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诡案
辛弃疾与范昂随同众衙役向案发地赶去。身边跟着的,还有一个畏畏葸葸的四十五岁上下的男子,此人便是发现尸体之人。一边赶路一边询问,辛弃疾方知此人名为薛致远,在城东经营一家生药铺为生。他家世居汝州,去年因不堪金人苛虐,逃归南朝。本来想要继续南行,不料老母年迈,半路突然病倒,不得已驻在滁州,且一住便是年余。这番归正经历,倒是与辛弃疾颇为相似,让他对薛致远平添一分好感,本想与之多攀谈几句,然而薛致远本人却似乎因为看见了死人而受了过度惊吓,说话的时候期期艾艾,走了一路也才讲出不多的消息,这不由得让辛弃疾略感失望。而且本来指望让薛致远引路,但他几次都将方向带错,不禁教州衙众人大感不耐。好在辛弃疾上任之初,为了便利商贾往来,以及便于城中百姓到城外游赏,在城外各处都立了路牌以指示道路方向,仵作衙役们便自行带路,前往薛致远口中的案发地——长亭馆。
“你方才言道,你是今早进山采药无意中发现的尸体。你难道不怕那大虫害人,居然敢往那深山老林里走?”
“小民、小民又不是金刚不坏的身子,哪能不怕大虫?我俩实、实在是半路迷了路,才误撞进大丰山的深处。还真是晦气哩!”说着,抽了一下鼻子。他一路跑来气喘吁吁,虽然此时已届深秋,仍是汗流浃背,这时随州衙众人走向案发之地,体汗渐消,秋凉一激,便要“愿言则嚏”,又想在知州老爷面前打喷嚏未免不敬,于是生生将喷嚏忍了回去,鼻子不由得一阵刺痒,不自觉地抽了几下。
辛弃疾睨向薛致远,见他此时嘴唇和面颊都微微抖动,还以为他受惊过度,心想:看来他结结巴巴的样子虽非天生,倒也并未作伪。
“你俩?这么说还有一个人和你同去咯?那人怎么没和你一道报案?”
“我俩见到那个死鬼,啊不,那个死人的时候,那人好像还没死,不,是还没死透。我想着阎老板精通岐黄之道,我便让他留在那里,看看能否施救。我就急着来报官了。”
“你再说清楚些,那人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死了,绝对是死了。一点呼吸也没了。但我俩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怕他还没死透。”
他这番话语无伦次,不过辛弃疾倒也基本明了了他的意思。于是问道:
“那你前往发案所在,或是赶来报案的途中,可否发现周围有甚可疑人物?”
“这个倒没曾发觉。且我生怕半路大虫和恶、恶鬼出来害命,所以一路都走的十分惶急。还好顺着大人树的路标,大半个时辰便找了回去。这恶鬼看来确实凶恶,没碰上真是天大的运气。”他本来自称小民,慢慢说的多了,便也不加注意起来。辛弃疾一向亲和,倒也并未察觉。
“恶鬼?怎么,这山里有鬼么?”
“我本人倒是没亲见过,”薛致远说着,脸上神色既是庆幸,又若有所失。他仿佛生怕辛弃疾以为自己是“姑妄言之”,不足采信,赶忙接着道:“不过听说城里颇有人撞进深山,被鬼害了性命的。”
辛弃疾不置可否,问道:“依你看来,那人便是着鬼害了?”
薛致远露出一丝得意,道:“小民是想,若非鬼怪,又怎能穿窬土遁,在个密不透风的阁子里自由来去,还取了个大活人的性命!”
“大人,那边厢好像是令内兄在招呼。”范昂凑到了辛弃疾身边悄声说道。
辛弃疾顺范昂所指望去,果然见百步之外,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一袭青布袍子,步履如飞地朝自己走来,却不是范如山是谁?
走到近前,范如山喜道:“幼安,轩甫,想不到你我又在这里厮见,端的是番巧遇!”说着,与辛弃疾和范昂拱手见礼。辛弃疾又将州衙一众随行向范如山引见,范如山奇道:“幼安,此番贵州衙如此兴师动众出城,莫非有什么大事?”
