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胡为乎泥中
古旧的小院,院西边新砌了三间青砖大瓦房,顶靠墙的一间最为破落陈旧,窗棂上有蛛网,门闩上有苔痕,屋角有张木板床,床头堆着三个承装杂物的大藤箱。
藤箱上的遮盖物全被挪到一边去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堆了满床满地。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几只不登对的鞋子,一个青布荞麦皮枕头,几件旧冬衣,肩肘磨得发亮;几块上好墨锭,已经连同纸盒潮坏了;一个压瘪了的锡酒杯,杯壁上镂刻的是雪霁骑驴寻梅图;一个紫铜算盘,缺了两档,珠子洒了满筐;其余就全是书簿。
书簿是被胡乱地、匆匆地塞进箩筐里的,卷着边,残着页,散着书脊,虫蛀鼠啃的,有一本被掖到箱子底部的藤条缝隙里了,楚随波扯了两遍,才拽出来。
封面上墨迹淡淡,写着《大丈夫当如是》六个大字。
楚随波笑了笑,就在床边坐了下来,随手翻。
他小时候,一直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地方。
他没有这样一个地方,清早睁开眼睛,两个丫头已经拿着衣服鞋袜来伺候了,洗漱完毕,立即就要打开大门,直到就寝时才能关上。他每天都有许多该做的事情要做,该吃了,该睡了,他要晨昏定省,要去先生那里读书,要回答父亲的问话,他不可以出去乱走乱动,即使是在自己家,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走到不合适的地方,也会有人问,少爷来这做什么?但他也不可以一个人呆着,如果一个人多呆一会儿,丫鬟就要劝,少爷怎么了,少爷别总枯坐着,少爷出去走走?好像他真能走到哪里去似的。即便是在娘亲那里也是一样的,他不说话,娘亲就要担心,他说了心里话,娘亲又要说,少胡思乱想的。
一切都是有规矩的,规矩写在《礼记》里,从写成的那一天起就再没变过。喜怒哀乐都有定量,多了是越矩,少了是失礼;他要在葬礼上表演悲哀,在喜宴上表演愉悦,和别人在一起表演其乐融融,他要学着哀叹民生之多艰,但既不能愤怒到造反的地步,也不能轻描淡写,以至于“不配为人”。
那么读书好了,但读书有读书的规矩,经不讲透不能读史,太史公书本来就是一个多嘴多舌以至于被阉了的人写的。
那么沉默好了,但沉默有沉默的规矩,儒风第一,君子慎独。
他是个想事情很慢很慢的人,以至于在多年之后才明白过来,他的结结巴巴,已经是他孱弱的童年最激烈的叛逆了,这样就不会总有人过来问他,毕竟“啊”、“这个”和“那个”不算是违心的回答。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咬掉舌头,免得总说一些让自己难堪的话。
如今,他已经三十岁了,是神捕营的副总捕头,交游无数,足以得体地应对大多数场合。不久前,一帮朋友聚会的时候,有人问,有没有这样一句话,你小时候听过,然后就总是关键时刻在耳边回响?
有啊,他慢吞吞地回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大家就哄笑,知道他在胡扯。
这是他的小小习惯,他没法说真话的时候,就把假话说得特别夸张,好让所有人一听就明白是假话。
是的,他有那样一句话,每次最艰难的时候都在耳边响起,那句话不太好作为座右铭摆在书桌边或者挂在书房上,那是一个九岁孩子的嘹亮欢叫:去他妈的!
