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纪黄九
长夜枯卧,隔壁的楚随波文文静静一个人,睡得像猪一样,鼾声如雷。
门吱呀一响,一颗花白头颅伸了进来,接着是一只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跟着一个老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他穿得挺可笑的,好像上街抢了一大家子人的衣裳,然后全套在自己身上,花花绿绿,锦衣夜行。
他径直走到苏旷床前,拿起蜡烛,照了照苏旷的脸。
蜡烛离脸太近了,快要烧到睫毛和眉毛,晃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审问犯人,才会这么拿蜡烛。
“你是苏旷,铁敖的徒弟?”老人问,声音里略带威严。
那是苏旷从未领略过的威严,有一种不证自明的底气。
“是,你是谁?”
“我问你,你答我就完了,老夫自有问你话的资格。”老人顿了顿,“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江湖仇杀。”
“谁伤的你?”
“不知道,没看清楚。”
“没通个名?”
“没有,她说我不配问她的名字。”
“怎么伤的?”
“到处都是伤,你问哪儿啊?”
“腰。”
“木棍打的。”
“什么木棍怎么打法?”
“大概是枣木齐眉棍……”苏旷略皱眉,回忆这一段不是太愉快的事情,他简直能再次听见那声冷冰冰的“让他老实点”和噩梦一样的“喀喇”,他迟疑了片刻,确定,“握后段,棍头敲在腰椎上,手很准,正好震断,留了几分力,大概是不想当场把我打死。”
“怎么个断法?横断竖断?全裂半裂?”
“我怎么知道!”
“嗤,学艺不精。”
“……”
“江湖仇杀……那你呢?”
“什么就那我呢?”
“江湖仇杀,你手里几条人命?”
“记不住了,六七个?”
“六个还是七个?”
“真记不住。”
“是杀人,还是被逼得还手?”
“没多少区别,有杀人,也有还手。”
“这叫没区别?”
“……”
“之前呢?”
“还是听不懂?”
“之前手上有人命吗?”
“有,当然有。”
“多少?什么状况?”
“关你什么事?”
“说!”
“记不清,总之满手血腥吧,按律当斩?”
“满手血腥,还笑得出来?”
“……”
“说!”
“不法之地,不法之徒,你死我活,司空见惯,要不然呢?有人拿刀砍过来,我应该干什么?报官?”
“本来就该报官,恃勇斗狠,行凶杀人,死不悔改,亏你还在神捕营呆过十年,铁敖教徒无方。”
“真新鲜,今晚上开了眼,见了位刚下凡的老神仙,老神仙,您也别生气,我们人间就这样,要不然您回天上再修炼个千儿八百年的,到时候说不定会好一点。”苏旷被问恼了,嘿的一声笑,转过眼,试着看清楚老人的脸,“您到底何方神圣啊?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教训我?”
“老夫纪黄九,是个无名仵作,与尊师有数面之缘,谅你也没有听说过我。可我听说过你,苏旷,你离开神捕营、出去作恶的时候,我深感痛惜。”老人把蜡烛收回来些,一脸皱纹犹如刀刻,深茶色的眸子里有犀利灵动的光,“我问你,这些年来逍遥法外,落到今日下场,你可有一丝悔过之情?”
苏旷摇摇头。
“那你就继续躺着吧,杀人偿命,也算你的报应。”
苏旷点点头。
老人家站起来,走两步,一拍脑袋,威严气派消弭干净,“喔,对了,跟你商量个事啊,这鬼地方,厨房冷锅冷灶的,没东西吃。我看你吐了一身,这粥也吃不下去,不如舍了我吧,我年纪大了,饿不得。”
苏旷又点点头。
老人家也不客气,走到炭火炉子边,捧起半锅残粥,呼噜呼噜,吃了个干干净净,连锅底子都刮了一遍,打个饱嗝,拿袖子擦擦嘴,走了出去,砰的带上了门,似乎还有点怒火。
隔壁的楚随波迷迷糊糊地问:“小苏啊,怎么了?”
