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借刀还魂
乍暖还寒时候,草木枯荣之间,天地之间有阴风迷走,愁云惨淡,几只小雀儿在枯枝上叽叽喳喳地跳着。
京城以北三百里的驿道边,一块开阔地上,散落着十九乘骏马,三辆大车,当中堆着卸下来的鞍辔。拉车的是三匹农家马,温顺惯了,只低头打着响鼻嚼着草料,坐骑却是千里挑一的良驹,长途跋涉之下烈性不减,上了绊子还在踢腾,咴咴地把几棵小杨树啃扯得东歪西斜。
空气中有种异样胶着,骑手们都缄默着,嘴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黏着。有人在倚着鞍辔,嚼着干粮,有人在闭目休憩,有人拎着水桶照料马匹,最年轻的四个小伙子围着火堆,烘烤着靴子和斗篷,互相挤眉弄眼,又似乎有所顾忌。
火堆上一锅肉汤渐渐地滚沸了,升起袅袅的诱人的香,一个四十多岁的方脸汉子捧着个粗花瓷碗走过来,很急,边吹边舀。
“武师傅,只是清汤不行吧?多少得吃一口。”边上一个小伙子伸了筷子,在汤里头挑出块炖得酥烂的肉往碗里递,声音压得低低的,如同耳语,“你瞧这块,烂成肉泥了,搅合搅合混在汤里,一起喂了呗。”
“胡来!”那个被叫做“武师傅”的汉子把他的手打了回去,向当中一辆大车瞄了一眼,也压低了声音,“咱们大人火气大着呢,这两天看什么都不顺眼。招子都放亮点,叫干嘛就干嘛,别多说也别多事,实在不知道干什么呢就低头看肚脐眼,啊,记着,不打勤快不打懒,单打你个不长眼。”
“哎,武师傅武师傅,等等再走,还烫着哪!”几个小伙子见他搭腔,哪肯放他走,全刺溜爬起来,挤凑到一处,小声打探,“到底怎么样了啊?昨儿起就说不行了,还能不能撑回去啊?”
“够呛。”武师傅捧着碗,咂嘴叹了口气,伸头,极小声,“大伙儿心里头得有个铺垫,啊,我看哪……就这一时半会儿的事了,唉。你说这紧走慢走,绕了多少道,耽误多少事,快到家门口不行了,搁谁谁不上火啊?”
“哎,武师傅武师傅,别急啊,大人还没喊哪。”小伙子们还是围着他,抓肩抓背地好奇,“你带过他是不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啊?这回究竟是谁干的啊?跟咱们说说呗,他们几个都不让提……一提眼都是红的。”
武师傅腾出只手来,挨个在他们头上敲:“叫你们别多问!别多问!不让提就对了!喏——我就跟你们说一句,这人要是能带回去啊,三吱儿那边嘿嘿别提多难看了,这人要是带不回去啊,啧……”
“老武,聊什么呢,这么高兴?”大车里头,有个文文糯糯的声音招呼了一声,跳下来往这边走,小伙子们立即原样坐好,只晾着武师傅伸着头,端着碗,好不尴尬。
“大人……汤,汤好了。”武师傅讪讪笑着,岔开这一节。
“没问你汤,问你聊些什么。”招呼的那个人一身玄衣,长身长腿,面如冠玉,娃娃脸上有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乍一看上去没什么威仪,仔细看看更没什么威仪,只是嘴角像噙了两块寒冰,眉梢上像吊了两块秤砣,满脸的倦容里夹着晦气,晦气里夹着火气,谁招惹谁倒霉的样子。
武师傅看看汤,笑得憨厚:“这不是……嗨,还能聊什么呀,聊小苏嘛。”
那人哼一声,往前走,伸手,随意从他手里接过汤碗,仰脖子慢悠悠喝。
武师傅有点诧异,跟着嘀咕:“哎,大人?”