他从十八岁起启用这句话,开始的时候,有七成把握就可以在心里喊一嗓子,冲上去,之后,有五成把握,他就敢冒险,最艰难的时候,三成把握,他也豁出去了。
三成是底线,已经是孤注一掷,再往下就是脑子进水了。
但这已经足够让他的履历成为神捕营历史上最优秀的履历之一。
他翻了一页那本“书”,轻轻叹口气——我已经没那么想和你交朋友了,英雄,你瞧得上我,瞧不上我,那是你的事,我无所谓,你别让我瞧不起你就行了。我花了二十年,才知道看得起自己是个什么滋味,喔,这滋味真他妈好,再花二十年也值得。
那一页是个分水岭,那一页上标着“大丈夫当如是十九号”。
那是严老夫子的字,一笔不苟。
他小时候和严老夫子走得不算近,但也一度充满了向往,这向往的缘由很提不上台面——严老夫子是楚家唯一一个有自己小屋,可以随时随地关上门的人。
他听人说过,严老夫子赴京师应举,久试不第,万事蹉跎之下,才做起了账房先生。严老夫子喜欢读史,正史野史都读,遇到些算错账,喝酒出丑,穿新鞋踩狗屎……诸如此类不顺心的事儿,就捧着小茶壶喝一口,嘟哝一声,“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他一直很想去拜访严老夫子,问他借书看。
但那段路途对他而言,像一段艰难的旅程,他得穿过小院,走过正宅,冒着遇到父母和兄长的危险,绕过一处小假山回廊,回答许多下人的“四少爷去哪儿”的问话,才能走进严老夫子的小屋里,借一本“禁书”,还得千辛万苦带回去,再还回去。
他做了很多准备,特地支开小丫鬟,换了一身宽大的,能藏书的衣服,祭旗誓师一样地对着镜子挥拳头,对自己放了很多“那又怎么样,豁出去了,死了就死了,不怕不怕,冲啊”之类的狠话,然后在一个浓荫深长,蝉鸣嘹亮的夏日午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旅途艰难,一言难尽。
还没有走到地方,他就听见苏旷嘹亮又兴奋的声音在大叫:“大丈夫当如是十八号!”
他晦气得差点扭头就走。
但出于好奇心,他还是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看见地上铺着张大凉席,老夫子当做心肝宝贝的那些史书胡乱地摊开,书堆里摆着一碟五香蚕豆和一壶酽茶,老夫子穿了件大汗衫,牛鼻裤,一手在膝盖上扶着个旧账簿,一手捏着支笔,匆匆抄写着些什么,苏旷打着赤膊,伸着头看,嘴里吧唧吧唧嚼着蚕豆,嘭嘭嘭地给老夫子打扇子。
老夫子抄完一段,提笔蘸墨,苏旷看得入神,把蚕豆碟子推了过去,老夫子就在碟子边抹了抹笔,苏旷就继续抓着蚕豆往嘴里送,然后两个人都发觉不对,嘎嘎地笑。
“找十九号!我去找十九号!”苏旷一骨碌爬起来,去抓最远的一本书。
“洗手!洗手!”老夫子跟在他后头,抓着他的腰带往回扯。
然后他们就都看见楚随波了。
苏旷大吃一惊:“大夏天的,你穿这么多?没病吧?”
那身衣服是够宽大的,不仅宽大,还厚,冬天穿都可以了。
楚随波脸红红的,又热又窘,不知怎么解释。
苏旷把碟子递过去:“顺路?过来玩?五香的。”
楚随波脸更红,他想说去给母亲请安,又想起这根本不顺路,他准备好的借口好像都不能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穿成这个样子站在这里。
等他想明白“五香的”意思就是“你要不要吃一点”的时候,苏旷已经耸耸肩,把碟子收回去了。
“嗨,你又不说话,那就别站那儿啊,挡光!我们编史书哪!”
楚随波慌忙左移两步,移开之后才想,挡光的话,其实我也可以进去,于是又走了回去。
“你这人捣乱是吗?要么走开要么进来,我们编史书哪!”
听说编史书是个很大的活,几十年上百年都不一定做得完。
楚随波怯怯问:“什么……书?你们……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
“《大丈夫当如是》,从一号编到一万号!”苏旷也不理他了,在裤子上擦干净手,继续给老夫子打下手,“我的主意!吃早饭时候想出来的!我们俩一起干的!”
老夫子闷头瓮声瓮气:“唔,你的主意倒是你的主意,你都干什么了呀?吃了四盘豆子了。”
“哎哎,这人不行,没出息,换个十九号!”苏旷从席子上跳回去,抢老夫子的笔。
“西楚霸王没出息,什么人有出息啊?你倒是说说看!”老夫子不干了,搁笔。
“他净哭!”