“没什么,风把门吹上了,睡你的。”苏旷怔怔的,随口回答说。
纪黄九。
老爷子托大了,以为岁月深久,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住他。
但苏旷记得——在他的记忆里,师父从来不曾那样满带尊敬的,说起一个人的名字。
老爷子确实有教训他的资格,甚至有指着鼻子教训铁敖的资格——如今整个神捕营,甚至各州各府的捕快、仵作,大概都可以算作他的半个徒弟。
铁敖遇到纪黄九,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候有一桩震惊朝野的血案,也是铁敖的成名作之一。
那桩案情并不算复杂,但手段极其凶残,邯郸的一条街上,十三家高门大户被灭了满门,老幼妇孺无一活口,九个婴孩被摔死,高高挂在衙门大门口的灯笼上。
那是仇杀,凶犯是早年街上一个小乞丐,偷了东西,被主人家打断腿,剥光衣裳,沿街爬了出去。爬出去的时候,满街人都在看笑话,那小乞丐就放了狠话,说今天我横着出去,你们竖着,到我竖着回来的时候,你们全得横着。
那话当时也没人在意,大家笑得更欢,结果二十年后他真回来了,练了一身功夫,带了一大帮子强盗,跃马扬威,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的,堵了一条街两头,挨门挨户血洗,金银细软劫掠一空。
这案子之所以震惊朝野,是因为衙门就在那条街的隔壁,而捕快们都被吓软了,闭门不出。
那九个婴孩变成了所有公门中人的奇耻大辱。
铁敖主动请缨,神捕营精英尽出,捕快的人手是够的,但仵作人手不足,就从周边借调了三十人过来,纪黄九也在其中。
铁敖从出道起,就以雷厉风行,除恶务尽著称。他那时候年轻气盛,并没有太把那群仵作放在眼里,觉得他们就是写个验尸文书而已——这是通行天下的弊病,有无数的名捕,也有传奇的清官,但仵作总是籍籍无名。
案子进行到第七天,已经有了眉目,凶犯太过嚣张,留下的线索无数,人证物证俱全,只待追凶结案。
提出异议的,只有纪黄九,他搬出一具妇人的尸体来,说颅骨上的伤痕不对,其他人的伤都极惨烈,不是用长刀砍,就是用木棍抡,只有这妇人的骨裂深而且窄,并且周遭都有淤血,这个伤口更像是短木棒凿的。
他说得有道理,铁敖也立即承认了,并且一轮排查,很快有了新的嫌犯——有个打更的更夫,那个时候刚好从街上经过,捕快们在他的家里找出了带血的梆子,和一小包金银细软,稍稍逼供,更夫很快就招供了。
一个月后,案子结了,凶犯尽数落网,主犯当街凌迟,更夫秋后问斩,神捕营回京,仵作们回家,安抚百姓,各领花红。
纪黄九依然有异议,案中案还是有蹊跷,更夫确实是个贪财而且凶残的人,但胆子并不大,不像是在那种乱局之中,还会起心杀人的顽劣之辈。
没有人再采纳他的意见了,他只是个仵作而已,没有问口供的权力,案子已经结了,现场已经打扫了,连尸体都埋了。
纪黄九一怒之下交了辞呈,回来偷偷挖了坟,带走了骸骨。
尸体已经腐烂了,他在喉咙里发现了一只耳环,价值千金,远非那一小包金银细软可比。
他又蒸煮了那具骨骸,去除了腐肉,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是对的,打更的梆子击碎的颅骨内部并没有渗透的血痕,那是死后伤,而妇人的槽牙有崩裂,那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嘴,垂死挣扎时候的咬痕。
他来不及再搜寻新的证据了,那枚颅骨已经足够为更夫洗冤,他偷偷带了颅骨,上京去找铁敖。
但还没进京,就被盘查的发现了,当即下狱。
不会有什么良民,在包裹里带一枚光溜溜的骷髅。
纪黄九一口咬定要见铁敖,他的地位离铁敖差很远,他得先交代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铁敖正在追查新的案子,一桩更大的案子,他在追逐独龙会的首领,那场历时三个月追逐后来直接奠定了他天下第一名捕的声名。神捕营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名捕们不会浪费太多的精力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上,他们更喜欢抓捕那些穷凶极恶之辈。
