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凶山
范如山出了书房,心想自己的这位妹婿身为一州长官,公务倥偬,不知何时方能理会得完,眼下左右无事,不如去外边街市上踅上一圈,不只看看淮南风物人情,且也是为了看看妹婿在滁州一年究竟治绩如何。当日在客馆虽有滁人称誉不已,但他凡事都存了眼见为实之心,非要自己亲身验证一番才罢。
州衙门前道路午贯,望去都还算开阔。 一射之地以外,便有不少贩卖果子、羹汤、胡饼之类的摊子。按说官府周围,本应是肃静之地,可这滁州衙门周围却是一幅寻常市井景象,看来当日繁雄馆中的百姓所言不虚——知州大人为了市肆兴旺,确是不拘一格。
他早听闻滁州西南风景殊胜,于是信步西行。只见沿街一家家,都是粉墙矗矗,鸳瓦鳞鳞,颇为别致。只是南渡以来,滁州饱受战乱灾荒荼毒,城中百姓亡逋者甚众,虽然辛弃疾上任以来,颇措意于“近者悦,远者来”之宗旨,然而毕竟时日尚浅,是以这一路上行人不多,偶有经过者,也是形色匆匆。范如山微感奇怪,无意间举头向西南望去,只见乌云四合,绵亘的群山仿佛被罩上了数重棉絮,看来一场倾盆大雨旋踵即至。无怪乎行人各个骎骎然只顾赶路,只有自己一直左顾右盼,浑忘了留意天气。雷声隆隆滚滚地自半空中传来,仿佛两军对垒时擂响万面鼍鼓。一句故老相传的谚语忽地闯入脑海:秋天响雷,遍地皆贼。这是说秋天雷雨,往往兆示来年年成不好;而年成不好,盗贼自然遍地。
——盗贼满地,可不也应了繁雄馆外老僧口中的“百鬼出”么……
——如果是这样,事情倒是简单得多了……
正出神间,面颊上陡然一凉,黄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范如山暗叫不妙——自己从州衙出来,竟忘了带伞。周围房舍屋檐低矮,几乎无从避雨。情急之下左右环顾,见不远处居然有一搭棚,似乎是贩卖茶水点心的摊子,于是赶忙奔到棚下。虽然在雨中只待了片刻,但雨势甚急,衣裳鞋袜已经全湿了。
范如山正在发愁之时,却听得背后有个声音道:“这位老兄,没想到咱们在这又见面了。如不嫌弃,移驾过来同坐如何?”
范如山回头瞧去,见短棚中除了老板和自己,便只有一个瘦长脸的中年汉子。他猛然想起他俩那晚在繁雄馆中见到过,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个场合见面,不禁失笑。于是抱拳拱手,“求之不得。”一面道谢,一面坐到了那汉子的对面,又叫了一碗热茶来吃。“繁雄馆一面之缘,阁下居然还记得范某,当真荣幸之至。在下出门忘了带伞,不免狼狈万状,有辱阁下清赏了。”
那人笑道:“这位相公也太客气了。那日在馆内,您坐在咱们一群粗人间,便如是鹤立鸡群一般。我听您老兄谈吐文绉绉的,若非是个官老爷,也必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今日一见,我就更加信之不疑了。”
说着,与范如山通了名姓。原来那汉子姓卢名敬先,在滁州城西边开了个裁缝铺。晌午时分把徒弟留在店里,本来是要回家吃饭的,不想被大雨耽搁在路上。二人叙了年齿,卢敬先反而比范如山年长两岁。
范如山笑道:“在下无非是多读了几年子曰诗云而已,之乎者也,济得甚事?”
卢敬先道:“相公也太谦了。读死书的冬烘是有不少,但有真才实学的更多。你看当今的知州大人,据说也是个会写诗填词的才子,不也把滁州治理得风调雨顺吗?前任的几个州官,既没听说有什么文才,也没见……嘿嘿。”他似乎自觉多言,于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说起来,他和相公您倒是一路人,有机会您倒是可以拜会一下知州辛大人。据说他最敬重的就是您这样的读书人。”
范如山暗暗发笑,但外表却不动声色,只是不作声。
那汉子见范如山不答,还以为是他自忖是个白丁,没法与官府夤缘攀附。怕他尴尬,于是赶忙岔开话题道:“听口音您怕不是本地人吧?所以不晓得滁州这里的天气也是正常。”他顿了顿,清清嗓子,接着道:“这滁州的天气,一日三变,头上方才还是响晴的天,转眼间就下起雨来。到了深秋,秋雨更是说来就来,说走却不走。有时连下几个时辰,便要成灾。偶尔更是下起雪来。你说可不可怪?不过我看这乌云,虽然连绵好几十里,但北边似乎已经放晴了。这雨不会下太久了。”
范如山知道本地人对于天气颇有经验,略感宽心。卢敬先又问到范如山在何处居停,欲往何地。范如山不愿谈及他与知州的关系,对住所只是含糊而答,又道:“我久闻滁州西涧与琅琊山中丰乐、醉翁二亭之名,正要去一睹为快。孰料天公不作美,为暴雨所阻。可见好事多磨。”
卢敬先道:“这西涧和丰乐亭,路程都不算远。只是您略为绕道了。这西涧自西而东,流过滁州城。但要是想找唐诗里写的那般清幽所在,还得出城去看。一会雨停了,您向东跨过广惠桥,然后沿河出了城西门,再溯流而上便是了。丰乐亭也便在西涧迤南不远的山脚下。这两处景致都还清幽,山路也好走,确然是游赏的好所在。相公游玩一遭,用不了两个时辰。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到客栈。”
范如山听其话里有话,不禁微感奇怪:“听兄台的意思,却是让我早去早回的意思。想必其中另有深意?”
