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亡人(二)
走了不久,只觉面上微微一凉,原来天上又飘起了牛毛细雨。他在街边找路人打听了薛致远药铺的位置,准备去问问他关于游方僧是否还知道其他事情,于是便沿着河,先是西行,继而随着河道折而北行。此时雨越来越大,只见河面上现出无数涟漪,有如千万条鱼儿唼喋不止。他见眼前一座石桥,对面是一个篱笆围起来的茅寮,门口竹竿上斜挑了一幅青帘,便是个经营酒茶的摊子。有一老汉在那壁厢正烧着水。辛弃疾走了半日,正感口干舌燥,过桥走到摊子处坐下,要了一碗茶水,然后问道:“这位老丈,敢问那薛致远的药铺在哪里?”
那老汉端过茶水,放到桌上,又指着西面道:你看到这条小路没,沿着它一直西走,走到头再向北,不出百步就能看到了。”
辛弃疾谢过了那老汉,正要掏钱出来时,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王伯,来一碗二陈汤。”
辛弃疾回头看去,却是一个长脸瘦身的汉子,一身细布灰袍,看上去颇为雅致。那人见有人看他,也回看过去,见到辛弃疾后,认得是谁,于是立刻变得颇为郑重:“原来是知州老爷。在下有礼了。”说着,唱了一个大喏。
辛弃疾也还了一礼,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道:“在下卢敬先,在附近经营一间裁缝铺。我从家里去铺子路上,常常过来吃一碗茶水或是饮子的。”
辛弃疾点了点头——难怪他穿戴颇为济楚,原来是个裁缝。他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卢掌柜可认识一个名为孙伯琮的人?”
卢敬先有些惊讶:“认得的。他是个皮货商人,前几日在下刚和他买了两件褂子。怎么,他出了什么事么?”
辛弃疾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只是见他装束特异,出现在城中,故而好奇。”
卢敬先笑道:“这孙老板穿着委实特别。但想他以此为业,倒也情有可原。”
“言之有理。”辛弃疾点头道,“话说孙伯琮是几时到你店里去的?”
卢敬先看了一眼辛弃疾,诧异之情一闪而过,随后立刻回复正常,道:“昨日午饭后,他来在下铺子里,问收没收到他早晨放在店里的皮货。在下和他结清了钱,又聊了几句,他便离开了。”
辛弃疾微微颔首,想到这卢敬先倒是城府颇深,虽然好奇自己为何对孙伯琮问个不停,但却不露声色。他此时倒是对眼前这个人起了好奇,于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卢掌柜家就在这附近吗?”
“大人说的不错。卢某的家宅就在这里以东不远处。”
“哦?这么说卢掌柜每日都回家中去吃午饭了?”
卢敬先是一愣,继而一笑,道:“大人猜的一点不错。不过在下今日是早上起晚了,吃了午饭后才过来的。”
辛弃疾笑了笑,道:“卢掌柜一日三餐都在家中吃,看来夫人甚是贤惠。”
卢掌柜的脸似乎忽然僵了一下,然后笑着说:“的是如此,在下家中是有个贤内助。”
谈话似乎一时僵住,辛弃疾略觉尴尬,于是问道:
“卢掌柜可认识一个叫周树卿的人?”
卢敬先忽地警觉起来,略有些迟疑地道:“我与他并无交往。听说他几日前被人杀死在城外,大人是在查办此案吗?”
“不错。你若有任何与本案有关的线索,还要向我报告才是。”
卢敬先歉然一笑道:“在下实在不知。不过这周树卿一向专爱刺探别人家的阴私,上到富户豪门,下到商人大夫,他都来招惹,仇家着实不少。”
辛弃疾好奇问道:“这么说你是知道他勒索过什么人了?”
卢敬先一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寿芝堂的徐相公,就被他公然混赖过,街坊四邻都知道的。”
辛弃疾摇头道:“不,你方才说的富户豪门,应有所指。这周树卿难道勒索过城中的头面人物?”
“大人,非是在下有意欺瞒,”卢敬先四下环顾,压低了声音道,“而是这些事大多是捕风捉影,若是小民胡乱指摘,事关人命,出了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若是被知道了,别人还不来找小民算账么?”
辛弃疾正色道:“你大可直说,本官会替你保密。即使你说的不确,也不会怪罪于你。”
卢敬先又瞥了眼茶寮的老板,然后凑到了辛弃疾耳边,小声道:“前些日子有人看到他从刘有德老爷的府上出来,面露得意之色。想是从刘老爷府上敲了一笔竹杠。”
辛弃疾奇道:“刘有德听说是城中的第一富户,这周树卿倒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能去刘家勒索。而这刘有德居然如此软弱,被他敲诈就乖乖付钱?”