“哎,你不讲理哪,人有七情六欲,英雄落泪怎么能叫没出息?”
一老一小很快就吵起来了,吵得还挺凶。
严老夫子较真的时候不多,拧起来还是一步不让,他自从进了楚家门,就再也没有回过乡,别人问起来,就摇头晃脑说一句“无颜见江东父老”,小半辈子就指着项羽活,什么他婶子小名叫什么啊,乌骓马是吃草啊还是吃料豆啊,晚上什么时候睡,白天什么时候起,穿底裤还是兜裆布,行军路上便秘了吃什么药……荤的素的摸得门儿清。
苏旷哪吵得过他啊,张口结舌,节节败退,忍无可忍,冲楚随波发火:“四少爷,说了多少遍啦,挡光!你闪开些不行吗?”
楚随波默默地走掉了,挥一挥衣袖,带走一身痱子。
据说,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计划坚持了四天,苏旷就忍不住诱惑去捉螃蟹了。
他死都不肯交代去哪里捉的螃蟹,只是那几天吃得走路都横着走。
苏旷身边永远不缺人,似乎也永远不想一个人呆着,他知道最高的树在哪里,最深的沟在哪里,从一个房顶上跳到另一个房顶上,他肆无忌惮,哪怕摸进别人家塘里捉螃蟹,也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广阔天地。
十九号那一页是空着的,不知道最终他们谁吵赢了,反正老夫子一笔未落。
后面的故事,苏旷跑掉了,楚随波知道。
楚家败落之后,一众下人作鸟兽散,严老夫子管账,当然也被拘了去,三审六问,拖了大半年,拖垮了精气神,也拖垮了身子骨,他不肯回乡,就羁留在一家小客栈里,靠替人写些分家产的文书、报平安的家信挣口残羹冷炙。到楚随波找到他的时候,他眼睛早已经不行了,手也拿不动笔,一身的病不去看大夫,随身并没有几件行李,枕头下的小包裹里,是翡翠镇尺和这本“书”。
那本“书”标到了一千零七号,字迹潦草,有些两行都写到一起。很长一段难捱的光阴里,严老夫子靠数着记忆里的英雄们熬日子。
那天在小客栈里,他们要了一壶黄酒,两碟五香蚕豆,聊了很久,聊楚家,聊彼此际遇,也聊西楚霸王,蚕豆吃完的时候,楚随波起身,点头说:“老夫子不必担忧,我替你养老送终就是了。”
他下定决心,第二天,就买下了这座小院子。
他早就想买了,只是犹豫不定。他年轻,仕途艰险,步步为营,置宅置地都还太早,容易招人议论。
但他还是决定了,那个价钱很难得。这些年来,楚家旧宅转了三次手,也是该倒霉,主人官运都不顺,不是贬迁就是问罪的,后来宅子也没人再问,荒草丛生地废弃在原处。地契的主人急于出手,愿意把整栋宅子拆零了卖,楚随波买这后院,简直就像是白捡的。
他来的不多,一个月顶多三四回,从不过夜,坐坐就走。
他大部分时候都吃住在神捕营,和“兄弟们”一起,夙兴夜寐。他非常努力,一直在拼命,他必须让上司、同僚和属下看见自己的努力,他们本来就不服他,喜欢拿他和铁敖比。
这是很绝望的比较,铁敖之后不会再有“天下第一名捕”了,他不行,苏旷不行,他和苏旷加在一起也不行,即使他也不娶妻不生子不置地不要命,还是不行。
他知道症结在哪里,不是铁敖更尊重律法,或者更铁面无私,或者更心系百姓,铁敖接手一桩特别棘手大案的时候,就会从一块冷冰冰的黑铁变成一块滚烫的烙铁,他会像研究情人一样研究他的目标,抵死纠缠,赶尽杀绝,案子告破的时候,就是他至高无上的享受。
永远不要挑战一个人视之为享受的领域,直到那个人自己厌倦为止。因为那个时候,那个人是被天神眷顾着的。
