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乌若醒来,像是做了一场长梦,感到头脑发晕。四周漆黑一片,他就跪在地上用手摸索。乌若的手触及坚硬、粗糙、起起伏伏的部分,他知道这是石头;当他感受到一丝清凉与湿润,嗅着没有腥味,乌若猜测这是水。于是,他想自己是在山洞中,而且山洞并不大,宽度在五步左右。然而他是如何来的,却记不清了。身上既无伤口,也无任何不适感。他只能贴着石壁,朝着似乎有些光亮的方向摸索前行。
前行许久,他看到远处的转角后有光射出,照亮了最前方的石壁。乌若远远地停下脚步,心想还是不能贸然行动。他似乎听到低沉愉快的歌声,喃喃地从某人口中传出,还伴有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不知道是不是这歌声缓和了他心中的紧张,乌若用脚后跟轻磕出脆响。那歌声骤然终止,连同石壁上的光也凝滞不动。
“抱歉,我没有恶意,但我好像迷路了。您能帮帮我吗?”乌若尽可能平缓和善地喊道,因为他觉得那人更可能听不懂。
时间仿佛又停止了很久,石壁上被照亮的部分开始延伸,终于触及侧壁。那人可能是向拐角在前进,也有可能只是在慢慢靠向石壁。
然而乌若不想等了,于是接着喊道:“您愿意出来吗?我离得很远。”他想,就算那人听不懂,也能根据声音在山洞中的传递推断出这点。
突然,一个发光的东西探出,晃得乌若什么都看不清。在用手遮挡了上方的光线后,乌若才认出那是一个男子的大脑袋,满脸胡渣,两颊松弛,厚眉下眼睛正眯起观察情况。而那强烈的光源,正来自他头上顶着的一个棒状照明灯之类的东西——乌若不了解这方面,但感觉到它应该很先进,而且似乎只适合单人使用。
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把灯调成单向发光,将乌若头顶照亮。
“哎哟,是个活人?您怎么会在这里?”他愣了很久后,有些过于惊奇地喊道。
“我记不清了,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什么都看不清,听到这么有声音,就慢慢摸着墙靠过来。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个很隐蔽的地方,而且应该保密,我工作以来一直没见过活人......不过您受伤了吗?什么都记不得了吗?您不会是误打误撞进来的吧?”
“什么都记不清了。而且如果要进入这里,我想任何人都会知道要带照明吧。”
“也是。您的名字也记不清了?任何身份信息?”看着那人怀疑的眼神中包含着别的东西,使乌若心里有蓦然产生一个猜测。
乌若沉思,摇了摇头。“我想我需要先缓一会儿。”
他说:“哦,对,我应该先扶您出去。”然后他探出全身,向乌若走来。那颗大脑袋和壮硕的身形很不相配,稍稍使乌若吃了一惊。
“我在这里工作,有正规证件。但我不能说出我的名字和职位,也不能告诉您这个地方在哪,因为按规定来说,它其实是严禁无关人员进出的——您这种情况很难办啊。”他粗俗地咂咂嘴,接着说,“当然,我是相信您的话的;在这种情况还如此冷静,您不会犯傻。”乌若认出他就是靡菲斯特。
靡菲斯特把手搭上乌若的肩膀,说:“要不这样,我把灯关了,您跟着我往外走。”他狡黠一笑,补充道:“我当然不是坏人,只是为了防止您有不必要的麻烦。再说了,就算我是坏人,您也没办法不是吗?相信我吧。”他的大手已松松垮垮地控制住了乌若。
靡菲斯特提前闭上眼睛,关掉灯,周遭重新陷入黑暗。他在倒着走,两手都搭在乌若肩上,在前方适应着后者的速度,还不时调整乌若的路径,似乎在避开路上的障碍。同时,他的嘴巴喋喋不休,但说出的话多半没什么明确的含义,唯一的用途可能是减缓乌若的紧张感,而这一点也仅仅出于他自己的想象。
在半路上,乌若突然问道:“可是,在接近出口的时候,我不就会看到吗?”
“放心吧,看到了也没事,都到出口了。”
“就不怕我沿原路找回来?”