辛弃疾道:“吾兄相问,敢不实言相告。现在确实出了一件大事。自弃疾滁州上任以来,以往顶多是些邻里纠纷、械斗伤人之类的诉讼罢了,这还是碰见的第一桩人命案子。是以州衙如临大敌,一时倾巢了。只是案发突然,我也未窥全豹,倒是没法向吾兄细细相告了。”
范如山向辛弃疾点点头,示意无妨。
辛弃疾向范如山说完这番话,又面色转沉,瞪向薛致远:“你方才说凶手穿窬土遁,又究竟何意?”
薛致远见辛弃疾如此严肃,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答道:“回大人的话,小民和阎掌柜到了那长亭馆时,见那大门紧闭,还以为有人在里面。想进去歇歇脚,却怎么敲也没人应。阎掌柜绕到馆后,从窗槅里看去,却见一个人瘫在地上,像是要死了。我听了便慌了手脚,但想救人要紧,于是赶紧把门撞开,进去看时,嚯,那人披头散发,血流了满脸,也不知是死是活。阎掌柜吓得立时便跌坐在地上,我也站在门边,不敢挪动一步。后来还是阎掌柜提议说要先报官,我想着那死鬼,啊不,那人说不定还没死透,阎掌柜又颇通医道,说不定可以回天,况且他年纪又大,折腾这十几里路怕要招架不住,于是便留他在那,自己赶过来了。”他惊魂已定,言辞就渐渐便给起来,描述起死者的死相,手脚与口沫齐飞,面目共恶鬼一色,不禁让众人为之侧目。
辛弃疾听了,却颇不以为然。薛致远看起来似乎十分胆小,他留那个所谓的阎掌柜在那里,怕也有自己不敢与死人待在一起的缘故。不过辛弃疾倒也并未点破,而是顺水推舟,接着问道:“你见到了死者,可认出他是谁了?”
“那人披头散发的,又满脸是血,小民实在是没胆子近前去细看。但阎掌柜探他鼻息的时候我看了,似乎不是认得的人。”
“……你方才说那门是从里面闭上的,你可确定?”
薛致远点头如小鸡啄米,似乎生怕自己的故事还不够耸人听闻:“千真万确。我大力推了数次,都未能把门打开。最后还是我俩从外面把门撞开的哩。”
“那阁子可还有其他的门吗?”
薛致远摇头:“那阁子其实不大,便只有这一扇正门而已。”
辛弃疾点点头,接着问道:“你方才说,除了这门,还有窗子?莫非凶手是越窗而出咯?”
薛致远又微微露出得意神情,似乎早就等着辛弃疾有此一问,道:“那窗子也是从里面锁住的,阎掌柜查过,我也亲眼所见!”
辛弃疾不由得看向范昂与范如山,见二人也是齐齐看向自己。依薛致远所说,那阁子应该便只有一门一窗,门窗既已从内扃锁,又有人死在屋里,想来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你那么肯定那人的确是被人所害,不是自杀?”
“这个……这个小民倒也不甚肯定。只是那长亭馆,地处偏僻,又有哪个乐意到那里去死呢?况且那人死状甚是可怖,要是寻死,为什么不找个体面些的死法?”
这番话虽然纯属推测,却说得有理有据。辛弃疾不置可否,但也觉得到城外十几里的荒郊野馆里如此自杀未免有悖常情。但若非自杀,又能如何呢?
“馆内你二人可曾勘察过,是否当时还有人藏在馆内?”
