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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从调解和好到调解离婚

李湘以谈判专家的身份和他见面,强调她同时是心理咨询师,调解过很多离婚案件。我们以往的经验是,李湘没有律师身份,当事人的戒备和防范心会少一点,处于情绪旋涡的婚恋双方更容易敞开心扉沟通。

他们聊了整整四个小时。结束后,李湘大为疑惑。蔡坤的说辞和刘娟描述的完全不同,而且表现出非常诚恳的样子,眼神没有逃避、躲闪,讲述有逻辑、有条理,没有半点犹豫。

李湘转述刘娟曾经哭诉在蔡家没地位,继子扇她耳光,大姑子和婆婆联合起来欺负她,大姑子还骂刘娟的父亲;这些事情,蔡坤亲眼看见或知情,但总是站在他家人那边,从不帮她。蔡坤否认,说自己毫不知情,在他看来,一大家子很和睦,是别人眼里羡慕的幸福家庭。

刘娟不满蔡坤给了大姑子几十万元在老家买房,蔡坤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我父亲病重时,我因为工厂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父亲。父亲是姐姐一个人照顾的。为了感激她,我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子送给她,这个事情刘娟是知道的。”

对于刘娟被家暴的指控,蔡坤说:“肢体上的冲突是因为性生活不太顺利,我为了得逞,用力过猛而已。刘娟才应该反省为什么每次对我这么冷淡。我可是她的合法丈夫!”

蔡坤驳斥刘娟说他控制欲强、不让她学习和接触新知识的事。他完全否认发生过自己把刘娟正在看的英语书抢来撕掉的场景:“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巴不得所有员工多学习、多进步。怎么可能阻止她学习成长呢!”

在蔡坤的逻辑下,刘娟要求离婚似乎全是她无理取闹。

李湘转而引导蔡坤讨论离婚和财产权益问题:“您太太和我们律所签订的法律服务合同,包含了调解和好及调解离婚服务。如果你们能够和好,我们的收费会远低于诉讼离婚的费用。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调解和好服务是我们团队的优势,我们都期望客户能和好。我和您太太做过三次深入沟通,她现在离婚意愿很坚定。您想怎么挽回太太呢?”

蔡坤又开始激动了:“刘娟的整个原生家庭都有问题,她一直有精神障碍。我认识她的邻居,别人说她小时候经常被关在门外傻坐发呆。她以前管她妈妈叫‘阿姨’,因为她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刘娟的两个弟弟都没有出息,一个在国内犯罪、流亡国外,一个来深圳在我厂里干了几年,离职后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她父母希望我们离婚,就是想分我的财产给她两个弟弟。刘娟虽然有精神问题、脑子不清醒,但怎么讲,她还是我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愿意管她、给她治疗。”

事情开始明朗起来。蔡坤的说辞和他在微信上不断发给刘娟的信息几无差别,都在试图离间刘娟与家人的关系。李湘无意和蔡坤聊刘娟和她原生家庭的问题,平和而坚决地回应他:“我不觉得你太太有精神问题!”

蔡坤谈起刘娟的精神状况时,不是用请教的口吻,而是断言面前这位专业心理咨询师的客户有精神病。如果在夫妻矛盾冲突的具体事件上,双方因为利益立场不同出现认识偏差,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了利益而歪曲一个人的基本精神健康状况,这实在过分了。

我和李湘为什么会反感蔡坤攻击刘娟的精神状况呢?难道我们团队绝对不会因为利益问题而忽视刘娟的精神健康状况吗?李湘判断刘娟没有精神问题,也没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她遇到家庭变故后的情绪低落、焦虑、焦躁是很普遍的心理问题,可以慢慢调适。和蔡坤的商谈结束后,李湘在我们团队内部按流程做过系统分析:

一、刘娟未见器质性病变基础,也就是没有身体器官上的病变和不适。

二、刘娟的主客观世界统一,精神活动内在协调一致,人格相对稳定。她在和我们长达一个月的沟通中,特别是在好几天案情梳理的面对面相处中没有出现幻觉、妄想等精神病症状,自知力完整,主动寻求家人陪同来律所咨询,并能有效收集整理繁杂的案件资料。这完全可以排除精神病的可能。自知力完整的人可以察觉或识辨自己有病与否、精神状态是否正常,如果认识到自己患病,会主动积极地寻求帮助和配合治疗。而精神病患者一般有不同程度的自知力缺陷。