“你找不回来的,没人能找回来,这点我敢肯定。”靡菲斯特得意地哼哼起来。
“既然这样,似乎我看到这里有什么也没关系吧?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不是吗?”
“没错,而且您也不是会说出去的人。”他的声音仍然高昂欢乐,即使在黑暗中也仿佛能看到他那张脸上的肥肉因咧嘴笑而堆成一团。
“您说您在这里工作了很久,想必一直是一个人吧?”
“什么意思?”
“无法对人诉说,只能苦守秘密,否则会被当作疯子,这就是我们的处境吧?”乌若感觉自己肩上的力量增加了几分。
“不,您忘了吗,这是我的工作,我可以对相关人员说;甚至是必须说。”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我就算不小心听了一些本不能说的,以我的处境也干不了什么,不是吗,就像您不否认的那样?”
靡菲斯特第一次长时间消停下来,突然得让乌若有些不适应。
他开口时同样突然,先是咕哝了一句,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仿佛在下定决心要么一吐为快不顾后果,要么就将秘密带入坟墓,终于开口时却是以一种近乎空洞渺远的声音陈述到:“您到底记得些什么,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我一点都不关心。也许就是误打误撞进来的,甚至之前别人就这么干过了——不过按理没有这样的人,也可能只是我不知道——但就像我说的,您找回不来,否则......至少我从来没找到入口。而如果您真是个探密者,也必然没有我的优势,毕竟我确实受雇于有关部门。就我所知,没有别人;当然,也许是有相关规定,不能让我这样的相互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每次醒来就已经身处其中,身旁是必需品,不过只够待两天的——主要是水不够。我没问过是怎么回事,虽然没有命令禁止,但那种氛围,嗯,就是大家都好像习以为常却闭口不言,让我感觉比禁止更有威力;从来不提起某事却还表现得很正常和包容,这很让人后怕。所以我只是在职权范围内自己摸索。
就我所知,它的出口总是通向不同的地方,而且并不偏僻,稍微走走就能看到很明显的车站。离开时,我会试着只走开几米,眼睛一直盯着那个位置,可再走回去,出口就不见了。没什么异常,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那里就应该是杂草、石子。有一段时间,我也曾试着留下记号,如果它们不是被清除了,就说明我根本没到过同一处两次。我猜想,它从来都不是一个地方,而是无数个本质相同的地方的连续,每一个只开放一次,一个消失了,另一个才出现。不过到底是怎样,天知道,也许只是个循环序列罢了。但对我来说,这个认识根深蒂固,我每次都得抱着极大的决心,才能及时回程。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抵挡不住诱惑,走得越来越远,再也出不来。我的报告不可能包括这些,您说对了。它们会连同这个地方一起消失,哪怕我现在说了出来,可等离开后,我就不再拥有这些,甚至于会开始不相信起来;您也许一直都不相信吧。不过您现在什么是态度都不重要——无论是关心或者不解,甚至于蔑视——我们最终会变得一样,因为无法回到这里而渐渐感到这只是场梦,又因为无法对他人讲述,于是这场经历将彻底失真。这里的一切都会死去,就是这样。”
“您也许不在意这个:我相信您,也许能充分理解。”
对方没有说话。
乌若想了想,把话接下去:“对于我来说,我一直追寻的只是最初在内心中所发生的,其余具体发生的事情几乎不再重要。具体发生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无疑死去了,然而内心中的,以实际的角度看,也是死的;没人能确切地记得一切。所以我在意的甚至也不是最初内心中确切发生了什么,只是我的印象中最初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我从对它的回忆中得到的感觉,至于未来我会做何想,我无所谓,而我在未来也将记得我的无所谓。此刻我相信您,并且斗胆说是感同身受,这就是我最看重的。
您的情况较我而言更特殊,因为我的经历和感受会写进日记里,虽然我无意被人阅读,但终归会有人看的,而我也许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感到无所谓。我有一位朋友,他也是我的患者,您和他很像,都有着自己独特而不得不抗拒的世界,没办法通过简单的否认来拒绝它的存在,也没办法向别人证明它的存在。他现在说自己是这样在做着:把它如实写下来,不加本人的评论。这样,最终这段记叙会被认作是虚构,而人们对此总是充满包容性。我提醒他这并不是个好做法,将内心隐秘感受用文字呈现出来时它就失去了本来的完整性,下降为文字的附属品;而发表出去后,它就不完全属于自己了,还得冒着被人贬低和讥笑的风险。他回信说,最初时他拒绝书写正是出于此考虑,但现在感觉很棒,也许早点这样就一切都解决了。他没再具体说这个话题了,但我感觉这也许对您有用。
不管怎么样,不用总想着死,既然生是唯一在此刻的。”乌若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停步与对方握手,表现得一如平常。
“太棒了,真像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乌若琢磨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等等,这么说,你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嗯,我是个心理医生,叫做......”