薛致远咧嘴笑了笑。他一路苦丧着脸,这还是第一次露出笑容。然而那笑容却有些扭曲,不知是见辛弃疾的问题不出所料的得意的笑,还是不幸牵连进这件无法索解的怪案的苦笑。“那阁子虽然不小,但碍眼的劳什子甚少,在门口便可看个周全。并无可供一个大活人藏身之处。”
辛弃疾与通判、妻舅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说话。薛致远的话在众人心里都洒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如果薛致远所言不虚,那么发现尸体之时,现场竟是一个无人能够出入,也无人可以藏身的密室了。大宋开国至今,可还从未听说有过这样的奇案。
此时虽是深秋,但严霜未至,草木仍甚蕃盛,加之出城一路人迹罕至,杂草已将道路吞没。一行人在草莽间穿行,打头的衙卒拿着树枝,将前面的草丛拨得窸窣作响。从西边隐隐传来几声闷雷,林间雾气渐渐浓重起来,前路变得愈加模糊。没人知道这条路究竟能否将他们引向长亭馆,就像此时没有人会知晓,这个案子最终会将他们引向何处。他们能做的,只是在这片浓雾中摸索前行。
“薛老板,”辛弃疾忽然开口道,“你似乎对去长亭馆的路并不熟悉,你不是从这条路进城的吗?”
薛致远讪笑了一下道:“回大人,这条路我的确毫无记忆。我离了长亭馆,便顺着大人树的路标一路北行。依稀记得与此路不同,是在密林间辟出的小径。只是当时树林间已经起了薄雾,加上我张张皇皇,是以记忆不深。”
辛弃疾点了点头,知他所言是实。滁州城外虽然早有前代留下的名为里堠的土堆,用以指示行人离城的远近,但毕竟数量极少,而且只在通衢要道上,并无多少指引方向的作用。辛弃疾上任后,为吸引四面八方的商贾财贿,早命人在滁州城周围的大道小径边都树了路标以指引方向,通向长亭馆的道路自然也不例外。虽然薛致远说他未曾涉足,但辛弃疾还是叮嘱衙卒们细细勘查道路两边的草窠树丛,以防有他人曾经从此取道。
薛致远忽然道:“大人方才问小民路上是否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我说没有。现在想来,那个不知道算不算……不过不是在山里,而是快出山时碰上的。倒也不是可疑……”
辛弃疾抑住不耐,等着薛致远说下去。
“便是走到山脚下时,碰上了一个和尚……”
“和尚?!”范如山失声道。见辛弃疾和范昂都面带疑惑看向自己,范如山自知失态,赧颜报之一笑。
薛致远眼神滴溜溜地转了转,游弋到范如山脸上略作停留,露出狐疑探询之色,又赶忙移开道:“那是个作行脚僧打扮的老者。我见他在树林里徘徊,还向他问路哩。”
“他既然知晓进城的路,之前必定到过滁州咯?”
薛致远撇了撇嘴,摇头道:“我虽然问的是路,但他却答非所问,说什么:‘世人迷途已久,尚未悟邪?远近由心,自在可得。’说完便自顾自走了。”
众人听了,均不明所以,衙卒们互相之间便窃窃私语起来。辛弃疾会心一笑道:“方外至人,自不以尘俗为意。语含机锋,倒也不必拘泥了。”又向前方不远一个黑脸膛的中年人喊道:“马参军,我们现在却到哪了?”
