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棼丝 (一)
辛弃疾猛然转头,只见面前是一个作平常打扮的青年,面目俊朗,颇有英气。他想起这是那晚随他一同去城北坟场的张愬,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你。倒吓了我一跳。”
只见张愬笑道:“大人恕罪。小的方才走在街上,忽然见到大人走在前头,正在想着什么入神。小的不敢打搅,故而一直跟在后面。”
辛弃疾奇到:“你怎么穿了百姓的衣裳?不去衙门当差,却到这里来跟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今日正好我不用当值。方才却是去外面查探,这才在街上见到大人。小的倒是有些事要和大人报告。”
“哦?”辛弃疾更感奇怪,“你不用当值,却去查探什么?”
张愬放低了声音,道:“是和那晚坟场的事有关的。”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这事本不是小的一个差役应该管的,但那晚看到那一伙人行为鬼祟,总觉得是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且近来滁州发生了这么多怪事,说不定和这有关。所以就自作主张,先去查了查。”
辛弃疾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可有任何收获?”
张愬笑了笑,道:“收获倒不敢说,但还算查到了一点消息。是关于刘府的夫人的。”
辛弃疾“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张愬道:“原来刘有德的发妻早就去世了,刘老爷又纳了一位夫人,却比他小了有二十岁有余。那刘夫人年轻貌美,身体也十分健康,却在上个月二十六忽然死了。”
“哦?”辛弃疾陡然警觉,“那可是生了什么急病?”
“似乎是什么恶症。连家人都回避了。只有一个婢女服侍。刘夫人病了两三日就死了。小的那晚和大人看到的,便是过了头七去城外埋棺材的刘府的人。”
辛弃疾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他们一干人草草装殓,原来是因为刘夫人死于恶症之故,怕埋入祖坟不祥。虽然于礼不合,但也解释得通。”
张愬挠挠头,道:“这个小的就不知了。”
“话说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刘府上的厨娘说的。小的装作卖卜的,在刘府门前守了两个多时辰。她那天正巧出来买菜,我和她搭上了讪,套出了不少话。”
辛弃疾心想,张愬年轻英俊,套话成功恐怕说不定有赖于此。但也不由得佩服他的机智能干。正要夸奖,却听张愬道:“大人,这些是刘府之人告诉的。小的还打听到些传闻,却是另一番说辞了。”
“哦?莫非这事尚有隐情?”
“这个小人倒不知道。但据魏府的丫鬟翠珏说,那在病中一直服侍刘夫人的丫头,名叫小梅的,在夫人去世的前一夜就被打发回了福建老家。似乎是刘府上怕她说出什么。”
辛弃疾心中一沉,头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但未及细想,翠珏那张俏丽可爱的面容已经浮现在眼前。他见张愬正好奇地看向自己,忙道:“这叫翠珏的我今日刚刚见过。是不是个十六七岁样子,梳鬟髻的姑娘?”
“正是。她与小梅一向要好,却连小梅走前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辛弃疾沉吟半晌,道:“这事可大可小,但无论如何,你这番发现都帮了我不少忙。辛苦你了。”
张愬闻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人把滁州治理的这样好,滁州的百姓无不感激。小的一介粗人,没什么能回报大人的,要是能为大人出份力,可比什么都高兴。”
辛弃疾见他神色诚恳,也不禁感动,道:“日后说不定还有要你出力的地方,你可不要推辞。”张愬忙道:“小的一定尽心竭力。”
“这件事你先不要声张。况且这事虽然奇怪,但也可能并无隐情。”
张愬连连答应。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回了州衙,辛弃疾见仵作正在等候,于是屏退了张愬。仵作道:“大人,城北酒馆的犬尸已经验过,死因是被匕首之类的利刃割喉。至于是否吃了蒙汗药之类的迷药,就没法知道了。”
辛弃疾听到“匕首”二字,心中陡然一凉。
——南伯昨日遇险,对方手中拿的便是匕首。难道二者实为一人?