三、刘娟的离婚诉求基于现实因素——她感受到的家暴。刘娟思维清晰,能有逻辑地讲述和发掘相应证据,并非臆想冲突。这可以排除神经症问题。神经症是一种精神障碍,主要表现为患者觉察或体验到持久的心理冲突,深感痛苦,心理功能或社会功能受阻碍。刘娟的不良情绪仅限于与丈夫的关系方面,没有泛化,与律师团队沟通时情绪正常,可以排除严重心理问题。刘娟能完成律师团队交代的证据整理工作,她的社会功能也没有受损。

在商谈中,李湘还没有来得及和蔡坤细致剖析为什么认为刘娟没有精神问题,蔡坤就坚决反对,笃定刘娟有精神问题、没有能力抚养两个孩子。很明显,这不是医学问题或精神问题,而是双方的利益之争。

李湘想就财产权益问题试探蔡坤:“从法律上来说,蔡总你们婚后的共同财产,您太太是可以合法分得一半权益的。对于这点您怎么看呢?”蔡坤气愤地拿出他们签订的婚前财产协议给李湘看。李湘依照我预先给她看过的质证意见,逐一分析给蔡坤听。他很不耐烦:“我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财产是我一个人苦苦奋斗赚来的。这么多年,刘娟和两个孩子都是我一个人养的。刘娟作为全职太太凭什么分我的钱?再说了,我们婚前已经签了协议,我没有理由要分给她。”

李湘想试试调解和好的可能:“我会尽可能帮助你们和好,因为我们的合同包括了调解和好的服务。现在是您想挽回太太,那您需要示弱和示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贬损太太和她的家人。您还需要对太太感受到的家暴真诚认错。您是否主观上故意家暴她不重要,太太的感受最重要。她既然说感受到您家暴她,您就得尊重她的感受,以后不要再有这类行为。”

李湘最后提议蔡坤和刘娟一起去中立的第三方精神心理咨询机构,让专家以非正式的方式居中判断刘娟有没有精神问题。蔡坤确认李湘愿意帮他以家庭心理治疗为由说服刘娟和他一起做心理咨询后,心情大好,在结束时对李湘很礼貌热情。

为什么要找中立第三方机构?

蔡坤离开后,李湘和我说:“蔡坤没有精神问题,想挽回刘娟的心意看上去情真意切。他们两人就继子扇耳光、姐姐骂岳父、撕英语书这些事实没有相同的认知;对于四次严重家暴,蔡坤认为根本算不上家暴。他们俩中间肯定有人说谎。蔡坤想借第三方机构诊断刘娟有精神问题,我想说服刘娟同意一同前往。一来也许对刘娟的抚养权争取有帮助,二来在专业的咨询师帮助下,也许他们能对彼此有新的认知,双方有机会和好。”我同意李湘的观点。

李湘成功说服刘娟和蔡坤一起去第三方机构做心理精神诊断。但这又一次出乎我们的意料。

第二天下午,李湘陪刘娟到蔡坤约好的心理咨询机构。蔡坤提前一小时发信息给李湘说他已经到了。李湘通过信息提醒蔡坤:“见面是本着调解和好、解决问题的目的,有两点建议:1.双方都要控制情绪,不能使用抱怨或指责的语言让彼此反感,让沟通熄火;2.请不要不断发信息给所有相关方。我能理解您是在表达情绪,但当事人不一定能理解。当您想传达的信息,对方不愿意或拒绝接受,这样不只沟通无效,双方还会产生反感和理解认知偏差。”蔡坤回复:“明白。”

等待进入咨询室的10分钟,是刘娟与蔡坤分居一个多月后的首次见面。蔡坤满脸温柔地盯着刘娟看。刘娟有点不知所措,假装上洗手间躲避蔡坤。李湘再次提醒蔡坤:“咨询过程中,你们千万不要再引起冲突。您不要再去贬低刘娟或她家人。要主动示好,这样才有求和的机会。”蔡坤连连说好。

刘娟刚回到座位,工作人员就带他们俩进了咨询室。

李湘在外面等了80分钟,终于听到开门声。刘娟冲在前头,脸色难看。蔡坤红着脸紧跟。李湘看情况不大对,赶紧护着刘娟快速走出咨询中心。回到车上,李湘才知道蔡坤在咨询室对刘娟一通指责,还贬损她家人。他想向咨询师证明自己没有问题,一切都是刘娟的错,是她的家人指使刘娟和他离婚分家产。