纪黄九一遍一遍地申冤,为那个素昧平生的更夫,他人微言轻,申辩石沉大海。
铁敖终于回来,并且闻讯找到纪黄九的时候,离更夫问斩只有三天。
铁敖那时候也并非一言九鼎,他也押上了身家性命,叫停了行刑。
他们开始重新追查那件案中案,并且水落石出——妇人在一户人家帮佣,偷了点金银,那一天,她与情人约好,远走高飞,临走的时候,为主家夫人整理妆台,见到一对明月珰实在精巧可喜,就含在嘴里,跑了出去。
她刚刚跑出街,就看到了那场血洗,她的腿软了,缩坐在小巷子里。更夫也躲在那里,并且很快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更夫见财起意,抢了金银就跑,并且随手擂了几下妇人的头。
妇人在惊骇之下,吞掉了一只耳环。
那只耳环的金钩勾破了她的喉咙,最终要了她的命。
到她的情人赶来之后,也被吓傻了,妇人满嘴是血,鬓发散乱地死在地上,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于是他拿走了另一只耳环——并且看见了更夫留在巷子口地上的梆子。
那个情人做了一次愚蠢的栽赃,他拿回了木棒,砸了妇人的脑袋,然后遗留在血泊之中。
那变成了真正的证据。
无独有偶,强盗散去之后,更夫藏好了金银,做贼心虚,也回来看看妇人的死活。
他发觉妇人的死状,于是做了第二次栽赃,冒险把尸体扔回到街上的尸群里去,带回了梆子。
那一夜,街上死了数百人,他没想过自己会被找出来。
找出来之后,他很快被定罪,也没想过还有洗刷冤屈的一天。
那件事之后,铁敖对纪黄九极为敬佩,并且直接提出调他进神捕营,以免屈才的想法。
纪黄九拒绝了,纪黄九并不太领铁敖的情——如果不是铁敖的逼供,更夫不会那么快认罪。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仵作,子子孙孙也只能当仵作,不过,我可以把寻骨辨尸的方法整理给你,你过了年到我家来拿吧。”纪黄九说道,“你必将名扬四海,但最好找个时候想一想,如此作为,你手里有多少冤魂。”
铁敖知道,铁敖做不到,不是每个人都能花费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工夫去研究一桩平民的案子的。他们的力量有限,敌人凶狠,严刑逼供无法废除。
愿意成为一代名捕的少年英才不计其数,愿意做个窝囊仵作的人,不会有几个的。
过了年,铁敖依约去拜会纪黄九,并且带了两坛子好酒。
酒有异香,纪黄九先问哪儿来的。
铁敖说一个将军抄家,两坛子酒滚在地上没人要,他顺手带回来了。
纪黄九翻脸,说是赃物,不喝。
铁敖也不高兴,他觉得自己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碰到个更有原则的人,脸上挂不住,就说赃物你砸了吧。
纪黄九又舍不得砸,他贪杯,只好这一口。
两个人都不是好性子,都不愉快,大眼瞪小眼,站到彼此都冷了。
铁敖终于又问,东西呢?
纪黄九没有东西交给他,叫他过几年再来拿。
跟着就砰的摔上了门。
铁敖忍气吞声,四下打听。
纪黄九家里出事了。
他的长子也是个仵作,叫做纪书莲,在县城里做事。
纪书莲白白净净,温和有礼,人人都说他干这个太屈才了,但老纪家祖祖辈辈只做这一行。
纪书莲也遇到了一桩案子。
县城里有家财主,少东家是个纨绔子弟,游手好闲,糟蹋过不少姑娘。
忽然有那么一天,少东家的小丫鬟死了,吊死在他们家的门楣上。
家里人说,小丫鬟三个月被奸污过,于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丫鬟的家人堵了大门,群情跟着沸腾,这事闹大了,少东家积怨已久,他摆不平。
纪书莲很有其父风范,眼前有尸体的时候,心里就没有活人——这案子有明显的破绽,小丫鬟是自缢而死的,但门楣之上的积灰没有挣扎过的痕迹,这是移尸。
自缢另有别处,他提出,要去那小丫鬟的家里看一看——三个月前被奸污,三个月后忽然自杀,这不太对劲,或许另有隐情。
那家人问还能有什么隐情?