楚随波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压根不会跟铁敖比破案,跟苏旷比武,但他也很无奈,他至高无上的享受是在床上,是关起门来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胡思乱想,和九岁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个世界是不讲理的,那个关在屋子里就会发疯的人还睁不开眼睛,他这个只想躺在床上的人,却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奔走如同苦役。
他把那本书塞到袖子里。
他闭不上眼睛,他是劳碌命,闭上眼睛,眼皮就会被事情顶开。
他还有件繁琐又无聊的事要处理。
他曾经找了两个人服侍严老夫子,也顺带打理这间院子。
说起来那两个人也不是外人,一个是小时候伺候过他的丫鬟柳茹,一个是柳茹带来的本家侄女。
楚家败落之后,柳茹早早嫁人了,嫁得不错,男人是间绸缎庄的管家,亲事也还算体面。过了门没两年,生下儿子来,原本该其乐融融,但男人不争气,手脚不干净,偷了主人家的财物,被报官,打了一顿板子,连铺盖扔了出去。男人染了棒疮,身子骨跟着就不行了,整日骂骂咧咧,喝酒赌钱,儿子饿得像根豆芽似的。
柳茹见到楚随波之后,哭了很久,哭得楚随波心一软,收一个也是收,收两个也是收,就把她也接过来了。每月开一两银子,伙食另算,炭火柴米之类的粗重物有人送来,隔三差五的,也会送些皮袍子、鞋子、被褥、家什、药材之类的。
一个月之后,柳茹就说人手不够,搬不动老夫子,把本家侄女也带了来。
随后柳茹就像跟蔫了的枝条,插回观音的玉净瓶里,咻咻地昂起了头。
她很快开始克扣伙食,开始还是小打小闹,雁过拔毛,慢慢地,就越来越贪,什么都往自己家里偷。楚随波没有留心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来送柴送米的,全是神捕营的人。
一沓当票搁在面前的时候,楚随波哑然失笑,也不跟她计较。
直到年前,严老夫子忽然过了世,他才终于生气了——老夫子简直是被冻死的,寒冬腊月,柳茹不肯烧炭,把几百斤细炭和铜炉子都搬回家,给儿子用。
到了操办后事的时候,楚随波忍无可忍——严老夫子的房里什么都没剩下,被褥、皮袍子、鞋子、炭火炉子、酒壶、茶壶、文房四宝……能换钱的什么都没有了,当然还有那方翡翠镇尺。
他发作了,但柳茹擦眼抹泪地说艰难,说自家公婆都没法伺候,伺候外人,说老头子病一起来,背不动抬不动,吓死个人,说楚家的旧时光,说从前夫人有多么体己下人,说儿子念书了,说她告诉儿子,那镇尺是楚家赏给他的,叫他将来也要做官,做人上人,儿子会报答四少爷。
楚随波挥了挥手,打发她们走人。
柳茹跪下来了,磕头磕到额头出血,说知道四少爷心软,知道四少爷是好人,说四少爷不要赶我走,赶我走我就不起来。
楚随波笑了,他也拂衣,跪在柳茹对面,轻轻说:“滚。”
他最恨有人用软弱要挟他,他被自己的软弱要挟了二十年。
柳茹临走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冰凉的仇恨。
“楚大人!”门外有人叫:“我又找了个人来,您瞧瞧?”
“叫她进来吧。”
“是,大人!”
