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亡人(一)
次日清晨,辛弃疾早早起来,便唤来了仵作,钱升和马参军,布置起当日的安排。
仵作先是向辛弃疾报告了检验周树卿尸体的结果,与他们之前的推测并无二致:周树卿大概死在初二到初三夜里的子时至丑时之间。死因是多次遭有棱角的硬物大力击打后脑所致。死者生前被绳索捆缚。身上并无搏斗伤痕,但是有些擦伤,虽然不知是何物导致,但明显是死前所留。
出乎意料的是,看死者身上的斑痕可知,尸体曾被搬运过,因此长亭馆并非是周树卿死亡的地点。另外,在周树卿的头发里发现了一些粉末,应是一些廉价的香药。
辛弃疾听罢,颇感困惑。且不说香药末为何会出现在周树卿的头发上,单是周树卿在何处被杀,便有城内城外山上山下的种种可能,只能让州衙官兵大海捞针似地寻找。
只有一点让他颇感欣慰——目前既然已经确认周树卿的死亡时间,便好去盘问案件牵涉的诸人了。
他又想到酒馆之事,于是交代马参军布置人手,去城北酒馆将已经埋葬的黄狗掘出,送回衙门供仵作勘验。又吩咐他派人在城中和城外搜查游方僧的下落。马参军听说让他去挖掘死狗,颇感郁闷,于是不情不愿地去了。仵作听闻要他勘验犬尸,也是颇显讶然。
辛弃疾想起如果纵火之人是在周树卿家落脚的话,繁雄馆中人的嫌疑便又小了许多,于是又亲自写了封手谕,让钱升给勾参军,要他解除对繁雄馆的封锁。一番安排停当,正要去城里各处查访,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鼓声。辛弃疾知是衙门口有人鸣冤,于是赶忙走到大堂,只见下面跪着一个白发皤然的老妪。辛弃疾见了,让衙卒搀起了老妇,便问起她有何冤情。
那老妪虽然看上去颤巍巍地,讲起案情倒是颇为流利。原来这老妪姓郝,她有一独子,名唤杨林。这郝大婶的丈夫早死,她与儿子相依为命,二人住在城西北的招福巷,杨林在酒馆当伙计,郝大娘为人缝补洗衣,日子过的颇为拮据。前年秋天,他儿子在酒馆中听人说起城西南的山中有人发现了宝贝,发了大财,于是也动了入山寻宝的心思。又找了与他相好的邻居邵家的小柱,二人一同进山。谁知去了十几天,竟没有一点下落。郝大娘于是托人去城外寻找,自己也在大小丰山找了几趟,却一无所获。于是将这事情报给了州衙。谁知前任州官尸位素餐,见到状纸,竟说杨、邵二人乃自行离家出走,不属官府所辖,便打发了郝大婶。她又向官府状告了几次,谁知那昏官后来竟恼羞成怒,将她诬为刁民,打了一顿后赶出了衙门。她如今寡妇一人,独自过活,时刻都在惦记自己走失的儿子,简直是度日如年,生无所恋了。
辛弃疾听完,不禁大怒,心中大骂前任州官怠政无能。随即布置下去,命令勾参军负责此事,先去邵家核实,如果一切属实,便贴出悬赏告示寻人,并派出个十人小队,去大小丰山彻底搜查。他对郝大娘道:“目下你且回去等候。若你儿子有了消息,我定会通知与你。”
郝大娘听了,千恩万谢,颤巍巍地走了出去。辛弃疾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大宋竟有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的的昏官。”随后走入内堂,换上了便装,一个人从侧门出了州衙。
辛弃疾一路向南而行。
他自从担任滁州一地的长官以来,衙门一直多事,虽然他日日悬心民生,却少有机会亲自一探民情。今番一路上见到居民乐业,市廛繁盛,内心颇感欣慰。但又随即想起眼下悬案未破,心上又覆上了一层阴云,有如此时头上彤云密布的秋空。
行了约有一顿饭工夫,一个二层小楼映入眼帘。门前匾额上,是小篆所书“寿芝堂”三字,笔力颇为高古。辛弃疾精通翰墨,见到时心中先暗叫了声好。脚下却未停,迈进了药铺的大门。只见一个相貌秀逸,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正在给一个妇人抓药,辛弃疾远远便注意到那男子的一双手,似乎比一般人要修长白皙许多,不禁暗自称奇。
那男子不一会便发现了辛弃疾,走上前去,柔声问道:“这位相公面生得紧,是来看病还是抓药?”
辛弃疾微微一笑:“我是来找你家阎掌柜的。你就是徐相公吧?可否代我通传一声,就说辛某人前来拜访,他自会知晓。”凑近看时,只见那人的手宛若白玉凝脂,泛出隐隐的青色脉络,简直比妇人的手还要细腻。他穿了一领月白色襕衫,束着深青色腰带,举止斯文有礼,不像是药铺的相公,倒俨然是个饱读诗书的士子。
徐子高听了辛弃疾的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点了点头。随后道了声“稍等”,缓步走入了内堂。不一会,只听脚步声响,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头和徐子高一起走了出来,便是阎绍翁了。他一见到辛弃疾,就快步迎了上去,唱了个大喏:“辛大人,又劳您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未能远迎,罪过罪过。”
辛弃疾还礼道:“阎掌柜言重。今番来拜访,一是想再问你当日的案情,另一方面也是想向徐相公打问些事情。”
“原来是知州辛大人,方才小生失敬了。”徐子高听了,忙向辛弃疾行礼。
“不知者不怪。徐相公不必多礼。”辛弃疾向他笑了笑,“徐相公可认识一个叫周树卿的人?”