卢敬先嘿嘿一笑,神色间却略现担忧,道:“不瞒您说,如今滁州人,出了城西向南,也就只敢走到大丰山脚下而已。胆小的甚至不再从西门出入,便是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也要出了城北绕一个大圈子才能向西走。我劝相公您没事也休要往那山林深处走。”
范如山奇道:“莫非山里还有豺狼虎豹不成?若如此,我便提防些罢了。”
卢敬先低声道:“正是如此。这滁州西南,山高林深,终年浓雾,传说从秦汉时便闹大虫[1]。本来如果进山的人越多,大虫势单,便自己退到离城更远的深林里。无奈金人南侵以来,滁州兵连祸结,十室九空,这大虫见人气衰弱,胆子大起来,便又回来了。有时起大风,在这城西边也能隐约听到有虎啸声呢。”
范如山笑道:“自如此,我多加小心便是。况且不怕卢兄见笑,在下年轻时倒也有一副好身手,如今虽人到中年,好在武艺尚未搁下。大虫来了,还不见得是谁伤了谁呢!”
卢敬先摇头道:“你休要如此托大。这大虫神出鬼没,还没见哪个活人与他打过照面哩。况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虫虽然凶险,但毕竟是个有形有质的玩意儿,山林里的恶鬼,才是正经可怕的东西!”
天边雷声滚滚,这之中隐约便夹杂着猛虎的咆哮,似乎这头猛虎正半隐在浓浓的林雾之间,长啸之声引得周身的草木纷纷披拂。
“鬼?”范如山不由一怔,不知是被雷声还是卢敬先的话给吓了一跳。他自幼读经史,于鬼神之事甚少留意,每每想到,也只是依圣人“敬鬼神而远之”的做法而依样行之。如今这种事竟从他对面一个看起来颇为持重老成的人口中说出,他心知此人并非信口开河之人,故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
“此事也只是口耳相传,也并未有人见过。不过从种种迹象上看,倒的确像是恶鬼所为。这二三年间,不少进山采药游玩之人不知所踪,开始大家都当做是大虫伤人。不过久而久之,都渐渐感觉不对。要知这大虫脾性,并非见人即害,而是有人撞见其肚饿之时才会伤人。然而看这些失踪之人,却未免被害的频率太高了些。况且人遭大虫所害,无论男女老幼,都难免留下挣扎痕迹,衣物鞋袜也会到处丢弃。然而据搜山之人所言,不光这些从未见过,更连白骨也找不到一根。要说这大虫吃人,可从没听说连衣物骨头都吃了下去的。这可不是太奇怪了么?”
范如山听其分说句句入理,点头称是。问道:“搜山之人,难道竟没发现任何异状?”
卢敬先摇头道:“搜山之人,也只敢搜到大丰山北边的山脚下,再要他们翻山进入腹地,便说什么也不肯去了。也难怪,去年春天,三个后生进山,说是要去摩陀岭一带一探究竟,谁知三个人竟都没再回来。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进入那里一步。大丰山脚下,已经是胆子大的滁人敢涉足的极限了。”
范如山愕然:“去年?这么说是真有其事了?”