那是初一的声音,初一和十五是一对孪生兄弟,一直跟着他跑个腿打个杂之类的,俩孩子也都乐意,愿意“见见世面,长长见识”。之前这院子里送柴送米之类的活都是他们在做,这一回,楚随波也不想假手别人。
这院子里总得要个人做事,于是他一进京就打发初一去找,条件开得很明白,不要在大户人家做过的,不要一脸苦相的,性子要直爽热情些的,力气要大,最好是个媳妇,姑娘家抹不开面子伺候男人,其余不论。
这人是真不好找,初一前前后后带回来十几个,都不行。
楚随波矫枉过正,看谁都有柳茹的影子。
门外走进来一个丫头,和楚随波心目中的“丫头”有点不同。她个子太高了,昂昂七尺,进门都要稍微低点头,浓眉大眼,长手长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挎着个大篮子,颇有点顾盼自雄的架势,一进门,就露着一嘴大白牙笑。
她高归高,看起来真是小,十三四岁的样子。
“大人!”初一跟着进来了,邀功,“大人您看,这姑娘成吧?我路上遇见的,忒直爽,力气可大了,我撞了她篮子,她差点揍我。”
楚随波揉了揉太阳穴。
他犹豫:“初一,我要找个本分的……”
“本分!”初一跟着夸赞,“我跟她说,伺候个病人,一个月一两银子,包吃包住,人家手一挥,跟我乐,说银子开高了,说您要是瞧见她饭量,就不开这么些钱啦。”
楚随波咂咂嘴:“我想找个媳妇,这是媳妇吗?”
“是媳妇!”初一得意坏了,“童养媳,她男人今年才七岁。哎呀我打听过了,她公公哪,是个有名的裁缝,儿子有点傻,就赶紧托人弄了个儿媳妇来养着。喔唷,我去她家一问,两公婆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说这儿媳妇要不得啦,一瞪眼儿子就哭,再瞪眼尿裤子,本来就傻,吓得更傻了。饭量又大,从小养到大,一年比一年能吃,一家子供不起。这要是订了亲的就退了,童养媳又没法退,要不然我们领走得啦,喏,卖身契都塞给我了,追着塞,不要都不行。”
楚随波斟酌着措辞,问那丫头:“你叫什么呀?”
“大雅!”
嗓门可真亮,黄钟大吕。
“你多大岁数?”
“嗯……十、十八!”
“骗谁呢?”
“十七。”
“到底几岁?”
“十六。”
“还不对。”
“十五。”
“撒谎有你这么死心眼的也不多。”
“十四。”
“真十四?”
“算十四吧。”
“什么叫算?”
“是真十四,不骗你,就是……我是腊月生日,月份小。”
楚随波看向初一。
初一一头汗,他自己也是个孩子,哪儿看得出姑娘年纪?看着比自己个大就领回家了。
楚随波又问:“你会做什么?”
“裁缝。”
“这用不着,别的呢?”
“啊……”
“慢慢想,别急。”
“我不急。”
初一在悄悄往外退了。
“你就说你在家都干什么吧。”
“什么都不干。”
“洗碗?”
“婆婆洗。”
“洗衣裳?”
“婆婆洗。”
“做饭?”
“婆婆做。”
“你是童养媳?”
“不是我不干……是婆婆不让我做嘛,说我拿什么碎什么……败家小娘们……”
“那他们养你到底有什么用?”
“是没用啊,所以才给赶出来了。还给我塞了一篮子好吃的,叫我行行好,好好给人当丫鬟,千万别想家。”
“你婆婆觉得你能当丫鬟?”
“嗯,我婆婆说,去,大雅,别露怯,只管去,高高大大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
楚随波冲初一笑笑:“初一,是不是我不让你碰案子,让你跑腿,你看我有点不顺眼呢?”
初一哀嚎:“大人!”
楚随波无奈至极,向外走,“明天,你啊,这丫头从哪来的,你给我送回哪儿去,送回去之后,去给我接医佛,接来了呢,你把自己也送回神捕营,跟你的管带说一声,就说我的意思,叫你该练什么练什么,别出来跑了,没事净添乱。”
楚随波走了几步,初一亦步亦趋,跟了几步。
他敲敲脑袋:“等等,那个什么都会做的老头呢?先让他顶一宿。”
初一讪讪地笑:“大人,纪老头上街玩去了,叫我们别担心他,他认门。”
“玩去了?”