徐子高道:“认识,但也只是认识罢了。阎掌柜和小生讲这周树卿被人害了,死在了长亭馆。”说的时候微微皱眉,不知是对命案有所不安,还是对周树卿这名字感到厌恶。
辛弃疾看了眼阎绍翁,只见他在咧嘴干笑,看着自己。
“前些日子他可是来这里大闹过?所为何事?”
徐子高思索道:“那大概是六七日之前。他来这里抓药,说是感了风寒。抓药后他拿了整整一两银子来付,小生将散碎银子找还与他,发现还差一点,就给了他不少铁钱。谁知第二天他又来店里,说是小生用假钱诓他。”
“他说是假钱?可有什么依据?”
“他说小生找给他的不全是铁钱,而是混了铜钱。”
“哦?”辛弃疾闻言一惊,心中立时警觉起来——没想到又是铜钱。这和范如山在林中遇袭是否又什么联系?
“那你怎么和他说的?”
“小生当然不认。想这铜制钱早已不在淮南流通,市面上从来也不曾见,却到哪里找给他来?”
阎掌柜在旁边赔笑道:“子高说的不错。小老儿这店里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朝廷不让用铜钱,若用了便要科以重罪,我们又怎么敢用?”
辛弃疾“嗯”了一声,道:“那周树卿可没这么轻易打发吧?”
“谁说不是,”阎绍翁接过话头,“他硬说这铜钱就是来自寿芝堂,不依不饶的。不得已,我只好请了里正过来,加上左右邻里都知道这周树卿一向无赖惯了,就爱生事勒索,也帮我们说话,一番软硬兼施,才打发了他。”
“你们可知道,他后又向州衙递了状子,告徐相公擅用铜制钱。”
阎绍翁和徐子高听了,都颇为讶然。徐子高随即恢复镇定,微笑着问辛弃疾道:“辛大人不会是疑心子高为了脱罪杀了周树卿吧?”
辛弃疾摆了摆手,道:“本官也不信徐相公这般斯文之人会作出此事。况且这用铜钱的罪名和杀人比起来,相去怎可以道里计?这样也未免因小失大。但例行公事,总是要问问。这月初二交初三的夜里,从子时到丑时,你在做什么?”
徐子高稍想了一会,道:“小生那时已经睡下。”
“当真?”辛弃疾问道,看了一眼旁边的阎绍翁,以资求证。
阎绍翁道:“小老我一向睡觉甚轻。那晚子高的确没出去过。”
辛弃疾点了点头,他见徐子高一表人材,也觉他不似因琐事铤而走险之人。况且周树卿去衙门状告的事,看来他尚不知晓,杀人动机更是又小了许多。
“关于这周树卿,你们对他了解多少?”
阎掌柜皱着眉头道:“小老只知他家道中落,这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至于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那徐相公呢?”
“小生与那周树卿只是点头之交,他来这里抓过几次药,我与他说过几次话而已。”
辛弃疾点了点头,又转个话题问道:
“对了,二位可认识一个叫崔庆的人?”
阎绍翁和徐子高相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辛弃疾知崔庆夫妇可能根本不在城中,倒也不感意外。见案情已然问得差不多了,便随口闲聊起来:“徐相公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小生是庐州人。来滁州也不过一年多。”
“可曾婚配?”
徐子高微微一笑,道:“小生尚未婚娶。”
辛弃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头问阎掌柜:“阎老板也不是本地口音,看来也不是本地人吧?”
阎绍翁陪笑道:“小老是潭州人士。来滁州有四年多了。”
“阎掌柜家眷也在滁州城吗?”
“小老屋里的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没儿没女,如今孤身一人过活。”阎掌柜说到这,本就满是皱纹的苦脸更加苦了。
辛弃疾颇感同情地点点头,见他瘦骨伶仃的,也不忍再多谈,只是又问了他是否关于当日发现周树卿尸体还有什么遗漏未讲之处,见并无所得,于是辞别了二人。正走到门口,却差点和一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撞在了一起。那姑娘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哎呦”,抬眼看向了辛弃疾。只见她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颇为清秀,尤其是一双眸子,灵动闪烁,颇为有神。这双眸子在辛弃疾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飘出淡淡的笑意,道:“这位老爷宽贷。”
辛弃疾只觉得心中的阴霾竟被她眉眼间的笑容驱散了些。他微笑道:“无妨。”随即走出寿芝堂的大门。身后,只隐隐听到阎掌柜热情地招呼道:“是翠珏姑娘啊。你家魏老爷可好些了?我让徐相公来给你家老爷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