那人咕嘟咕嘟喝得虽然慢,也不停,拿肉汤跟拼酒似的,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最后小半碗汤底子咽不下去,狠狠甩手一摔,汤碗砸在地上,碎了无数片。
“大人!”所有人都站起来了。
那人用手在空中按一按,示意少安毋躁,深深吸口气:“沟死沟葬,路死路埋,他就这个命!大家伙拿家伙,就在这儿挖个坑,埋了吧。谁会念往生咒的,过去嘟哝两句。老武,找套干净衣裳,跟我走,给他换了,来吧。”
“大人!”武师傅刚才还笑嘻嘻的,这会儿脸色全青了,跟着那人追了几步,伸胳膊挡着他去路,低声求恳:“这不行吧?不行吧大人?离家就一天路了!初一十五都回去安排了!他都撑到这会儿了!怎么就不能再吊吊命哪!大人!”
“老武你在说什么哪,咱们是捕快,不是黑白无常,阳寿不归我们管!能吊着命我这是干嘛啊?千里迢迢的,就为了活埋了他?”那人嗓门略提高了些,“别都愣着,抄家伙,挖坑,快点!”
武师傅一转身,横挡在那人前头,声音也高了些:“大人,就算断了气,也带回去让老兄弟们见一面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埋这儿……这儿荒郊野地的算什么啊?”
“步踵武!”那人点着武师傅的前襟,数落:“你用用脑子!死了还要往回带?他算是神捕营什么人哪?算殉职还是归案哪?我们这趟出来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的,多少人盯着?还带具尸首回去?再有几个起哄的撺掇着报仇,这是给三吱儿找短处捏哪?”
“楚大人!”步踵武也捉着那人的手,力辩,“您放心,没人去报这个私仇,兄弟们乱不了法度。但是小苏是神捕营长大的,多少人手把手带过他,铁总捕头走的时候我们就没送成,小苏这回也走了,临了老哥儿几个想看他一眼,这不算过分吧?”
“他哪儿长大的我比你清楚,放手!”
“楚大人恕罪!卑职跟了铁总捕头二十七年——”
“步踵武,你不要遇事就跟我数资历,你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再不放手,以下犯上我这就办了你!”那人一把抹下步踵武的手,扭头就往大车走,“挖坑!”
“楚随波!老子回去自领责罚——”步踵武急了,要往上冲,被一群人抱着,他挣扎着跳着喊,“今天这事依不得你!铁总捕头手把手把神捕营交给你,你就把小苏埋在这儿?你怎么对得住总捕头的在天之灵?”
“反了你!”楚随波大怒,“给我拿下!”
抱着步踵武的几个人,就势按着他跪倒,反扭了双臂,压下头去——长程赶路,也不好真责罚,再说这时候人人心急上火的,几句话口角,也平常。几个人踢着步踵武的脚,叫他赶紧服个软认个错。
步踵武咬着牙,牙关外肌肉鼓鼓的,不说话。
楚随波也颓得很,单手向远处一指,“先给我拖一边去!挖坑!”
手下人齐齐一声应,去另一辆大车取长铁锹短锄头,在一棵枯杨树下就地刨坑。
步踵武被人远远拖开,箕坐在地上,看着楚随波俯身,从大车里连被子抱出个人来。
他想上前,被几个人偷偷瞪回去。
“老武,你过来吧,我不怪你,你是小苏半个师傅,一手把他带出来的,心里急,我明白。”楚随波把人平放在地上,回身扯下托垫的被褥,又扯了块干净手巾,边擦拭遗骸,边头也不回地解释,“我说了,你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苏旷不能带回去,国有国法,亡命之徒,出了门就不能再回头,这带回去算私仇呢还是算案子呢,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也别拿铁总捕头说事,总捕头什么性情你最明白,今时今日要是还坐镇神捕营,别说救他了,不办他,就算是顾念师徒父子之情。他但凡有口气,这个主我都做了,他这口气断了,那就是他自己不争气……他这条路,有人收尸就算好下场,你还想怎么样?”