“是,大人,他说您吩咐的,到了京城,上街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还说我们忙,就不用我陪着了,不给我们添麻烦。”
“这记得倒是清楚。”
“大人……”
“去!跟三吱儿说一声,今晚上我有事不过去了,明天一早去给老夫人磕头贺寿。等等,换个人去,沉稳点的,你给我烧水,拿家伙,咱们自个儿伺候那个祖宗。”
“是嘞,大人。”
已是黄昏,春风乍起时候。
苏旷还是睡在他小时候睡过的那间房里,睡得很甜。
楚随波进门的时候愣了愣,他已经打发大家回去休息了,但床边还有两个人。
跟步踵武一样,都是神捕营的“老人”。
没什么活要做了,整间房一尘不染,苏旷的身体已经擦洗过一遍,换上干净衣服,被褥有太阳晒过的香气。墙角的小炭炉上煨着粥,各式用具码放了半边墙。
“你们怎么来了?”楚随波向前走。
“大人。”其中一个人从袖子里抽出个帖子,“老武跟我们商量好了,大家排了个班,以后轮流守夜。东西家什,百家凑一凑,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人也年轻,这种事,手忙脚乱的,累出病来怎么了得。”
“这不合适吧。”
另一个站起来,盛了碗粥,递过来:“这有什么不合适?咱们晚上来,不算公事——大人用点。”
“喔,不错,厨房没开火,哪儿弄的?”
“鹤嫂子弄的吧,记不清了。”
楚随波呼噜噜喝完粥,擦擦嘴,摆摆手,“行,心愿我领了,你们这就回去吧——跟老武说,别闹腾,三吱儿要是知道——”
“三吱儿已经知道了。”
“老武这人……”
“不关老武的事,小苏回来,要是咱们都不知道,算什么神捕营啊。大人,三吱儿爱怎么想怎么想,小苏的事是我们的家务事,总捕头在的时候,他敢怎么样啊?”
“三吱儿说话不算数,我说话也不算数,神捕营就铁总捕头说话算数,是么?”
“大人……”
“这不是跟你们客气,这是命令,回去。”
“大人!”
“回去之后,帖子排过班的,每人交一份检查上来。”楚随波伸手把那张排班帖子递到炭炉里,细火舔着烧,“不愿意交的,交份辞呈上来。”
两人站直,脸色铁青。
“铁总捕头不在了,这是事实,接受就接受,不接受走人。”楚随波看着火苗把帖子烧得干干净净,转身,拍拍手,“三吱儿能怎么样?我告诉你们他能怎么样,这个人——从红山开始,卷宗就不干净,他的辞呈还是我给他改的,要不他连走都走不成!神捕营的家务事?神捕营只有国事,没有家务事,你们非要这么挑明跟三吱儿对着干,他一纸公文递到刑部,立马就有人过来拿人,到时候怎么办呢?拿刀反了吗?”
两人脸色还是铁青。
“去吧。”楚随波挥挥手。
“是,大人。”一个人单膝点地,恭恭敬敬回话,“请问大人,是不是递了辞呈,我们就能过来照看小苏了?”
一股闷火往楚随波头上烧。
他也郑重其事地回答:“也不行,这是我家。”
那人站了起来,依然恭敬:“是,我们知道了,大人保重。”
楚随波眼珠子都不动:“不送。”
两人走到门口,站住,背对楚随波:“楚大人,临行之前,有一言相告。”
“讲。”
“铁总捕头是不在了,我们都很痛心,他老人家要是在,不会自己兄弟受了伤,偷偷摸摸不让我们照顾,更不会窝里横,遇事先欺负自己人。”
“唔,铁敖的神捕营我没有,你们觉得哪儿有,去哪儿投奔,不用再一遍一遍告诉我了。”
两人顿足而去。
初一端着盆热水手巾,站着门外,进不是退不是,急得直哎哎。
两人一走,他忙进来:“大人,这是干什么啊,都是自己人,心里着急,说几句,怎么就到递辞呈的份上……大人,我去追!”
“站住。”楚随波慢慢坐在椅子上,半闭眼睛,冷冷一笑:“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呵呵,呵呵,口角两句?平时跟我藏着掖着,一见姓苏的全他妈出来了。初一,你出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大人。”初一倒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远了。
楚随波抓了抓头发,拧把热手巾,盖在脸上,用力捂了一会儿,抓下毛巾,劈手扔在苏旷脸上:“你他妈一回来神捕营就内讧!你他妈干听着不开口!你他妈再装死?”
