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针换骨
阳光很好,新的一天开始了,天青如洗,春风如眠。
枝头雀鸟在吟唱,院中人在奔忙,苏旷在练习翻身,这是他今天给自己的任务。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他对自己的进度很满意,照这样下去,不久就能坐着轮椅,出去转转了。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用肩和肘翻身,实在太过愚蠢,容易把乌龟王八之类联想成同类。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差不多了,休息休息,或许等到大家不那么忙了,就可以拜托一个人,把自己弄出去,晒晒太阳。
“小苏!气色不错!”楚随波敲了敲窗子,对他挥了挥手。
“随波,你来得正好。”苏旷停止了训练,招招手,“快进来,我有事对你说。”
楚随波眉目之间满是春风,鬓角稍稍修饰过,换了套崭新公服,头上别了枝白玉簪,腰间束了条碧玉带,手里捧了杯茶,笑呵呵地推门而入,“我也有好消息对你说。”
苏旷气色确实好了不少,罩在身上那股死气消散了。他在床上摸爬滚打了一早上,稍稍出了一点汗,正口渴。
楚随波拖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揭开杯盖,把茶盅递到苏旷手里:“参茶。润润喉咙——行不行?要我喂?”
苏旷抿了一口,这真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难喝的茶之一,他咂咂嘴:“这味儿不太对啊,随波,你放了什么?”
楚随波兴致好得很,小人得志:“就你还能喝出味道不太对?你长这么大见过几根人参哪?给你什么喝什么就完了,你都到这个份上了,我用得着下毒吗?”
嘿,这小子如今说话忒硬气,此一时彼一时。
“早饭吃过没有?”
“吃过了。”
“什么时候吃的?”
“个把时辰。”
“吃的什么?”
“两碗粥。”
“这回没吐?”
“嗯。”
“干的呢?”
“还没敢碰。”
“方便过了吗?”
“随波……你问得是不是多了点?”
“我是怕你过会儿更难堪。”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请了位大夫,让他看看你的腰。”
“什么大夫?”
“御医。”
“御医也能治伤?”苏旷忍不住就笑出声,“御医糊弄天子也就算了——”
“你给我闭嘴!尽说些有的没的,多大岁数的人了!”楚随波脸色微沉,下巴颏往外一指,“我先进来就是防着你这出!人家就在外面,耳朵灵着哪,你想要我的命直说。我可告诉你啊,医佛是圣驾前的大红人,金针换骨天下无双,当今天子还是太子爷的时候,有一回骑马摔断了腰,就是他给医好的。多少年来亲手调配御进汤药的方子,三公九卿见他都矮一头,恭恭敬敬喊一声老佛爷。这人我是无论如何得罪不起,你明不明白?”
“嘿嘿,楚大人手腕通天哪。”
“去去去,少来这套,我是混日子的人,混日子就这个混法,你要是不顺眼,丁桀英雄,找他伺候你去。”
“等等,随波,你要说医佛,我还真有点不顺眼,‘金针换骨’我听说过,来得忒不干净,好像是砸了三十多个小太监的腰……”
“闭嘴!”楚随波敲敲桌子,“小苏,你老毛病又犯了!砸腰那事你知道是真的吗?坊间传闻而已!就算是真的,一群医士,你知道谁出的主意谁下的手?只有不干净的人,没有不干净的医术,你管他是谁呢,能治病就完了。你把茶喝了,我带你出去,你都到这份上了,我上哪儿给你找三从四德的大夫去!”
“随波,我跟你认真的,好意心领……”
“少废话!就知道你破事多!”楚随波懒得再听,起身一步,抢过茶盅,搂着苏旷的脖子就往下灌,“喝了喝了喝了!一会儿我还得把人家送回去,走漏风声他们家有头河东老狮子,要多难缠有多难缠……你倒是给我喝了呀,洒了贵着呢!我这到处都是事,非让我来硬的!”
“这是……什么……玩意……”苏旷想躲也躲不开,虎落平阳,怒气横生,那茶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喉咙里像被塞了团着了火的乱麻,越来越麻,渐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让你少说两句废话,省我一堆麻烦!行了别瞪我,晚上就好了,保你不伤身子。”楚随波放下茶盅,拍拍手,走出门,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放声吆喝,“初一十五!过来抬人!”