步踵武低着头,拖着脚步,楚随波的话他反驳不了,也只能找出套自己的干净衣裳,权当做寿衣。
他半跪在地上,要替苏旷换衣服,伸手,有点抖。
他还记得,小苏十几岁的时候,在一群少年里不算脸蛋俊俏,但真是骨骼清奇,筋肉漂亮,出点汗就喜欢拎桶水往头上浇,小豹子一样甩得边上人一身都是。
跟回忆比起来,地上的只能算作一具残骸了。苏旷连日内饮食难进,只靠清汤粥水药材针剂吊着命,已经脱了人形,腰一断,脊梁跟着就塌了,胸膛下枯骨隆起,小腹深凹下去,皮肤泛着股惨青色,狰狞扭曲。左臂包扎的白布里凝结着黑色蚯蚓一样的血块,脸色如同朽木,双眼干陷成井,牙关紧紧合着,双颊和喉咙都瘪成一层皮。
找到苏旷的时候,他伤得几乎没人能认出来。
现场只有冰天雪地和一地尸体。
他们看见了火把在远去,但不敢追,不敢搜,更不敢分散,他们只有十九个人,深入险境,随时随地都有性命之忧。
一路上,大家伙谈论过——那是什么地方,动手的是什么人?谁有这个身手,把苏旷伤成那样?但稍稍多说几句,楚随波就不悦,打住了。
大家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楚随波急匆匆带着他们一路向北是在追什么——楚随波有私密的消息,他本来只想快马加鞭截住苏旷,他也以为一定做得到的,他和苏旷差不多是同时得到的消息,苏旷启程的地方比他们远了八百里,却足足早到了三天。
鬼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三天足够发生太多事情,他们只来得及收尸。
每个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路上千呼万唤,苏旷并没有应过一声,只是一点内息自行运转,极其微弱的鼻息不绝如缕。
每个人也都知道是迟早的事情,这种伤,醒不过来就是死路一条,迟早的耗尽肺腑血肉,油枯灯尽。
苏旷能撑到这里,只能说明他内力深厚——或者说,曾经内力深厚。
徒劳一场而已,还不如当场埋了的好。
“大人!大人!大人——”有人在往这边跑,拖拖拉拉,跑得不快,楚随波没抬头,步踵武也没有。
大家都没怎么动,千里跋涉,功亏一篑,大家都觉得疲惫。
那两个手下是去后山小村里采办干粮、草料和烧酒的,烧酒最重要,是用来浸泡药酒,擦拭身体的——天阴,被褥也潮,如果不时不时地擦一遍身体,很快就会生疮、发脓,烂死在车里。
但来的不止两个,还有个乡下老头古里古怪地跟着叫骂。
“神捕营的怎么啦?神捕营的就能抢人的东西啦?那是贼!你不要欺负我没见过世面!我见神捕营的时候,你们两个兔崽子的爹还在撒尿和泥呢!你们的头儿在哪里?”老头的声音本来又尖又凶,一见楚随波,就变成了哭丧一样的花腔,“喔——喔——喔——大人哪——青天大老爷哪——大人为小的做主啊——神捕营抢人东西啦——老天爷哪——我活了七十六岁啦——没见过这样的捕快哪!”
来的不止三个,还有个戴着皮帽的矮胖子,攀扯老头儿。
“纪老头!你不要耍无赖!大人哪,小的是本地保长,参见大人!”