苏旷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那是一双悲哀到无边无际的眼睛,那眼睛里曾有过光,但如今熄灭了。
“我不是装死,我是被吓着了。”苏旷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微笑:“我偷偷瞄了一眼,还以为……自从十二岁那年摔下来,就再没站起来过。”
楚随波喔了一声,走过去,袖子里那本书硌得很硬。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踌躇好久。
“没事就好,其他事来日方长,我们有的聊。小苏,多少人救你,大家都在等你醒过来。捡回条命是幸事,醒过来就该朝前看。明天我代你报个平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我让大家过来,你亲口道谢吧。”楚随波站起来,拿个碗,“倒是幸亏鹤嫂子心细,来,吃一点,有没有胃口,都给我咽下去,差不多了,咱们得对对盘口。”
“随波,大恩不言谢。”苏旷咬了咬牙,有些求恳:“就是……能不能先让我自己呆会儿?”
“也好,我也歇歇。有什么事随时喊我,我就在隔壁。”楚随波把粥碗放在他身边案头,出了门。
苏旷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头,伸手,慢慢掀开了被子。
床单上冰冷濡湿一片,有五道狠狠抓过的指痕。
腰椎以下已经是一片木石,黄土埋了半截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手指顺着脊椎摸过去——不知谁做的正骨,手法很好,没有问题,但齐着腰椎,所有的感觉被一刀斩断了。
大腿的肌肉不再有弹性,死硬,像石头,很快就会松弛,然后萎缩。
而小腿,他已经摸不到了,他还没法靠自己坐起来,那需要训练。
皮肉伤愈合得很好,但内息是紊乱的,闷,胀,压抑,像是只叫花鸡,五脏六腑是掏空的,身体却被裹在干硬的泥块里灼烧。
当然,不用再想云小鲨了,也不用再想任何一个姑娘。
如果不出意外,他会这样活下去,或许还能活很久,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行尸走肉。
是啊,醒过来就应该向前看,他是向前看的人,但现在,被人掐着脖子推到墙角,那墙很高,望不到头。
他并不确定未来,即使嚼碎了所有的耻辱感咽下去,即使接受这种施舍一样的活着,也不确定会不会连累别人。
更何况,这耻辱感在嘴里嚼,嚼得嘴都木了,也咽不下去。
他拉上了被子,看不见的感觉更好一些。
然后端起那碗粥,试着吃了一点。
他极度虚弱,主要是饿的。
这甚至让他无法持续专注思考。
无论如何都要吃一点,最好是能尽快吃点更能补充体力的东西,他需要弄清楚一些事情,也要帮别人弄清楚一些事情,交代一些事情,再托付一些事情。有些承诺,可能做不到了,但至少得跟人家说清楚,不好就这么凭空失踪。
以后呢?不知道,他不能想过去,也不能想以后,动念即崩溃。
他得像对付生死大敌一样对付那碗粥。
那碗粥很稀,没费什么劲就吞到胃里。
他吃得很慢了,但似乎还是有点快。
他一不留神,想了想那碗粥会怎么从身体里出去,胃里就开始恶心。
别吐,坚持住别吐,他试着劝自己的胃,你得学着点,我也得学着点。
他的胃脆弱得多,还没记起来如何工作。
他猛转身试图吐在地上,但情急之间忘记了腰,他只来得及扑在床上,转了转脖子,吐了满床满枕头。
他试着想挪开些,又摔在那些刚刚吐出来的稀粥里。
他试着想用那条手巾擦一擦,但试了很多次,竭尽全力,够不着。
他放弃了,筋疲力尽,今天的练习到此结束。
来日方长,或许一个月之内可以学会不吐在身上,也不尿在身上。
算了,来日方长这种词还是忘记的好,想想就恶心,他要活着,就得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活。
他没有喊楚随波,身上的衣服是才换的,应该刚刚有人收拾过自己。
如今,他唯一的善意,是让别人多干净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