闹了半天,院子里的奔忙是给自己预备的。
小院不大,种了许多树,时令不到,都没开枝散叶,看不出谁是谁。
老井畔的青砖地上,铺了一整张水牛皮,水牛皮两边钉着六枚铁环,一侧有口小锅,咕嘟咕嘟煮着药酒。
初一和十五是一对孪生兄弟,都挺懂事,不说话,只忙乎,把苏旷搁在水牛皮上,用药酒细细擦洗腰背。
苏旷有十万个怎么回事要问,张了半天嘴,发不出一声来,水牛皮是用烈酒煮过的,有股特别难闻的腥臭,混着酒气让人满脑子发晕,他闭上了嘴。
小院极安静,井沿上青石缝里长出细细野草,随风招摇。风吹着树枝沙沙直响,眼下时辰还早,阳光极好,又不似正午灼烈。
院门是闩着的,苏旷头冲向青砖瓦房一侧——那是下人住的地方,门紧闭,但好像里面有一点很轻微的动静。
苏旷的身手已废,直觉还在,他能感觉到,那里有人,而且在向这边看。
药酒反复擦洗了两遍,正在擦第三遍,一次比一次烫。苏旷满鼻子满脸都是酒味,他像是一只等待上锅的酒糟鸡,正被人这里按按,那里扎扎,抹上一层厚厚的调料,唯恐不入味。
初一从锅里捞出条四指宽的牛皮带,穿过他的腋窝,把他的脊背固定在牛皮上,扎紧。
第二道在大腿根,然后是双臂。
苏旷有种非常、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
楚随波这孙子是个急茬,一点都不懂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他不是讳疾忌医,也不是挑剔大夫的品行,是他今天根本就什么都不能动。他习武近三十年,对自己的身体极为了解,知道上限在哪里,也知道下限在哪里,他知道什么时候能扛一扛,也知道什么时候是“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现在他就徘徊在自己的下限边缘,体力和精神都是,这个时候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的时候,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活,静静地等待三个月恢复体力再说,不然谁来都一样,不管是医佛还是医鬼。
他不清楚当年天子的腰是怎么好的,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撞了大运,楚随波跟很多人的想法差不多,觉得能治好天子的必然高明,但不是那么回事,人贵有自知之明,医佛养尊处优惯了,不会拿着侍奉圣驾那套小心谨慎对待所有人,一个敢给三十多个活人开腰的家伙,手段不会太轻。
他什么也做不了,吭也吭不出一声,只能一遍一遍地心里头念叨:菩萨保佑,千万别动刀,千万别动刀,千万别动刀……别的也不能动……最好什么都别动,干脆别碰我,把个脉就完了……你他妈的不保佑我,我就死定了。
医佛是个须发皆银的老者,慈眉善目的,当真有点佛相。
医佛在赏花。
虽然院角什么花都没有。
他身边跟着两个亦步亦趋的侍从,一个捧着个白玉矮凳,一个捧着药箱。
他在端详着一棵光秃秃的海棠树:“随波,你这海棠照料得不好啊!”
楚随波朗声大笑,振衣,快步迎过去:“是是是!小侄该照料的,都照料了,全按老佛爷的方子办,没奈何,名品择地,仙品择人,差了老佛爷一口仙气,总是不如啊。”
医佛走了几步,挥挥手,一个侍从放下矮凳,拿沾了酒的帕子拂拭一番,他坐着,楚随波垂手而立。
医佛举目四顾:“随波,你这个地方,还是局促了。故宅是故宅,年轻人志当高远,太恋旧终归不好。”
楚随波跟随:“是是是!老佛爷说的是,只是小侄孤身一人,又没有家眷随行,万事倒也将就。”
医佛嘿然摇头:“随波,你我不是外人,不必拘谨,说起来令郎也不小了罢?”
“是,蒙老佛爷惦记,小犬十二岁了。”
“读书可还好?”
“愚钝得很,马马虎虎过得去。”
“将来有什么打算?”
“小侄诸务繁冗,家中事,全凭父母兄长定夺。”
“不是问你儿子!随波啊,该提点的,老夫提点过你两次了,尊夫人离世已久,你年纪轻轻的,早做续弦打算。青楼酒肆,经行而已,太过花间流连,难免招人非议。”医佛舒展了一下手掌,他满脸皱纹,一双手却是平滑细腻,犹如妇人,他也不转头,“你是个明白人,总不至于要老夫向令尊开口,嗯?”
