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背景浅释
解读这封信函之前,略释收信人与信作者的关系以及时代环境等相关情况,也许有助于理解函中内容、词语、口气等。上篇《与陈寅恪(甲)》已述父亲与寅恪先生的友情[4],本节顺着这条线,对“3.19陈致沈函”中的地点时间、人名称谓、交往关联等几个小题,稍加评注。
我找到该陈函时,外面套的不是实寄信封,而是一个白信封,上面有父亲用蓝色铅笔写的“寅恪师函”(图见本书第14页)。这类接近正方形的白信封很眼熟,是我家常备品,父亲多用以装照片、底片、卡片和小零件等物。因同时发现的另两封陈函的信封上,都贴着邮票、盖着邮戳,唯独这封没有,我有个猜测,“3.19陈致沈函”的递达,也许是通过邮局之外的渠道,比如托人捎带、夹附于致他人函中……
接下来谈谈标示双方关系的三个称谓,即封套上收信人自书之“师”,以及函内写信人所用之“兄”和“弟”。
父亲只在1928年上过寅恪先生的两门课,从不向外声称是陈寅恪的学生,但始终对寅恪先生执弟子之礼。浏览父亲书信,对比他年长的学者,他常尊称为“师”,落款署名前有时也加“学生”二字。而年长学者致函沈仲章时,则多以“兄”相称,并自谦为“弟”。这种称谓习惯,符合早年文化界通则。若非业师门生,前辈可为“师”者常以“弟”自居,却尊后学为“兄”。反过来,年轻人自谓“学生”,敬称年长者为“师”,也并非意在高攀师承关系。
再说说该函的发出地点和时间。虽然没有实寄信封上的寄信地址和邮戳,但从函内文字,不难得知这两项信息。
该函最后一行写明具体地址。“仍居九龙”表明寅恪先生还在香港,“太子道369号二楼”正是陈家在香港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居住处,“仍”字显露该处是收信人沈仲章已知的陈寓所在。
陈氏三女在《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5](简称“《也同》”)第155页写道:“新家位于九龙太子道369号三楼后座……这是我们第六次搬家,一直住到日本占领香港。”我请教了陈家三位阿姨[6],为什么寅恪先生信中写“二楼”,她们书中却写“三楼”?小彭姨回答[7],她家在“太子道369号确实住过三楼和二楼。三楼住的时间最长,非笔误”。小彭姨还证实:“在香港曾住过七个地方。”[8]
寅恪先生特意在函内注明地址,这一点也许可以支持我关于该函托人传递的猜测。因为,如果从邮局寄发,信封上有寄信地址,依中文书信习惯,一般函内无须重复。当然,信内和信封都写地址也不是不可能,我的猜测还是猜测。
写信日期“三月十九日”一目了然,年份则无疑是1942年。理由有三条:一看父亲沈仲章行止,他1941年秋天离港到沪,由函内行文可知收信人在上海。二看寅恪先生行止,陈家1942年3月在香港[9],5月初才离开(篇尾将叙及);7月抵达相对安居处所后,寅恪先生又发一函给沈仲章[10]。三看这封信函内容,从“困居此间”起,正文通篇皆述香港沦为日占区之情形,当在1941年12月后。
陈寅恪全家合影,香港九龙太子道369号楼梯,1940年,沈仲章摄;陈氏女儿提供。左起:陈寅恪、唐筼、陈美延、陈流求、陈小彭。
时间地点明白了,下一步讨论函首抬头。
称“兄”惯例上文已释,而“锡馨”则是父亲沈仲章本名。按照我家这脉沈氏排行,父亲属“锡”字辈,他上小学用的学名便是沈锡馨。父亲是我祖父母的第二个男孩,“仲章”是他的字。父亲实足十一岁[11]离家到上海当学徒,从此以字行。父亲在唐山大学、北京大学以及后来在香港,虽然有些朋友会用外号或笔名称呼他,但大都以为他的本名就是“仲章”。有意思的是,近几年来,与年龄长我一大截的平辈亲戚交谈,记得“锡xin”这个名字的,只有一位年过九十的表姐,她还不能肯定“xin”字该怎么写[12]。
1941年秋,父亲去上海,求助解决居延汉简图册制版的难题[13]。不料12月初太平洋战事爆发,回不了香港。更早些,在1937年末到1938年初,日本人发现居延汉简被运出北大,便追查沈仲章的下落。因为这个缘故,父亲在日占区便改用“沈锡馨”之名。父亲的学界师友来函中写“锡馨”的很少[14]。我由此推想,父亲与寅恪先生相当亲近,互通信息较勤,所以寅恪先生了解内情。从名字的选择,我也体会到,被称为“书呆子”的寅恪先生很为他人安全着想,处世行事也不乏细心周到之处。
“左右”为示敬提称语[15],常见于旧时书信。
读抬头之下正文首句,寥寥十字:“日前奉复一片,想已达览。”
沈锡馨名片。
“日前”是近日或者几天前,“奉复一片”意为回复了一封信或者一张明信片[16]。这么看来,在1942年3月19日之前不久,父亲与寅恪先生有书信往来。这或许也可支持上文“互通信息较勤”之猜,解释为何寅恪先生会用“锡馨”之名。
“想已达览”即想必(“片”)已经抵达,(您)已阅览。“览”字之前,省略了主语即读信人(按该函行文风格当为“兄”),但寅恪先生用顶格表示尊重(故释读暂代以第二人称敬称“您”)。
我读首句有个猜测:也许因为情况紧迫,寅恪先生等不及沈仲章回信,连着发了两份邮件。可惜,眼下还没有找到他俩在1941年晚秋到1942年早春之间的交流记录。我进一步猜测,如果那“日前奉复一片”,已含呼救信号,也许早被父亲转交他人。这个猜测基于相关想法:即可能“3.19陈致沈函”有“烽火”报急之意,讨论详后。
这封陈函主要叙家事私务而非谈学术专题,字面意思都不难理解。拟于下两节细读余部,对照补充情况。本节仅言背景,故略过大段,直接跳到倒数第二行附言,解释下一个尊称“森老”。
“森老”指徐森玉[17],除了用“老”表示敬意,“森”字前的空格也是尊称的格式。徐先生原名鸿宝,森玉本来是他的号,渐与本名并用,后取而代之[18]。自20世纪30年代中期起,父亲常伴森玉先生左右,随意出入徐家[19]。森玉先生的朋友,父亲也都认识,往往互认为友。
过去我曾猜测,父亲与寅恪先生最初的私交,森玉先生或许起过桥梁作用;随着梳理资料,并请教有关知情人,现已清楚,父亲认识寅恪先生在前,认识森玉先生在后。在北平与在上海,父亲与徐家相熟无拘;但在香港阶段,父亲与陈家相当亲近。寅恪先生知道沈仲章与徐森玉的交情,写信大多会附笔致意,比如这封陈函附言嘱咐:“森老处希代问候,不另函。”
下文还将议及,可能寅恪先生有意让沈仲章将该函内容转告森玉先生,希望沈、徐连环代他向后方求援,故而先略费笔墨,介绍陈、沈、徐三人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