卢敬先神情严肃,看着辛弃疾低声道:“这刘老爷可不是吃素的。他刘府上养着三四十个护院,各个皆是练家子。刘老爷在城南城东势力极大,过去在那里做生意,没有刘老爷点头是断不可能。这刘老爷还专营放贷,利息高得怕人。若是有人敢到期不还,刘老爷的门客就会上门讨债,明抢明拆。这还是大人您来了滁州以后才好些。这周树卿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神通,竟然能太岁头上动土,虎口里面夺食。”
辛弃疾一时语塞,有人竟能在滁州城内欺行霸市,而自己更是一无所知。虽然自己上任后刘有德已经有所收敛,但他仍然颇感自责。他见卢敬先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知他一向谨小慎微惯了,一时倒也觉不便多问。于是付了茶水钱,辞别了卢敬先。
茶水摊老板果然没说错,他拐过小路,果见远处有个幢不小的院落,大门上匾额用苏东坡体的楷书写着“薛记药铺”四字,虽不如寿芝堂的古雅,但也颇为端重齐整。辛弃疾走进中堂,见薛致远正低着头拨弄着算盘,笑道:“薛老板事事躬亲,着实辛苦。”
薛致远听到有人说话,忙抬头看去,见是辛弃疾到来,神色错愕之余,竟似有些慌乱。只见他挤出笑容道:“原来是辛大人,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着从柜台后忙忙走了出来,拂拭干净一把椅子,让辛弃疾落座,然后道:“大人先稍宽坐,小人吩咐里面布置茶水点心。”
说完,也不等辛弃疾回答,自行走进内堂了。随后只听薛致远在里面低声说话,只是帘幂遮掩,听不分明,而与之对话之人的声音更是若有若无。不久,话音止住,便再无声响。
辛弃疾独坐无聊,环顾四周。只见这药铺陈设颇为雅致,向北是柜台,柜台后的一面墙则都被柜子挡住,柜子通体黑漆,被分成一格格,密密排列着小抽屉,抽屉前贴了各色药材名。辛弃疾暗叹一声“夥颐”,思忖道:“这柜子直高到屋顶,看来足有一两百种药材。”
西首的一面墙上,靠南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深明佐使君臣礼。下联是:“远萃东西南北材。”旁边则是十八反、十九畏的歌诀。辛弃疾心想:这歌诀乃是行医者人人皆倒背如流的文字,却不知薛致远为何将其贴在墙上。不知不觉间,已低声念起来:“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硫黄本是火中精……”正读得津津有味之时,却听到“喵呜”一声,帘幕被掀开了一角,只见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正露出了半个身子,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辛弃疾。
辛弃疾颇感有趣,与之对视半晌,正要去起身逗弄,却见薛致远掀开帘子,满脸堆笑,走了出来。黑猫见到主人,又慢吞吞地穿过帘子,踅了回去。
只见薛致远手上端着一个茶盘,上面有两个兔毫盏,另有一碟茶点,颇为精致。他将茶盘放到辛弃疾身侧的一个小几上,笑道:“刚才是小人养的狸奴,颇通人性,名唤作玄儿。可没吓到大人吧。大人走了一路,也渴了吧。快尝尝这茶。”与上次见面相比,薛致远此时倒也不再畏缩,但言语间处处露出讨好之意,倒是十分明显了。
辛弃疾拿起茶盏,只见黑幽幽的,颇有宝光,知其价格定然不菲,他把茶盏凑近鼻前闻了闻,只觉茶香扑鼻,而又透出一阵极清幽的脂粉香,辛弃疾先是一愣,随即觉察到应是内堂的女仆倒茶的时候沾染上的,也不以为意,饮了一口,随即道:“这茶甚佳,看来薛掌柜颇精此道。”
薛致远堆笑道:“大人能品出这茶的特异之处,也是行家慧眼。实不相瞒,这乃是上好的凤团茶,价值不菲,虽然比不上北苑试新的蜡茶,也是极难得的。薛某可不轻易拿出来见客的。”
“哦?那我今日真是有口福了。”辛弃疾又啜了一口,然后把茶盏放下,道:“这药铺打理得甚是济楚,应该费了薛老板不少心思吧?”
薛致远笑道:“大人可是说对了。不过这里原本也是间生药铺,我将这里买下来之后,这铺子里却不需要再置办些什么劳什子。”
“哦?居然有这等巧事?”
“可不是。这里之前的主人家,据说世世代代都住在滁州,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前些年金国人渡淮烧杀抢掠,他们一家就到南方避难去了,只留下一个远方表亲和一个老仆在此看家。我那时候刚来滁州,正愁没有生计,就掏出家底,把这间门面连同后面的宅子都买了下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还有这段故事。我看薛老板这店铺甚是宽敞,生意应该不错吧。”
薛致远道:“承众邻里看顾,生意还算过得去。再说城里大些的药铺便只有我和阎掌柜的两家,所以买卖总是有的。”
“话说薛老板来滁州多久了?”
