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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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棼丝 (二)

辛弃疾闻言一惊:“什么?难道是……不对,周树卿收到伪币是六七天前,那么这半个月之前,二人争吵的必不是此事。”

“卑职也是这样想。可惜孟老板并未听到二人究竟为何事如此争吵。只听周树卿说了‘丑事’、‘报官’之类的。徐子高一直低声说话,听不分明。”

辛弃疾沉吟道:“今早我去寿芝堂询问时,徐子高看起来与周树卿并不相熟。如今看来,他是在说谎了。”

马成有些得意:“他这样说,就是想遮掩他与周树卿相熟的事。周树卿应该是握住了他什么把柄,向徐子高勒掯。徐子高忍受不了,这才动手杀人。”

“你说的不错。看来这徐子高不简单,需要再好好查查。”

马成道:“要不要卑职这就把他拿过来,仔细审问一番?”

辛弃疾摇头道:“目下只有你从酒馆老板那里得来的证言,徐子高虽然说谎,但也不能证明他就是被周树卿勒索。何况我问过寿芝堂的掌柜阎绍翁,他作证说案发当晚,徐子高并未出门。”

马成听了,略有不忿道:“这阎绍翁年老耳背,说不定没听到。”

辛弃疾皱眉道:“你可曾想过,这周树卿死于密室之中,凶手如何动手还是个谜。只要徐子高以此事为由反驳,你我将如何应对?”

马成大剌剌地道:“把那姓徐的小子抓来,吃一顿板子,还怕不水落石出么?依卑职看来,就连那姓阎的也可能包庇他家的伙计,没说实话。要不要一齐带过来过堂?”

辛弃疾厉声道:“人命关天,怎可如此轻率!贸然动刑,难免屈打成招。且你先入为主,说不定已入了歧途。”他训斥完后,见马成脸现愧色,也就罢了。又道:“不过你之前那番话也不无道理。依我看,你这就派人去盯住寿芝堂,若是徐子高有什么可疑行动就速来回报,千万别放他逃了。”

马成颇有些不以为然,但既然刚刚被一番训斥,且见辛弃疾说话斩钉截铁,倒也不敢反驳。于是领命而退。

辛弃疾看着马成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

他见范如山仍未归来,正要去处理今日积攒的文牍,却见钱升去而复回,手中拿了一封书函,走到近前道:“大人,刘府的管家送来拜帖给您。说是让您务必拆看。”

辛弃疾颇感好奇——没想到这几日竟三番两次与刘有德扯上关系。他此时已对这滁州城里的头号富人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于是回到书房,拆开笺封看了起来。

只见笺纸上画了乌丝栏,上面用工楷小字写道——

“时维桂月,涂中已临中秋。齿近知非,鄙人岂晓天命。聊备薄酒,以贺贱辰。幸有嘉宾,不弃芹意。初八酉时,奠枕楼上。如蒙枉驾,感荷不尽。

刘有德敬上

乾道八年八月初五”

辛弃疾知滁州古称涂中,信中无非说刘有德即将五十大寿,要在繁雄馆上面的奠枕楼中摆下寿酒。此次多半邀请了城中许多颇为重要的名流出席,所以自己虽然从未与之谋面,但也在被邀之列。

此信内容虽然无甚出奇,但遣词颇为雅驯,并不像是个俗气的财主手笔。

辛弃疾细看书信的字迹,才发现虽然通篇端整庄重,唯独“刘有德”三字却十分与众不同,写得飞扬霸悍,颇有点不可一世之感不说,间架处还有些不合绳矩之处。

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道理。想是这信通篇均为文士所写,唯独刘有德三字乃主人亲自签上,以示郑重。

而刘有德自己的笔迹,虽然工整不如文人手笔,但凌厉处却也颇有自己的特色。

辛弃疾留心翰墨,不由得想从这签名中读出些写字之人的秉性和心思来。端详半天,他越发对这滁州城中的第一富户感到好奇。

于是摊开笺纸,边磨墨边思索如何回信。构思停当之后,操起笔管一气呵成。

刚写完,却听到敲门声响,门外钱升的声音道:“老爷,范相公回来了。”

辛弃疾心中一喜,将回信匆匆放入信封之中,走到范如山卧室门前,叩了两下。

“是谁?”范如山的语气颇为警觉。

“南伯,是我。”

只听得范如山含混地答应了一声,随后是窗槅被轻轻关上的声音。接着屋中响起脚步声,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辛弃疾只闻到一股烧纸的焦糊味,比方才似乎还重了些。范如山站在门前,与往日飞扬洒脱的神色不同,此时却是神色间有些不安。辛弃疾想到这几日如此多事,范如山也难免“触事动忧端”。正想安慰几句,却听范如山道:“幼安,你来的正好,昨日我在城外遇见的凶徒可有眉目了?”

辛弃疾没想到他会作此一问,感到有些意外,摇头道:“尚无进展。但我已让衙门中人去各处搜寻那游方僧的下落,目前还没有回报。”

“那周树卿案的凶手呢?”

辛弃疾犹豫了一下,心知范如山并非衙门中人,但与自己一向肝胆相照,倒也不必隐瞒,于是捡重要的告诉了范如山,尤其是徐子高早就认识周树卿之事。

范如山听了,面沉如水,陷入沉思之中。

窗外晚树摇风,众鸟归飞,暮色渐沉。屋内仅余的金闪闪的天光也在渐渐逝去。二人相对,沉默了半晌,辛弃疾问道:“南伯,方才我来找你,钱升说你出门去了。是又去哪里游赏了么?”