那黑脸膛的马参军停住脚步,转身答道:“大人,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大丰山脚下,那长亭馆在丰山深处,怕还要一两盏茶才能到。”
辛弃疾点了点头,心道,若是有人翻山越岭去长亭馆自杀,的确是太过费事。
众人只见眼前道路渐渐崎岖难行,不用马参军告知,也知道是在向山上前进。不一会,爬山的诸人中便有人气喘吁吁。范昂叹道:“古人云十里长亭,果然不虚。这长亭馆距滁州城这十里,走起来可比平地的十里累上十倍了。”
辛弃疾笑道:“依轩甫所言,比十里还要累上十倍,岂不是百里了?轩甫年少时号称勇武,如今莫非是髀肉复生,不胜辛劳了?”众人听了,均笑了起来。
范昂笑道:“公门多事,昂一介俗人,每日不免为案牍所累。当年的拳脚功夫,如今早已搁下,说出来倒要吃人耻笑了。不过我这般辛苦,倒是方便了敝州的知州大人,让他得以日日潇洒。”
众人听辛弃疾与范昂互相打趣,均不由发笑。辛弃疾笑道:“轩甫倒也不必过谦,”又指了指身旁一路无言的范如山道:“我这位内兄,也是颇习武艺的。你二人倒可以找机会切磋一番。”
辛弃疾说完,本拟等待范如山作答,却见他怔怔入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知自己的这位内兄虽然是磊落爽朗,但却颇有些痴气,虽人到中年,仍是秉性不改。此时说不得早已经神游到华胥国去也。他笑着与范昂对望一眼,正准备就衙中公事探讨一番,却听得范如山忽然开口问道:“这长亭馆,可有人知晓修来是作什么用的?”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竟无人了解。沉默片刻,还是熟知各种掌故的范昂答话:“这长亭馆,最早却不唤作这个名儿。那还是绍兴十三年[1],我大宋和金人已经议和,朝廷下旨,令沿边各府州修筑客馆,以供金使下榻。此后金使再来,则以沿途客馆作为中转,既不失款待使臣之礼,又免得金人在我境内豕突,窥探我山川形势。滁州西南,古称佳胜,当年的州牧便在这丰山深处修了一座客馆,名为班荆阁。后来有台臣奏说班荆二字,朝廷已用来命名行在周围的客馆,外州府用之逾制,于是又改名为长亭馆。这客馆建起来后,虽然宋金通使不绝,那里却听说并未怎生使用过。十余年后,海陵入寇,两国又成仇雠,使者绝迹,加之那些年滁州多临兵灾,城外少有人烟,这客馆便就此荒废了。”
众人听了,俱各点头。辛弃疾拊掌道:“轩甫腹笥之深广,委实让人拜伏。枉我身为一州长官,却于此一无所知,真是汗颜!”
范昂笑着答道:“我只不过比大人在这滁州多待了半年,加之平日里就偏好留心这些闲事,又何足道哉?”
“卑职听说,这长亭馆荒废不用,倒是有个缘故在。”
大家齐齐向说话人望去,却是那个一路以来几乎未曾言语,只答过一次知州问话的马参军。他名唤马成,供职于州衙已有十余年。只听他说道:“当年金国来使,的确曾在长亭馆住过几回。只不过后来出了人命,大家都觉着晦气,这才再也无人居住。”
“人命?”辛弃疾皱眉道。“死的是什么人?莫非是金使吗?”
“究竟死的人姓甚名谁,卑职就不晓得了。”
“这倒也奇了。若是真有虏使在我大宋境内被杀,他们定会叫嚣问罪,说不定还会以刀兵相胁,为何我却从未听说?”辛弃疾奇道。
“这事当年确实引出一阵轩然大波,金国甚至派人向朝廷问罪。后来听说朝廷作好作歹,和了几个月的稀泥,最后才不了了之的。朝廷上下,也是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我也是因为当年出事时人在滁州,才知晓的。”
“不了了之……”范如山沉吟道,“这么说最后并未找到凶手么?”
马参军摇了摇头,看来并不了解。
辛弃疾此时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不安。此馆建成至今,还不到三十年,便有了两桩命案,实是个不祥的所在。他一向不信鬼神,此时却想有人在密室里被杀,殆非人力所能为之者。若此言属实,那鬼神之说真可谓是“莫须有”[2]了。不知是否各人均存了和他一样的心思,一行人此时再也无话,只是一味地向前走,似乎都急着赶到长亭馆去亲眼验证一下薛致远的说辞。
大、小丰山山路曲折,虽然为了方便游人进山游玩,已开辟了不少山道,但是山深林密,加之雨后石路上苔藓湿滑,众人此时皆是已狼狈不堪,气喘吁吁。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听走在最前面的马参军说道:“到了。”
[1]1143年。
[2]莫须有,宋时俗语。可理解为“也许有”、“岂不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