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说红楼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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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基因变异的玫瑰花

探春在贾府的女孩儿中排行第三,她是贾政的女儿、宝玉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还有个同胞兄弟贾环,以及他们共同的母亲赵姨娘。赵姨娘是《红楼梦》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惹人厌憎的女人之一,愚蠢,狭隘,“着三不着两”。她的基因很完整地遗传给了儿子贾环,使他也成了贾府中不受欢迎的人。但在贾探春身上,却发生了基因变异,这个女孩子不仅不叫人讨厌,而且非常挺拔地从众姊妹中秀出,成了她们中间的佼佼者。

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看到的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与迎春的“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惜春的“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相比,她无疑是最出色的。贾元春外貌如何,没有直接的描写,但她能选入宫中,“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应该也是长得好的,但她在诗词歌赋的才能上,显然比不上探春。元春自己说:“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从她作的诗以及出的谜语来看,这些话倒也不是谦虚。而探春的才情却是“出于姊妹之上的”。从性格上来说,她不像林黛玉那么缠绵悱恻,也不像薛宝钗“装愚”“守拙”,虽然“言语安静、性情和顺”,“素日也最平和恬淡”,但关键时刻头脑清楚,刚毅果断,敢作敢为。为贾赦要鸳鸯的事,老祖宗发了火,“连王夫人怪上”。这时候,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妹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发不敢辩。这正是用得着女孩儿的时候,但迎春老实,惜春小,只有探春挺身而出,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赔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一句话,既替王夫人洗清了冤屈,也缓和了现场的紧张气氛。这种“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举动,既表现出她是个好人,更表现出她是个聪明人。因为该不该出手不仅是个道义问题,还有个时机问题。该出手时不出手自然是孬种,但如果只考虑前者,那也至多是个莽汉。

探春心中有两大遗憾。第一大遗憾,就是自己生而为女子。她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信什么“作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的鬼话,写信给贾宝玉说:“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怀着这样一腔豪情,她的住所便以“阔朗”为特点: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槌。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所有陈设,一派大气,说是文人雅士之室全然没有问题。但几个“娇黄玲珑大佛手”,一副小巧的磬槌以及她的床帐又恰到好处地透出几分女性的气息,非一般“假小子”可比。

她对家族有一份贾宝玉从来也没有过的热心,所以宝玉说:“谁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但她却做不到。家里的种种弊端,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当回事,就她“心里不自在”。到赖大家去喝酒看戏,她注意观察、细心了解,发现那花园没有大观园一半大,但“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她无限感慨地说:“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受赖大家管理方法的启发,她决定在大观园内也实行承包责任制。不过她并不照搬赖大家的模式,而是弄出一套有贾府特色的方案来。正因为她对家族有这样一份热心,所以抄检大观园时,她悲凉地说:“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若论经济头脑和管理能力,探春是不输给凤姐的。她和李纨、宝钗三个人理事的时候,便觉比凤姐儿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但王熙凤管账放债,图的是中饱私囊,探春兴利除弊却无一点私心。赵国基死的时候,她正好当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李纨稀里糊涂地答应赏四十两,若是个有私心的,赵国基是她生母的哥哥,多给点自然是好的,何况又是李纨说的。但探春机警地拦住了。她查了旧账,知道按常例只得二十两,便决定给他二十两银子。尽管赵姨娘哭闹,王熙凤也放出口风,说“如今请姑娘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她还是坚决地说:“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并当着众人面对平儿说:“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这公平、公正、铁面无私的一招,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彻底冷了心。若放在今天,可不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干部?

探春的才干连贾府第一能人王熙凤也非常佩服,说:“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但探春却有一处致命的软肋,也即西方人所谓的“阿喀琉斯的脚踵”。阿喀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他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抓住他的脚踵把他倒浸在冥河中。他浸过水的身体任何武器都不能伤害——只除了他的脚后跟。庶出,便是贾探春经不起攻击的“脚后跟”,也是她心中抹不去的第二大遗憾。

在多妻制的情况下,子女有所谓正庶之分。夫人生的孩子为正出,姨娘生的孩子为庶出。从理论上说,“正出庶出是一样”,都是老爷和太太的孩子,所以探春可以说“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也就是说,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才是她的舅舅,而不是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但事实上,夫人和姨娘的地位毕竟不同。夫人是正儿八经的主子,而且一般娘家背景比较好,等闲的人家不肯让女儿“做小”,姨娘则在主子与奴才之间,尤其是赵姨娘,她的兄弟现在贾府当差,是奴才身份,看见贾环得站起来,跟着他上学,不能“拿出舅舅的款来”。姨娘所生的孩子,难免也会受到影响。做亲时,有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所以俗语骂人有所谓“小娘养的”,就是小老婆养的,也就是庶出。抱怨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也会愤愤然说:“难道我是小老婆养的?”而我们的探春就是小老婆养的,而且还是贾政特别“拎不清”的小老婆赵姨娘所生。

赵姨娘生过两个孩子,一个是探春,另一个就是贾环。贾环和探春无法相比,“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赵姨娘又“原有些颠倒”,“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因此,这个“老鸹窝”的出身是贾探春心中永远的痛。

正因为如此,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更有尊严。这种尊严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作为“人”的尊严,而是当时作为一个主子的尊严。我们且看一下探春洗脸的架势:三四个小丫环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丫环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盆,那两个小丫环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脸盆中盥沐。这一套程式,搞得比李纨、尤氏还庄严。道理很简单: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讲究排场,正用于身份显示,向旁人亮出自己VIP的地位。

赵姨娘抱怨她不给贾环做鞋,她分辩说:“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她这里强调的,就是自己的主子身份,不是“该做鞋的”的奴才。贾宝玉没有体会出她话里的意思,还在劝解,探春听说,一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下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有人像赵姨娘一样,觉得探春“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其实她嫌弃的不是赵姨娘的地位,而是她的为人。她也这样开导赵姨娘:“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管家媳妇们,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要自尊,要成体统,这才是她所追求的。

抄检大观园时,迎春木讷,惜春怕事,惟有她胸有成竹,“命众丫环秉烛开门而待”,说:“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一齐打开,将镜妆、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只得赔笑,命丫环们“给姑娘关上”。她又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好一个探春!试想一下,如果司棋的主子不是懦弱的迎春而是刚强的探春,绣春囊的秘密恐怕就永远石沉大海了——当然,探春的本来目的倒不在于回护丫环,而在于维护她的自尊。

尤其精彩的是,王善保家的仗着自己是邢夫人的陪房,不知轻重,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探春趁机翻脸,指着王家的大骂,还要亲自解纽子,拉着凤姐儿细细地翻,说是“省得叫你们奴才来翻我!”

这一巴掌,岂止是打在王善保家的脸上?而是向所有试图藐视她的人狠狠一击,打出了她凛然不可侵犯的威风。所以连小厮兴儿也知道,探春是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也就是说,谁要想因为探春是个女孩子,尤其因为她是个庶出的女孩而小视她,甚至欺负她,是绝对办不到的。探春讲自己“原比众人歹毒”,其实她是“原比众人敏感”。为了护住“阿喀琉斯的脚后跟”,免得因此而受伤害,她就像玫瑰一样,对任何想要采摘的人张开了刺儿。

探春最后远嫁,离开了贾府这个让她爱过、恨过的地方。高鹗给她安排的结局还不错,夫妻和睦,回娘家的时候“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这大概也是想到她一生自强自尊的缘故吧。而曹雪芹,之所以要让“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则分明是对传统的嫡庶观念的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