范如山一愣,道:“并非如此。而是我方才收到一封书信,说是有周树卿被杀的线索,让我出门与写信之人会面。”

辛弃疾虽然已知范如山外出,但却毫没料到竟是因为此事。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惊讶脱口道:“你说什么?!”

“那人让我去广惠桥边的茶寮与之会面。我等了少说有少半个时辰,却没见有人出现。”

“莫非是在诓你?”

“多半如此。我怕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于是赶紧回来了。”

“你可曾一路上遇到什么人?或是见到有甚可疑之人?”

范如山摇了摇头,道:“那一路甚是寻常得紧。”

辛弃疾故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道:“那书信上的笔迹如何,你可能认出来?”

范如山苦笑一下,道:“那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应该是故意用左手写的。我怕此信被人无意间看到,于是要了火镰,将其生火烧掉了。”

辛弃疾心想:果然那火镰是用来烧信的。他沉吟道:“此人的动机委实难以理解。他若是诚心想要助你,为何并不现身?若是有意诓你,却并没有在路上伏击,也没趁你不在州衙之时潜入生事。我猜想这人的谋划可能比这些猜测还要深沉隐秘得紧,只是现在还未露峥嵘罢了。如今我明他暗,况且他是敌是友,还未可知。你我可更要留心才是。”

范如山点点头:“正是如此。”

辛弃疾见范如山神情恍惚,知他定是有什么心事,也就不再多说,只告诉他晚饭一会便好,他二人可以再过一番酒瘾。范如山挤出一丝笑容,却难掩笑容之下的愁意。

话说晚饭过后,辛弃疾辞别众人,独自走向中庭。此时新月初生,露水暗凝,凉飔拂过花丛,送来阵阵幽香。他悄立院中,将这几日的所闻所见在脑中细细地回想了一遍。

案发至今,有四个谜团至今未解。

首先,是周树卿被杀一案。

死者由阎绍翁和薛致远共同发现,二人目前来看,不存在共谋的动机,也没有发现相关的可疑之处。

死者死于密闭的客馆之内。门从内锁住。窗槅从灰尘和朽烂程度来看,也无人穿过的痕迹。另有一个出口通向二楼,但以封条和铁链封闭,凶手也无可能通过。

二人均作证,发现周树卿时其人至少已经濒死或是彻底死亡,不存在活人冒充死者的可能。二人均通医术,证词应该可信。

周树卿遭受捆绑,头部遭到有棱角的硬物重击而死。不存在自杀的可能。

凶器至今并未找到。

案发现场附近发现了青布包袱皮。不知道有何作用。至少不是用来包裹凶器行凶的,否则必会沾上血迹。

死者的头巾被扔到一边。

案发地点位于城外西南。城外西边一向有恶鬼出没的传言。至少有两人已经失踪。

失踪之人在失踪前曾说要到城外寻宝。但一去无回。

周树卿生前乃是个以勒索为生的讼棍。

周树卿死前家中被焚烧一空,且有被细细搜检过的痕迹。看来放火之人是在寻找什么。很可能是被周树卿勒索的对象在找寻被勒索的凭证。

目前发现的勒索对象有徐子高和刘有德。但二者皆有疑点。

徐子高被勒索几可确定,但案发当晚他未曾出门,有阎绍翁可以作证。

刘有德被勒索并无证人。只是卢敬先曾看到周树卿从刘府出来。

其二,是范如山被袭击一事。

此事的起因,很可能是因为范如山在城西的林中拾到的当百铜钱。

铜钱除了均为崭新以外,并无特异之处。

袭击之人黑巾蒙面,可能是城中之人,而且范如山曾经见过。范如山也曾提到说此人看起来眼熟。

袭击之人此时可能已经拿到了铜钱。

范如山在林中遇见过游方僧人。此人可能是凶手吗?

游方僧行迹成谜。派出去寻找他的人至今仍未有消息。

周树卿案发生在城西南,范如山被刺发生在离城不远的西边。二者是否有所联系?

其三,是架阁库着火一事。

此事发生在周树卿案发生后不久。周树卿的家被放火烧掉,与之手法相似。且架阁库纵火之人曾在周树卿家落脚,应该知道周树卿家着火一事。由此看来,纵火之人与周树卿案很可能有联系。至于二者的凶手是否为同一人,现在还未可知。

架阁库中究竟什么是必须被毁掉的?

——长亭馆曾发生过命案,很可能是当时的金国使臣被杀。此案的卷宗被人有意销毁。架阁库中存放的方志在大火中被毁,是否二者有所关联?

纵火之人逃往城北。城北住户众多,也包括繁雄馆。

繁雄馆中总像有种不安的氛围流动。是否与纵火案有所关联?

其四,是长亭馆当年的命案。

此案的卷宗和滁州的方志已经被毁。是否有其他地方能找到此案的记载?

此案和如今的案子恰好都发生在同一地点,冥冥之中是否有所联系?

此案的知情者为何如今再也找寻不到?

太多的线索,太多的谜团。毫无头绪地交织在一起。

他暗自想到,古人云治丝益棼,是说若办事不得要领,就会像胡乱整理丝线一样,只能把局面变得愈发混乱。看此时眼前的谜案,不也像这团丝线一般,互相缠绕,不得解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