四个人拉拉扯扯往这边跑,老头本来准备拍着腿喊,见楚随波没动静,估计是离得远了,又跑;那个“本地保长”本来准备远远跪下,见老头儿继续跑,爬起来,又追。
老头邋遢得不成样子,花白头发,雪白的山羊胡,胡须上还沾了一溜汤水,滴里搭拉地往下流。身上套着件黄鼠狼皮的坎肩,踩着双露着脚趾的破套鞋,满脸皱纹,松树皮一样又黑又皴。他大老远就高高举着手又挥又喊,嘴里头喊得凄楚,可中气十足,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察言观色,狡猾又刁蛮,一看就是讹诈的主。
楚随波一腔的无名火,搭理都懒得搭理,神捕营持律甚严,逢村舍不敢轻入,免得滋扰了乡民,更不要说抢人东西了——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们这高头大马显眼得很,一进村子打尖、饮马,总有村民闻名赶来,告一些偷鸡摸狗、扒灰斗殴的闲事烂状,接也不行,不搭理又不好,弄得一团乱麻。后来索性全营通令,非暴风狂雨,紧急公务,只在路边驻扎。要不是有个重伤的人,非要烧酒不可,他的人连村子都不会进。
“大人!老头儿胡说!”手下人气不过,忙不迭地抢着辩白,“这老头欺负我们过路!讹我们!往死里头讹呀!他开一家车马铺子,我们去买酒,买了两坛子,全是水,一点酒味都没有,就封口上洒了一小盅!保长可以作证——我们要他退银子,他撒泼打滚,真满地滚,我们要他换酒,他又不给我们。其他人家里只有今年的屠苏酒、去年的麦酒,药酒倒也有,不合用,我们实在是……”
楚随波扶着头,乱哄哄的,他听不进去。
“大人,大人,这二位大人说得是!”保长推开老头,上前解释,“纪老头是本村的老绝户了,他那家店子,黑呀,可黑呀,本村人都不去的……啊,大人,路过敝村,怎么在这里歇息,还是容我等稍尽地主之谊呀!神捕营威名赫赫,弘扬天纲,执法天下,追凶缉恶,战无不胜,应该让本地百姓仰慕各位的英姿才是呀!”
“老天爷呀!青天大老爷呀!这是我的棺材本哪!还我呀!还我呀!银子我还你好啦,你看看,还你啦——”老头儿干嚎着,向两个手下怀里夺着什么,似乎是两个不大的酒坛子。
“还不得!”两个手下也年轻,抱着不撒手,捧着酒坛子往前递,“大人,赶紧调制药酒吧,人命关天!您闻闻这个,当真不错,天阴冷得很,也让大家伙都喝一口,暖暖身子!”
“好啦。”楚随波总算是听明白了,起身冲手下挥挥手,冲保长拱拱手,“酒还给人家,用不着了……银子也算了,跟个老爷子较什么劲呢!这位大人,承蒙盛情,我这里还有公务,不便叨扰,天寒地冻,诸位还是请回吧。本地民风淳朴,楚某心领了。”
“用不着了。”四个字听在耳朵里,两个年轻人满脸的欣喜凝固了,继而炸成惊讶。其中捧着坛子往前递的那一个随手就把酒坛子扔了,往前冲。
光啷一声脆响,烈酒醇香,漫天漫地,温厚的琥珀里有股子开天辟地的凛冽杀气。
“好酒!”十九个人一起赞了一声。
“老天爷呀!我的棺材本呀!”老头儿又跳起来,趴在地上,捧着碎瓷片,嘬着嘴唇去啜那一点点酒水。
没有人看他,每个人都在看那具尸体——酒香暴起,尸体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
楚随波和步踵武的眼光对望,都是又惊又喜,楚随波也不管什么扰民不扰民,一步跳起,劈手去抓那酒坛,抢在怀里,步踵武踉跄着爬起来,去车上取了个瓷碗。
老头儿斜乜着眼睛看,嘟哝:“只给一碗……只给一碗!”
楚随波手有点抖,酒倒得泼泼洒洒,步踵武手也在抖,把酒碗递到唇边。
老头儿比他们都抖:“洒了呀……洒了呀!”
依旧是咽不下去,酒水顺着牙缝灌进嘴里,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老头不忍再看:“暴殄天物呀……要遭报应的呀!”
“小苏——小苏!”楚随波一直很镇定,但这一次声音里有了哽咽和焦急。
他扶起苏旷的脖子,按着咽喉穴道,点了几次,又反掌,将一股内力递进苏旷丹田。
没有用,内力泥牛入海,那口气续不上就是续不上。
苏旷的鼻翼还是微微地翕动着,只是那游丝般的一口气吸不进胸膛里。
他的身体已经冷透了,心脉也停了,鼻翼实在不该再动的,或许只是巧合,或许魂牵梦绕的一口余香,勾搭着来世今生。
一路上,希望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得而又复失。
“畜生!你消遣我!”楚随波实在是忍不住了,回手,从身边一人腰间拔出刀,“我给你个痛快!”