楚随波低下头,搪塞:“是,小侄明白,只是昭通路远——”
“呵呵。”医佛摇着头,“随波,你托我的事,我同霖安说了几回,着实不好办哪。我也不懂,就是听人说,神捕营乃是国之利器,不可一日无主,刑部众议,大多保举的还是商年玉,你这个岁数,这个资历,威望亦是不足,提到副总捕头已经是破格,再想往上走,嘶,难哪。老夫年事已高,只有几天含饴弄孙的日子好过……”
楚随波抬起头,微微一笑:“是,小侄明白,小侄今晚修书,容家中略作筹划,至迟五月,登门提亲。”
医佛哈哈大笑,站起来,伸开双臂,侍从替他宽去外衣,他挥挥手:“走,看看你那位朋友去,老夫年迈,也只有这一桩嗜好了。”
楚随波依旧风波不动,只随行:“是。”
矮凳放在苏旷头边,又换了新帕子拂拭一遍,医佛又坐下,左腿架在右腿上,打量着苏旷的身体。
“随波。”
“是,老佛爷!”
“你这位朋友,左手什么时候断的?”
“差两个月零七天六年。”
“腰呢,断了多久?”
“一个月零九天。”
“当时怎么处置的?”
“神捕营的步踵武在场,做了正骨,用的是神捕营老九味药,外敷白虎续命胶,立地取材,制了一副松木板固定,一路赶回来,万般小心,还是难免有些颠簸,每日三次,药酒擦身,就等老佛爷定夺。”
“随波。”
“是,老佛爷!”
“丑话说在前头,你心里头也要有个预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不要紧,老佛爷放手施为,就当个乐子,出了人命算我的。”
“那就好。”
医佛从袖子里取出个扁扁的金扣白玉盒,打开,丝绒里是粗细不等的九枚乌金针,最细的一根,竟如蛛丝。
他拈起一根,对着阳光看,喃喃:“一入宫门深似海哪。”
他又挥挥手,侍从把矮凳挪开了。
他的眼睛里,开始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威严,又有种轻轻喜悦。
他的手在苏旷的脊柱上拂了拂,像个老琴师在拂着心爱的旧琴弦,一针刺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的手,瓦房的门无声无息地推开了,纪黄九佝偻着腰,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金针刺在大腿上,像刺进木头里。
刺在尾椎上,也像刺在木头里。
刺到腰上,似乎能听见针尖刮着骨头的声音,但还是像刺进木头里。
如果把针尖连成一道线,就能勾勒出完整的脊骨形状。
金针在一个点、一个点地接近骨裂处,或正或斜,手法如蝴蝶翻花。
医佛又抬手,苏旷感觉很敏锐,他觉得这次要刺过了,多出那么一寸,他想伸手指点一下,手还没抬,肩膀被狠狠摁在牛皮上。
一针刺进骨髓里,痛得差点尿出来。
准确地说,那不是骨髓。针尖在沿着一条虚幻的脉络走,苏旷不知道那是什么脉络,但如果有个名字,应该叫做“真他妈疼脉”,针尖在挑逗着那条脉络,也在挑逗着难以遏制的剧痛从脊柱里跳出来。
苏旷想吼吼不出来,一声咆哮憋在肺里,拼了命地伸手,挣得皮带快要把铁钉拽出来。
楚随波在一边柔声安慰:“小苏,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忍你妈!又不在那!让我指一下!
