听都没听说过。”
“果真如此吗?”辛弃疾直视着刘有德,问道,“可有人看到前些日子周树卿从贵府上走出来,看来是去拜访过刘老爷。”
“竟有这等事吗?”刘有德面不改色,“我府上常有乞讨求施舍之人,一般都会周济一番。这些事老朽从不亲自过问的。”
辛弃疾看他侃侃而谈,心中却浮现出一个声音:“他在说谎!”表面上却仍是淡然道:“既如此,便是最好。现在怀疑杀他的人便是曾经被他勒索过的。”
“哦?刘某清清白白,有什么怕人知道的。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叫我的管家来亲自问问。”说着,作势向内堂喊道:“崔管家,崔管家!……”
话音刚落,却听得内堂一阵檐马丁当,随即那叫做崔万石的管家冲了出来,道:“老爷,家里进了贼了!”他说话虽然急切,但却并不脸现慌张之色,看来是经历过不少大阵仗。
[1]叵耐即不可耐,有“无奈”、“可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