他一想到这,立刻走进内堂,要把这事和范如山商量。他推门进去,却见范如山并不在屋中,窗子大开着,忘了关上。辛弃疾知这位妻兄行事一向大剌剌的,倒也不以为意。
正要离去之时,却瞥见东北角的书案一脚有些异样,似乎挡住了什么物事,淡黄色,有拳头大小。他好奇心起,也不顾地上的灰土,猫下腰去,钻到了书案下面。触手之处颇为柔软,原来那是一个麻纸的小包,轻轻一捏,里面似乎空无一物。他将纸包拿在手中,从书案下钻出来,然后慢慢将纸包打了开来。出乎他意料的,里面并无什么珍贵之物,而只是一团黑黑的纸灰,他用手指捻了捻,纸灰尚有微温,看来烧纸之时距离当下也不超过一两个时辰。
他一边将纸包再行包好,一边暗自思忖。
——南伯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秘密,不欲被他人知晓。却连自己也瞒过了。
——如此说来,目下还是不让南伯知道自己已经发现此事为好。
他想到这里,将纸包又小心放回了原处,只露出一角在桌角处,这样便和原来几乎完全一样。随后又将房门轻轻掩上。正想回到书房,却见庑廊尽头钱升正在向厨房张望,听到脚步声,被吓了一跳。钱升瞥见是辛弃疾,忙把双手在衣摆处擦了擦,快步走了过来,略显尴尬地笑笑道:“大人您回来了。我正检查厨房里晚饭的材料是不是都置办好了。”
辛弃疾知厨娘回乡以后,厨房没有专人负责,倒也不感奇怪。他随口问了句:“你可见到南伯了?”
“范相公午饭后接了一封信,不久后便出门了。”
辛弃疾听罢恍然——范如山屋中的那包黑灰,很可能就是钱升口中的这封信了。
辛弃疾“嗯”了一声,假意作色道:“南伯是我的贵客,你们千万不可怠慢。他对滁州不熟,你应该陪他同去才是。”
钱升苦笑道:“小的也这么对范相公说了,但他说什么也不肯让小的同去,说是只是在滁州城里转转,有人陪着反而败了他的兴致。”
辛弃疾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依他。对了,南伯可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让他尽管开口,不要拘束了。”钱升连连答应。辛弃疾装作无意中想到什么,问道:“今日他可说需要什么没有?”
“今日他只向我要了方火镰,说是若是去郊野也好生火,方便照亮取暖。范相公是个再随和不过的人,平日里从没什么索求的。”
辛弃疾点点头,心中已经有数。范如山要火镰,看来不是为了野外引火,多半是把密信烧掉。
厨娘回乡探亲,近日来后厨始终无人看顾,灶里便冷了下来。范如山无法把信丢进灶里烧掉。多半又在厨房找寻生火之物不得,只能向钱升索要。
只是范如山是第一次来到滁州, 在此地应该并无相熟,照理不会有人相邀。这信又是谁给他的呢?
他想到昨日范如山遇险,若是那人仍不甘心,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说不定会诓他出去伺机下手。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心焦起来。
“你可知他去哪了吗?”
“这就不晓得了。”
辛弃疾心急之下,叫来了马成和勾玉虎。不一会,却见只有勾玉虎来到。这勾参军瘦高嶙峋,与矮壮敦实的马参军倒是相映成趣。
勾玉虎告诉辛弃疾,马成两个时辰前便出门了。辛弃疾便将范如山的相貌体型细细说了,让他布置衙门的差役,去城中四处寻找范如山的下落。
勾参军领命而去,辛弃疾忙碌了半日,此时方觉肚饿难忍。他教小琢匆匆备了饭,刚吃完后,却见钱升将马成领了进来。只见他虽然气喘吁吁,额头上也渗出滴滴汗珠,显是一直在外面奔波许久,但神色却丝毫不见疲惫,反而兴高采烈。马成一见到辛弃疾,便大声道:“大人,我把那死狗从酒馆刨出来,让手下人抬了回来给仵作查看。可有结果了?”
辛弃疾知他一向粗枝大叶惯了,也不以为忤,道:“仵作已经验过,是被匕首之类的利器所杀。其他所得倒也有限。”
马成道:“卑职也这样觉得。想那一条看家狗,验起来能看出什么来?”
辛弃疾略略皱眉,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询问此事?”
马成忙道:“不不,卑职还有更重要的事禀报。”
辛弃疾略有些不耐:“你说。”
“卑职办完此事后,心想这周树卿的家就在附近,说不定常来这间酒馆,也许能问出些什么。于是便向酒馆的孟老板打听了一下。果然,这周树卿是酒馆的常客。至今还赊欠了不少银钱。约莫半个月之前,他曾在酒馆中与一人吵过一架,让酒馆的孟老板看在眼里。”
“哦?”辛弃疾顿感兴趣,问道:“那人是谁?”
“正是他后来写讼状控告的徐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