纪黄九又靠近了些,窝着肩膀,伸着头看。
他没法再往前了,两个侍从叉手挡住他。
医佛的针尖走了许多冤枉路,总算是到了伤处。
他的手法开始变得缓慢,小心翼翼,极细的金针是他目光的延续,也是他手指的触须。针尖在伤处探着,勾勒出骨裂的形状——有些断裂已经愈合,有些碎骨已经归位,有些地方碰上去就五雷轰顶,有些地方还是像木头。
汗水不知道是从哪里涌出来的,顺着鼻翼往下流,苏旷的脸蹭在牛皮上,痛得眼前一片金星。
他不仅痛,还怕,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针尖碰到那一带的时候,还是难以遏制的,有希望在死灰复燃。
剧痛冲击着脑子,脑子里有块深埋的黑铁,已经被烧成白热了——腰伤那里,那里有几块很小的碎片,或许不是碎片,是骨刺,反正不管是什么吧,不是正常的脊椎应该有的东西。针尖在刺探那些小东西,有一块甚至还被拨开了一点点。
医佛的汗水也在往下流,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手还像铁铸的一样稳,金针只有头发丝粗细,但他每次拨动的,只有毫厘的距离。
苏旷的脑子里越来越乱,那块黑铁简直烧得脑浆沸腾,他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睛也闭了起来。他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闷气在胸膛里暴涨,体内残存的内息开始流转,这是非常糟糕的局面,他的内息已经改道过一次,这回腰一断,八脉受阻,内息再度随之凝滞,这一流转起来,故道难寻,汪洋泛滥。守默谷中护住他性命的一点真元,竟然已经慢慢脱离丹田。
苏旷又惊、又惧、又怒,这是他习武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局面,内息已经不按照周天运转,脱离根本,像是一股不大然而急速的旋风,迫不及待地要破体而出。他好像有一虚一实两个身体,正在慢慢撕裂开。
这样下去,他只会被废得一干二净,内外两荒芜。
他开始全力挣扎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头在往地上撞。
七八只手按着他的背,楚随波的手抱着他的头。
医佛的针尖,拨到一块狭长的小骨头上,半活动半不活动的,医佛有些犹豫,但还是轻轻一拨,试着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针尖刺进那块骨头下方,像是闪电劈进了火山口。
脊柱之中好像睡着一条巨蟒,巨蟒被惊醒了,猛烈地甩着尾巴。
另一条潜龙的逆鳞也被拨动了,体内的那道气息也一气冲向右臂——那是他身体唯一还有力道的地方。
痛楚就在那块小骨头那里戛然而止。
苏旷的手在微颤,他在遏止——有一股极其陌生的力量要带着它飞起来,五指做如意状,指尖上像托着深渊之中浮起的一点鬼火。
那股内息即将破体而出。
那是霍瀛洲的云缠手,置于死地之后的还魂一击。
云缠手是霍瀛洲十三式中的最后一式,也是最为戾气纵横的一式,又被人叫做鬼手,说的就是它来无影去无踪,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只要出手,一定会杀人。
那一式是精魂凝聚,不需要太多力道,只要将全部力气凝聚在一点上,在发挥到极致的时候,甚至会自动封闭施展者的意识,只由指尖带着身体行动。
阴墟是倒入门的修炼,自地逆天,从最后一式起手,也就是阴墟启动的标志。
他的指尖在慢慢转向医佛。
你想干什么?住手。苏旷对自己说。
“没用,白忙半天。”医佛拔出金针,跳起来一步,嫌恶地跺着脚,“哎,也不垫着点!谁给收拾一下?刚穿的新鞋子,尿我一脚。”
众目睽睽之下,一股温热的液体在水牛皮上蔓延,流到了青砖地面上。
奇耻大辱和失望透顶混在一起往天灵盖上冲。
苏旷有一头撞死的冲动。
啪的一声,缠着他右臂的那条皮带挣开了,他的手臂“飘”了起来。
从另外两条手臂的间隙之中鬼魅一样地穿了过去,指尖依然指向医佛。
然后那只手臂停在半空,僵直的。
不管尿不尿了,他的意志在全力以赴地拉扯他的手,像个水手在拉扯飓风里的帆。
——住手!
苏旷本来一直在流汗,忽然就不流了,他的手挥出的刹那,清醒回到头脑里,好像一盆冷水浇在那块白热的铁上。
——住手!
他能够感觉到那种逆转天地的杀气,那是剑菩提的遗怒,霍瀛洲的鬼魂,那是无数人在回天乏术时的抵死绝杀,是曷日尔丧、与汝俱亡的玉石俱焚。他的躯体已经残缺了,但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受过严格的训练,随时随地都在为厮杀准备着。他的身体在响应着那种召唤——武者有武者的尊严,不可轻贱,不可凌辱,不可任人摆布,任人宰割,最后一滴血还没有流出,就不能像个废物一样死去,不能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还手!还手!还手!那是个恶人,他死有余辜!他只是把你当做一具长了肉的骨架在戏弄!还手!
——住手。
——凭什么要住手?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英雄只报当面仇。因为打废了你的人不是他,他在给你治伤,不管有多让你难堪。因为我不能为了害怕做一个废物,而把自己变成一个懦夫。
他的手落在地上,他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他哭不出来,他现在唯一能忍着不流出来的就是眼泪。
算了,这辈子是个废物就是个废物。
下辈子再做个英雄。
皮带松开了。
纪黄九拎起一桶井水,冲在他身上,从头到脚。
他手肘撑着自己,很完美地翻了一次身,指尖的气劲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冲向白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