“小民是去年五月来的滁州。也有一年多了。”
“哦?”辛弃疾故作疑惑,“薛老板来滁州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何故竟没雇一个掌柜的来打理药铺生意呢?”
薛致远笑了笑,道:“不瞒大人说,小民初来滁州时候,还真雇了一个掌柜的。不过后来发现,这铺子里每日的生意就那么几桩,小民自己也理会得。又何必多花一份工钱呢?”
辛弃疾“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薛老板便是住在这里了?”
“大人说的一点不错。薛某就住在内堂。倒也方便的很。”
“薛老板家里可还有其他人?”
“小民的元配在小民投归我大宋的前一年就病死了。到而今再未续弦。老母也在年初殁了。如今这宅子里便只有我和一个丫鬟而已。”
辛弃疾听了,“哦”了一声,想起当时在去长亭馆的路上听说的,薛致远原来也是个归正人的事。
“薛老板家大业大,倒是不妨再找一位填房,有个帮手也好。”
薛致远颇为尴尬地笑了笑,道:“小民多年孤身一人,倒也习惯了。目前尚无此等打算。”
辛弃疾见话不投机,倒也不便再说。于是转了个话头,问道:“薛老板当日在去长亭馆的路上,曾说过遇见过一个游方和尚,可有此事?”
薛致远连连点头,道:“不错,当日小民进城报官的路上,遇见了个游方僧。他还对我说了一番怪话哩。”
“哦?”辛弃疾有些动容,忙问:“你可还记得他对你说了什么?”
薛致远见自己的话让眼前的知州如此重视,不禁有些得意。他略思索一番,道:“他对我说:‘世人迷途已久,尚未悟邪?远近由心,自在可得。’”
辛弃疾赞道:“薛老板记心甚佳。”他低声重复着游方僧的话,这几句话让他一头雾水,过了许久终于摇了摇头,问:“你可知他这几句话所指为何么?”
“委实不知。当时小民看这老和尚疯疯癫癫的,也没把他的话当真。现在想起来,倒似是有什么深意在里面。可是小民是因为找不到路才向他打问,他这一番怪话实在是于事无补,后来还是看着城内的奠枕楼才找到的方向哩。”
“那他长相如何,作何装束,你可仍然记得?”
薛致远思索片刻,道:“他六七十岁年纪,瘦脸,头发弯弯曲曲的,有长髯,还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灰地百衲袍子,手中拿一个托钵,便是和寻常游方和尚没什么两样。”
辛弃疾“嗯”了一声,心想他这番说辞倒是与范如山相合。
“对了,薛老板可认识一个叫崔庆的人?”
“崔庆?”薛致远愣了一下,随即一脸茫然,问道:“这是什么人?”
“他自称是贩卖药材做营生的。此时正在滁州城里。所以我才以为薛老板认识他。”
薛致远赔笑道:“这人的名字薛某从未听过,也从未自他那里买过药材。怎么,他犯了什么事么?”
“不。我也只是随口一问,薛老板不必在意。”辛弃疾又啜了一口茶水,细细品味之后,方才说道:“上次听你言道,你来滁州已经一年有余。平时常常去山中采药吗?”
薛致远道:“不错。小民大概每半个月便要到城外走一遭。不过平常去的都是城东。西边听说有猛虎出没,还有恶鬼抓人,平时是不敢去的。要不是这次勉强说动了阎掌柜,小民说什么也绝不敢自己一个人踏进丰山里的。”
辛弃疾点了点头,心想,滁州城外,西边琅琊山中有鬼出没,看来是此地人尽皆知的事情了。这薛致远看似胆小得很,为了采药居然敢如此冒险。
只听薛致远接着言道:“阎掌柜年老多病,这次也是小民说好说歹才强拉他去的。没想到果然遇见了晦气,见了死人不说,还让我也不得安生……”
辛弃疾有些好奇地问:“哦?薛掌柜何出此言?”
薛致远正要答话,却听得内堂一阵清脆的响声,像是什么物事碰在了一起。薛致远脸色大变,忙忙起身,但转眼间便换成了赔笑的脸孔道:“想是这狸奴又淘气了。待我进去看看……”
辛弃疾闻言,顺势起身,道:“叨扰许久,既然已无他事要问,我也就告辞了。”说着辞了薛致远,走出了药铺。
天边的雨云已经越发稀薄了,远处传来断续的鸟鸣声。这本应让人心旷神怡,可不知怎的,辛弃疾内心的不安竟越来越深了。他慢慢向州衙的方向走去,一边思忖今日的所见所闻。正入神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猛然察觉到这脚步声已经尾随着他行了不短的距离。他正要回头看去,却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挨到了他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