“你道我诓你不成?那三个后生中其中一个还是我铺子里的主顾。谁想到进了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惜了好端端的一个年轻后生。”
范如山听卢敬先言之凿凿,心下反而升起一探究竟之意。见雨势渐渐停止,于是搁下三枚铁钱,又和卢敬先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他按卢敬先所指的路走了不多时,果然眼前便出现一座无脚虹桥,横跨在一条碧水之上,看来这便是所谓的广惠桥了,再前方不远处便是水关和紧挨的城西门。范如山见滁州城的城墙高不过一丈,加之年深日久,墙垣颇有开裂之处,如果金兵再来攻打,恐怕偌大一座小城难以抵挡。辛弃疾熟谙兵事,于此当有所措意,却为何听之任之,正想着要找机会向他询问一番,却发现自己已走入了城外的瓮城之中。看夯土颜色,赫然便是新近所筑,多半便是自己这位妹婿的手笔了。不过为何昨日所经东门却未筑瓮城,倒是难以索解。
出了城不过半里,行人渐少,景色立时清幽起来。走不多时,远处隐隐听得水流淙淙。他循声走近一看,却是一泓清泉,从一脉小山的山腰处流出,映得人眉眼生凉。泉水汇入山脚的一条浅溪之中,水声清越,如摧琅玕,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石子嶙峋,溪中则游鱼历历可数,觉察到有人走近,都藏到了石缝之中。
范如山见此美景,自言自语道:“此泉此溪其名不著,但已然景色如此,不知琅琊山中的庶子泉和醉翁亭畔的酿泉竟会如何美法。”想到这里,不禁忆起前人写滁州的诗来:
“但爱亭下水,来从乱峰间。
声如自空落,泻向两檐前。
流入岩下溪,幽泉助涓涓。
响不乱人语,其清非管弦。
岂不美丝竹,丝竹不胜繁。
所以屡携酒,远步就潺湲。
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
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
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
他默诵此诗,只觉得心神俱醉。却说此时林杪含雨,黄鹂鸣涧,范如山只觉得已然进入了一幅画轴之中,却哪里像是有大虫或是鬼怪出没的光景?
他在溪边徘徊久之,越发起了探幽览胜之心,于是折下一根大约三尺长的树枝,边向草丛拨弄,边向密林深处的丰山走去——大虫固然可怖,但“长虫”也需加以提防,这根树枝便是打草惊蛇之用了。他平生自负文武兼备,虽不如自己那位妹婿一般造诣惊人,但在侪辈间也可谓出众。如果大虫真来害人,自己倒是想会会那畜牲,若是真能了结了它性命,倒也是为民除了一害。
如此想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却听见“哗啦”一声,树枝好像是戳到了一堆硬物,而响声便是这堆硬物互相撞击的声音了。范如山循声低头,却是一个青布包裹,上端系得严严实实。埋在荒草之中,委实不易发现。若非树枝戳到,自己也断难发觉。他俯身去拾包裹,让他颇为吃惊的是,包裹居然颇为沉重。他好奇心登时难以自抑,将包袱解开来。
——是一堆当百的铜钱。
范如山将包裹放回地上,蹲下身去细细翻检。却见这些铜钱均光泽如新,显是没在市井上流通过的。铜钱上书“乾道元宝”四字,看来是本朝所铸。只是出现在此,却未免让人大吃一惊。
大宋上承五代,铜荒百余年来始终未绝。以是朝廷屡颁铜禁,寻常人家不得私藏铜器。乾道初年,为防铜钱流入金境,更是将淮南划为铁钱区,禁戢铜钱交易。私自影带铜钱出入淮南境内,一经发现也要科以重罪,所以民间几乎难见铜钱踪影。此处竟然有人将偌大一包崭新的铜钱大剌剌地放在地上,未免让人丛生疑窦。
“莫非是有人吃大虫害了?”范如山自言自语道。他见包袱皮上颇有撕扯痕迹,确是像被野兽咬过一般。只是此处并非大山深处,似乎不应有猛虎出没。且即使是遭了虎害,仍解释不通为何会有人影带铜钱进入淮南地界。况且这些铜钱崭新锃亮,倒像是有人直接从钱监处得来。
“抑或是官府失盗,盗匪到此处销赃?”这倒也并非无稽之谈。如是案子发了,在当地无处藏身,自然会想要向两淮躲避,此地与金国对峙,迫不得已时还可以逃向北虏。况且金国钱荒更甚于大宋,销赃也更加容易。多半是贼人将钱藏在林中隐蔽之处,待日后再行取回,没想到却被林中野兽叼了去,丢在此地。
“若真是如此,这倒不是小事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刚想拎起包裹回去交到官府,又想到若是路上遭人盘查,手里拿着赃物恐怕不好分说明白,不如将包裹藏一个隐蔽所在,到时领着衙门中人来拿便可。于是寻了个颇深的树洞, 将包裹放了进去,心想:即便是野兽出没,这般也不易发现。
这般处置停当,便循着原路折回。刚走出不远,却听见前面有人向着自己走来。他以为或是去深山里砍柴的刍荛,然而抬眼一看,却不由得怔在当地。
[1]宋朝人称老虎为大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