靡菲斯特打断了他,坚决地说:“不,别说,我们不能结实,以后也不要相认。”过了一会儿,他语气缓和了些,问道:“什么是心理医生?”
“就是帮助我朋友那样的人,因为某些时候可以说在这方面我们其实是同类,那么就能互相理解,彼此帮助。”
“你一开始说自己是帮人的人,怎么又说是‘彼此帮助’?”
“就像我说的,我们是同类,我也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最初相见时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这样啊。不过您有什么魔力吗?我不自觉就说了这么多。”
“这就是我对这个职业的理解。我有疑惑,您说从未到过同一个地方,”乌若顿了一下,“那么怎么判断哪边是出口?”他平常地说,强压住突然袭来的紧张感。
“看水面,出口总在上方。”
“我刚刚在出来的时候,感觉里面有液体,不过没有喝。”
“当然,否则您就不在这里了。”
此后的路程显得异常沉默,也许只是此前太活跃,这样才是正常的。乌若想到,渐渐平复了激动,也不再感到紧张。他觉得对方也是一样的,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起孤独地走过这段路。这样很好,甚至最好不过。乌若终于放松下来,开始想自己的事情。
他们渐渐看到光亮,洞口上还冒出些野草,就像靡菲斯特说的那样。
“说个再见吧,也许您再也见不到我了。”靡菲斯特将乌若推出了洞口。
乌若环视四周,一片草地,几株绿植,不远处就是人行道,隔着几米立着路灯,以高功率发亮,通向突兀地冒出的另一个洞口——明亮的大型地铁站正张着大嘴,等待着至少以千为基本单位吞吐人流。然而此刻,它却异常荒诞地保持着全盛姿态,似乎要以最高规格接待乌若·奥斯。至少关于车站也是真的。
靡菲斯特还在等着,在乌若转身时二人视线直接相遇,后者正在揣测他的行事动机。
“我该往那边走吗?”乌若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谨慎地提问。
“啊,我差点忘了,您这样的处境,一定没有钱吧?”靡菲斯特说着就掏出一沓钱,摊开手心向对方递去。乌若在这双多肉而满布老茧的手上看到了未曾见过的钞票,神经瞬间紧绷起来。
然而他不一会儿就抬起来头,直勾勾地看向靡菲斯特。“我想我不能接受无缘无故的帮助。”
“按理说这种时候我至少得报警,可您恢复记忆了;我呢,也确实不想现在就离开。再说了,心理医生也是收治疗费的吧?您确实帮了我。不过,我们的友谊,或者病患关系——但都不重要了——只持续到此时,别来找我,我也不去寻您,大家彼此相忘,这样都没有麻烦。”他的右手执拗地举着,其上的钞票也一动不动。
“警察知道这个地方吗?”
“什么意思?”
“抱歉,听您的话我还以为它是个机密。”
停滞许久,靡菲斯特缓缓开口,语气中不无威胁:“那你说我要怎么做?”
“开门见山吧,交换——就像你刚刚想的那样,我确实需要彻底的帮助,不过你也别再拐弯抹角了;或者可以说,你的条件到底是什么,我好像没听明白?”