咨询师说他们俩都没有精神病。咨询师说刘娟:“你老公长得帅又有钱,虽然比你大15岁,但随时可以找到比你年轻漂亮的女人。你现在40岁了,离婚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你觉得财产没有保障,男方将几百万放你的账上由你支配,行不行?”刘娟认为咨询师偏袒蔡坤。李湘解释:“这只是咨询师引导发问的方式,通过提问题,让你思考为什么要做离婚的选择。”

刘娟补充:“不过咨询师也说了,有没有家暴,不能以男方说的为准,应该以我的感受为前提。”李湘问道:“咨询师还是很客观的。你现在对咨询师提的这两个问题怎么看呢?”刘娟很后悔来这里和蔡坤一起咨询,坚定地说:“我一定要离婚,离开这个阴险的男人。不管他用什么手段,哪怕把我弄到坐牢,我都要离掉这个婚……”李湘还想劝和,被刘娟打断了。李湘就不再多说了。

李湘的介入谈判和调解和好虽然失败了,但第三方诊断打消了蔡坤认定刘娟有精神病的担忧。蔡坤后来无论在法庭上,还是对刘娟的信息轰炸里,基本不再攻击刘娟有精神和心理问题。

第三天早上,李湘收到蔡坤的四条长信息,他希望李湘能继续劝和。李湘回复:“蔡坤,昨天我们分开后,我和您太太聊到晚上九点钟才结束。前天和昨天,我都一再提醒您不要再使用攻击性语言。但您昨天在咨询机构还在攻击她和她的家人……咨询师认为你们都没有精神问题……我这边已经尽力了。刘女士的离婚意愿很坚决,我只能尊重她的决定。请您理解!您认为你们的婚姻很好,但刘女士却认为在水深火热中。我们都应该尊重她的感受与决定。您需要思考的是,为什么双方认知差距大到无法调和?如果您真的想要挽救婚姻,有些话是不能一再提起的。如果您需要下一步调解离婚,可以下周工作日约我某个时间面谈。”

因为李湘从调解和好转为调解离婚的介入,蔡坤彻底翻脸。他质疑李湘:“我怀疑你是冒牌的心理咨询师!你有没有资格证?你作为资深调解员的立场和专业性体现在哪里?”

李湘短信回复他:“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刘女士执意离开?我不能帮她做决定。您如果想我介入调解,可以约工作日面谈。”

蔡坤恢复充满攻击性的语气:“你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拆散一对是一对。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没有职业道德,利用和欺骗我太太的善良,让她变得很坏。你们不榨干她的钱财,不把她送进监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李湘试图把他引回协议离婚的议题,蔡坤听不进去。他的短信里出现了三天前第一次见李湘的用词:“你们欺骗她,对她进行所谓的心理辅导,你有资格证吗?我要起诉你,你很快会收到传票!老子就没想和你沟通,只想骂你这狗日的破坏别人家庭!”

短短的三天,蔡坤从一见面就质疑李湘的专业性,到调解和好时的热忱、低姿态,再到李湘提出调解离婚后恢复不信任甚至攻击的状态。李湘说,这是她做调解工作以来情绪变得最快的一位客户。重新分析蔡坤与刘娟在重要事件上没有相同认知的深层原因,我们认定其中一方通过说谎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基于蔡坤的情绪多变,同时考虑刘娟与我们相处时产生的信任关系,我们倾向认为是蔡坤在说谎。

虽然刘娟和她家人不厌其烦地对我们说蔡坤的种种“精神问题”,和蔡坤数次交锋后,我们总体判断对方并无精神问题。蔡坤应该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喜怒无常、态度反复,表现得比刘娟更知道她原生家庭的真相和她的精神问题,比心理咨询师更懂得分析心理和精神问题的成因,比律师更懂得打官司——他确实赢过不少经济纠纷案件。从自利的角度尝试理解,可以发现他这些看似矛盾的行为,在他的逻辑世界非常自洽。他在离婚纠纷中的利益目标非常清晰,他想要刘娟本人和所有利益重新回到他的绝对掌控中,离间刘娟与身边所有人的信任关系,只是其中一种手段。

我判断他一定不会同意离婚。刘娟很激动:“我死都要把婚离了,更不要说像蔡坤说的要去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