他一板一眼地回答,这种事,隐情有无数种,比如说可能你们把尸体挂在这里敲诈……
他话没说完,那家人就勃然大怒,满街人一拥而上,当街打残了他。
连追究都不好追究,法不责众,大家都在动手,所以也弄不清楚是谁动的手。
纪黄九赶来,父子无言以对,良久,纪黄九问,这是什么伤?
纪书莲说,好像是长木棍。
纪黄九说,学艺不精,是门闩。
纪书莲被抬回村子,后半生交代给父母。
他那年二十五岁,仵作是贱业,不好娶亲,好容易娶了一个,还没有子嗣。
不久,妻子就改嫁了。
纪家没有留后。
他们一家人并不好过,纪书莲的名声不好,很多年后,还是有人说,他拿了人家银子,替那少东家说话。
纪黄九的次子纪书榆秉承父兄基业。
他还年轻,他对这一行,没有父兄的执着,总是出差错。
纪书榆原本订了亲,聘礼被退回来了,再送,被扔回来了。
家里有个大哥瘫着,又有这样的父亲,谁都不愿意做这样人家的儿媳妇。
纪黄九不是个会好好说话的人,他只肯对尸体有条不紊地讲话,对活人只乱骂,渐渐的,和整村的人都弄得老死不相往来。
他只顾埋头整理他的书,老纪家祖祖辈辈积累了无数的经验,又热爱与各地同行交流。仵作不是简简单单知道尸体就行了的,植物,虫豸、风土人情,各处地理、各行各业的习俗,哪些尸痕可以造假,哪些疾病可以乱真……那些都是一条一条人命换回来的血的教训。
纪书榆的脾气变得很坏,酗酒、赌钱,打架,验尸的时候差错越来越多,他干不下去了。
他没了生计,脾气愈发的坏,想找别的事做,总做不好,于是渐渐的,也没有人再给他事情做。
他的恶习越来越多,开始欠债不还,开始追着人破口大骂,甚至开始在家里骂父亲,骂大哥。
但外头有人说他大哥,他又会冲上去打架。
一个大年夜,他喝多了酒,在桥头遇见了原先定亲的姑娘,他追上去纠缠,被姑娘的兄弟们合伙打了一顿,推进冰水里,或者是落进冰水里,死了。
死因不明。
纪黄九老泪纵横,重操了最后一次旧业,他从儿子的鼻腔和肺里找到了泥沙,那是溺水的证据;他从儿子的鞋跟和裤子上找到刮擦的干枯荆棘,又从河边的荆棘沙地上找到滑脱的痕迹。
他一边骂一边哭一边满村跳着脚嚎,最后抱头坐在地上抽搐,挥着手,为原先的亲家们作了铁证——那场殴打并不致命,落水是之后的事,元凶是酗酒。
此后他年年大年夜去人家门口撒泼,骂得那家人举家搬迁。
五年之后,铁敖从他手里接过那本无名的书,两人相顾无言。
唯一的好消息是,纪黄九宝刀不老,居然又有了一个儿子,那年他门前新柳发芽,孩子叫做纪书柳。
铁敖劝他,这书留个名号吧,他摇头,祖业至此,可以终结了,老三不会再做这一行。
铁敖再想说些什么,他又开始破口大骂。
他也开始酗酒了,整日醉醺醺的,不肯让自己清醒。
铁敖顶着骂声,硬着头皮,问家里缺银子不缺?缺的话开口。
纪黄九骂,天杀的狗日的婊子养的,你的银子干净吗敢给我?
铁敖忍着火气又问:说你家老三将来跟着我怎么样?我给他找个出路。
纪黄九还骂,天杀的狗日的婊子养的,我儿子不用你管,看好你自己的崽子吧,别教出个作奸犯科的强盗来。
铁敖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之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铁敖对苏旷说起这个人的时候,苏旷随口问,那他家老三做哪行了?
铁敖说不知道,叫人问过一回,村民不爱讲那家人的事,好像老三受不了风言风语,恨极了他父亲,十二三岁就离家出走了,再没回去过。
苏旷说,那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铁敖叹了口气,过了很久才说,但太了不起,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