“大人!”手下人抱着他的腰,忙拦。
一声金铁交鸣,苏旷的手指也微微动了一下。
众人又看楚随波。
楚随波叉着腰,犯嘀咕,他入门晚,练功迟,好奇心欠奉,内家极少涉猎,他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明白,这不再是巧合了。
“好……老武,你且扶稳他。”楚随波招招手,“兄弟们,过来,既然他好这口,咱们就给他找点下酒的玩意。”
他实在有些文气,说这些稍稍有些硬的话,总嫌硌牙。
可他站得笔直,目光专注,一手扶着刀鞘,一手按着刀柄,气若拔城,稳如泰山。
除步踵武之外,神捕营其余十七人走到他身后,手一起按在刀柄上。
“拔刀!”
“是!”
十八柄雪亮长刀一起出鞘,锋刃参天,沧浪一声响,呼啸龙吟。
苏旷手指又一动,牵动着喉头也一滚。
那是拔刀声,那是莽莽浮生的铮然一震,是挟泰山而超北海的开辟鸿蒙,那一声交鸣里,有着八千里路赳赳岁月,有着心魂所系的化碧热血。
手中无刀,胸中无酒,不愿别此世界。
步踵武见机得准,把那口酒喂了下去,顺喉而下。
那口酒在胸口翻着,烧着。
楚随波抓牢他肩膀,扶仰头颅:“死马当作活马医!灌下去!”
两人合力,把那泼洒剩下的半碗烈酒硬灌进苏旷嘴里。
苏旷孱弱之极的肠胃被烈酒烧着,实在可以算得上是穿肠毒药了。他脖子一歪,一口黏稠腐臭的紫黑液体呕了出来,接着是一阵咳,他咳得已尽全力,但也只是极轻的颤抖,残酒夹杂着积食残渣,药汁和鲜血顺着嘴角往外漫流,步踵武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
“小苏!”楚随波那一股内息总算是递进去了,“你睁睁眼?”
苏旷的眼皮抖了两抖,眼睛没有睁开,嘴里头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来:“好酒……”
然后就歪倒在步踵武怀里,再度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走!套车上马走人!”楚随波长长出口气,也没多少喜色,不敢掉以轻心,起身,抱着酒坛子匆忙向大车赶,“兄弟们,上路了!快!”
那老头儿不屈不挠地在他身后跟着:“老爷……那是我的棺材本儿……”
楚随波不跟他计较,也不肯还:“老爷子,人命关天,说不准稍后还要用到——你开个价,要多少银子?”
“老爷……小老儿日子头苦哇,过不下去……我三个儿子,死了俩,老伴早就不在了,祖坟没给我留地……”
“多少银子?”
“老爷……小老儿日子头苦哇,一村人是不拿我当人哪……就指着这点棺材本送终……”
楚随波见那老头往地上直出溜,似乎有抱大腿的架势,吓坏了,一手护着酒坛子,一手把他拎起来。
“说,到底多少银子!”
“我不要银子。”老头儿摇摇头。
“什么?”
“我不要银子,老爷,我没进过京哪,我打小就想去瞅一眼,死也闭眼了,老爷,我活了七十六岁了,离京就三百里地啊,我没进过京城,我不闭眼哪……”
“胡闹!你那两坛子酒,我给你三百两,怎么都够了吧?”
“老爷,我真不要银子啊……老爷,我会喂马,会劈柴,会种菜,会扫地,哦哦哦,还会酿酒……”老头儿跟着楚随波转圈,掰着手指头数,“老爷,对啦,你那小哥儿是个瘫子,我家大小子也是瘫子,瘫了三十年呐,我把屎把尿,前后服侍,褥疮都没生一个。不信你问保长,满村子都知道,邻近村子也知道……老爷,你带我上京看看呐,我什么都会做。”
“纪老爷子,你别转,我这头晕得不行,你行行好,开个价,回家去,行不行?”
“我知道,人命关天啊,老爷,你那小哥儿贪我那杯酒,这坛子酒喝完了,还要。你说,你上哪儿找我去,是不是?这整村子的人待我不好哇,我一个孤老头子,说不定明天就死了呀……”老头儿拍着大腿,又嚷嚷起来,“我真是什么都会做……你四处打听打听,我要是做不好,老爷你赶我回来!”