“就像我说的,我们彼此不认识——这就是我的条件,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如果可以,再在最后的时刻给我报答您帮助的机会;您把它当作酬谢或费用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把它忘了,最好全部花掉,别留作念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然而乌若并不相信,他深刻地知道与靡菲斯特的交换不容模糊。
“这些东西本就属于你,不需要交换而得。”
“那么我就没什么可‘交换’的了。”靡菲斯特气冲冲地说,终于抽回了悬在空中的手,还象征性地上下挥动以示感到被侮辱。冷静之后,他有些忧虑地补充道:“虽然你恢复了记忆,但也许仍然需要帮助,不过是医生,额,心理医生之外的那种常见的医生的帮助。”
“好吧,也许是我错怪你了。我想问几个问题。”乌若感到一种言语上的阻力,使他字斟句酌后也只能形成这样的问题:“这是哪?我如何寻得帮助?你之前见过类似的情况吗?”
他竟像是怕被视作精神病人或唯我论者而羞于指出:这是他的梦;而他所惧怕的那个对象甚至还是梦中无意识的一个化身。
“没见过。它的名字不能告诉你。”
“既然它是机密,我知道名字或者代号也毫无意义,所以我问的是我此刻所站立的这里。”
靡菲斯特咕哝道:“智力倒也没有问题。”他顿了顿说:“我也不熟。但在车站门口就有指示牌了。我想我最好不给你推荐站点。我实在没什么条件可以和你交换了。”
乌若选择忽视后面的话:“在什么地方我能得到帮助?”
“任何有人的地方,我相信我不是特例。”他还是忍不住地拍了拍胸脯,表现得颇为大度与得意。
“我的情况恐怕需要特殊帮助吧?”
“一样的,毕竟这里的人带你去会更快......不过你实在不放心的话,就留意穿深蓝制服、手臂上有荧光袖套的人——他们是治安官,负责巡视,也管你这情况。”
乌若停下来沉思,没有再问下去。“谢谢您。我想是事发突然,让我产生了过度的戒备,对您多有冒犯。”
“没事,我能理解。您恢复了就好。您愿意接受这个吗?”他又将那些钞票递出,不过比前一次更靠近自己。
乌若自然地伸手接过,说:“收费是应该的。我不会忘了您,只是我们不再相认。”
“随便您吧。”他叉腰站着,要目送乌若离开。
乌若转身往车站走去。“还是第一个问题:不说再见吗?难说我就要一去不返,连偶遇却装作陌生人的可能都没有了哦。”他又恢复了最初的开朗与热情,背后说不清是戏谑还是大大咧咧;也许都有。乌若想,人就是这样奇怪,有太多的顾虑,彼此相待时很难做到真诚与袒露,即使有过一次促膝长谈,也不应该把它当作开端,对未来的深入满怀信心;它是结束而非开始,是一段关系的死亡,也许孕育着另一个关系的新生,然而两者没有必然的递进关系。也许正是这样的心理机制,使人不可能不孤独,只是可以靠各种各样的方式不感到孤独。一旦开始有孤独感,它就如影随形,时时等待着侵入:在酒后返程的路上,在深夜无眠中,在庆典的余音里,甚至就是狂欢本身;一句话,在生活的所有地方,只取决于个体的回避能力。这决定了人应该靠自己走完这条路,而这条路只能以自性作为终点。
乌若突然感到这个梦太久了,无处诉说自己的发现——无论是写下来还是说给人听。于是他顺从内心开口说:“不必担心,我想,您是清楚什么才是持续的财富的,靡菲斯特。”
乌若继续走着,开始观察起周身的一草一木,只是没有转身。这里理应能算作是道路两旁的绿化措施,贴着人行道整齐密集地种了两排灌木,然而再往里,从杂草的生长状况以及树木的排布来看,自然的属性以压倒性态势胜过人工。这算不上离奇,但说没有人在意和发现,是令人诧异的。
不过乌若没再想下去,随着自己用脚踏出一条路,他走到了开阔地带,可以望见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和余下漆黑的夜幕。也就是这时,他发现自己没了眼镜也看得清。他沿着灌木栅栏走,想寻找缺口,终于只能颇狼狈地翻出去。抖落身上的叶子时,他想,可惜了,多么好的灌木。
“也许真的有人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不过是您!”声音太远,他听不出是仇视还是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