这老头儿有点奇怪,楚随波目光在他浑身上下打量了几圈,看不出异状,他颤颤巍巍的,说结实也不结实,说孱弱又不孱弱,说撒泼理直气壮,说讲理又低声下气,他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会武功的人,可也真不像一个发昏的乡下老头。
他说一千道一万,楚随波只听进去了一句,那坛子酒还真是救命的宝贝,真要是喝完了还要,确实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他揉了揉额边太阳穴,问保长:“这老爷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启禀大人!启禀大人!”保长好容易抓住个回话的机会,躬身回答:“这老头儿叫纪黄九,是本村本地人!老绝户啦,混吃混喝,四处坑蒙拐骗……”
“他是做什么的?”
“早年是个仵作——哦,二十年前就不干了,开个车马铺子,修补车轮蹄铁,顺便卖酒,他家老婆子在世的时候,家里倒清洁,人也还厚道,可老婆子一走……”
“得了,我做主。我这着急,老爷子,你先上车吧,回去给我酿几坛子酒,我叫人带你在街上逛一圈,爱吃点什么吃点什么,爱买点什么买点什么,玩够了,送你回来,啊?”楚随波匆匆忙忙,走两步,又停下,“你有什么要收拾的?赶紧!赶紧!我让人骑马带你回去拿!”
“不用。”老头儿倒是熟门熟路,也不见外,爬上大车,靠边一坐,“我家里头除了一屁股债,什么都没有。”
“明白。”楚随波摸出两锭银子,给保长。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老头儿疯疯傻傻的,但不是个易与之辈,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没他这口酒,苏旷就只能就地埋了,管他是谁,想做什么,既然要跟着,就跟着吧,京城是自己的地头,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众人上马,扬鞭疾行,直到拐上正道,烟尘滚滚,楚随波才长吁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身后的苏旷又睡过去了,形销骨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折在谁手里的?无论如何你得醒过来,我费了这么大劲,我有许多话想问你,楚随波默默地想着。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苏旷的眼睛闭得很紧,嘴也闭得很紧。
这么长的一段路,你是醒不过来,还是不肯醒过来?
醒过来,就不能再睡了。
醒过来,就是终身的残废了,吃饭喝水,穿衣翻身,事事要人服侍,就连大小便恐怕也不能自理——普通人还罢了,神捕营里头,有这种伤的,没有一个能活过一年。
你这辈子,恐怕是既握不了刀,也喝不了酒了,能握个筷子,吃口面条,我就算你本事大了。
到时候,你是要对我说多谢呢,还是对我说多事呢?
随你吧,小苏,活活看吧,你要是撑不住,随时随地走人,我不拦你。
楚随波总是容易多愁善感,想来想去,又叹口气,伸头招呼:“老武——”
步踵武策马赶到车边。
“老武,咱们换一换,你来押车,我骑你的马先赶回去,做点安排。”楚随波呵停了大车,跳下来,叮嘱,“他要是路上醒了,又不行了,你就抓紧把口供录一录,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谁伤的他,嗯?”
“是,大人。”步踵武也跳下来,“初一和十五不是回去安排了么?还要大人亲自安排什么?”
楚随波翻身上马:“换个地方吧,我就怕先到营里,兄弟们往上一围,他受不起,连羞带臊的就直接过去了——你回京,直接把车赶到我那小院去,你知道在哪儿,是吧?”
“是,大人考虑得周全!”
楚随波又冲纪老头努努嘴,“老爷子年纪大了,你照顾着些。”
老爷子年纪是大了,歪着头张着嘴,睡得鼾声四起,口水拖了老长。
步踵武也明白,点头。
“是,大人考虑得周全!”
楚随波交代罢,翻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他本来就以事无巨细,小心谨慎著称。
他仕宦之途走得很稳,也很得意。小时候,很多人对他说过,此子前途无量。没有人当真,只有他自己是当真的。
天幕依旧关阖,太阳的光辉在乌云后乍隐乍现,寒风贴地偏又春风扑面,这是个变幻莫测的季节,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是是什么时令,人人都在揣摩下注,至于庄家何在,那得抬头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