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品学兼优的三好生
贾府里的少男少女,算起来大约也可以成为一个小小班级。里面当然也有不长进的,诸如贾环之类,但好孩子总是多数,就像我们现在的班级一样。若要在里头评一个“三好生”出来,竞争必然激烈,不过有一个人是一定会当选的,那就是荣国府二老爷贾政的外甥女、薛姨妈的女儿、薛蟠的胞妹薛宝钗。
这是个几乎没有缺点的孩子,不仅老祖宗贾母喜欢,“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贾宝玉对“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讨厌之极,但对这位宝姐姐却总有一份摆脱不开的情愫。湘云、袭人等对宝钗的感戴就不用说了。就是林黛玉,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
我们把薛宝钗的事迹整理一下,发现她果真是个品学兼优的三好生。
先说身体好。
薛宝钗容貌美丽。从贾宝玉的眼中看出来,她“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古人论美,有“环肥燕瘦”之说,薛宝钗“肌肤丰泽”,当属“环肥”一类,加上她线条柔和的圆脸,给人以温柔敦厚、好亲近的感觉,也属于那种“看其外貌最是极好”的。
她身体素质也不错,虽然有“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但因为“先天壮还不相干”——当然,她后天也“壮”,对付这毛病要用“海上仙方儿”: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的时候儿,拿出来吃一丸,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送下。这样琐碎的药方儿,若是换了一般贫苦人家也就犯难了。好在薛家的力量非同一般,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配成一料。这病本来也不严重,发起来“不过只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有一回,她看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翩,十分有趣。想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了。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边滴翠亭上。这一跟,少说也有几十米,可以算是一场短跑,跑得宝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经过这一番剧烈运动,也没见她有什么不舒服,因此她基本上可算身体健康。
再说学习好。
若论诗才,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似难与薛、林争衡。元春也评价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所及”。而她与林黛玉难分伯仲的同时,似乎又略胜出些。咏海棠的时候,是蘅芜君第一,潇湘妃子第二。咏菊花林潇湘夺了魁,螃蟹咏宝钗又更精彩些。偶填柳絮词的时候,她的一首【临江仙】,让众人拍案叫绝,都说:“自然这首为尊”。总起来说,四战三胜。贾宝玉对她的才学是很敬佩的,把她叫做“一字师”,称赞她“无书不知”,“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据她自己说,她是连《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都读过的。
当然,作诗写字等事不是女孩子分内之事,针黹女红倒是重要的。宝钗在这方面的能力也不差。在家里看到她,不是“伏在几上和丫环莺儿正在那里描花样子”,就是“坐在炕上作针线”。袭人为了哄宝玉戴上兜肚,“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这兜肚白缕红里,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十分鲜亮。宝钗见那个活计实在可爱,不由地拿起针来,就替他作。可见她的针线活绝对拿得出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品行好。
就是贾母讲的:“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宝丫头品行好的表现之一是生活简朴。
她出身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家中有百万之富。哥哥是皇商,寡母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姨夫即是荣国府的贾政。但她的吃穿用度却很一般,日常她的穿着“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而且“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衣服也从不熏香,说“好好儿的衣裳,为什么熏它?”她住的屋子“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开始,贾母还以为她没带了来,后来才知道“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王夫人和凤姐送给她陈设的古董玩器,她也都退回去了。一个典型的“富二代”,在炊金馔玉的家庭里长大,能做到这样,实属不容易。公子哥儿、贵族小姐有几个能这样?
品行好的表现之二是行为豁达。
薛宝钗对人对事都比较宽容。比如对贾宝玉的所作所为,她其实是很不赞成的。但她也只是逮着机会说一两句罢了,基本态度是“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有次她说了,贾宝玉十分反感,啐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她连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自己过了一会子去了。过后还是照旧一样。让目睹此事的袭人感动得了不得,称赞她“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
在滴翠亭外,她无意中听见了小红与坠儿的谈话。若是个好事的,兴风作浪起来,又不知要弄出多少曲折——男女私相传递是贾府的大忌,正因为如此,小红才非要坠儿赌咒发誓不告诉人。但她却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来避免“生事”和“没趣”。有人因此而指责宝钗陷害黛玉,其实有点冤枉。事出突然,宝钗纵然再有心机,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变退为进,虚晃一枪,以求息事宁人,已经算是急中生智了。
品行好的表现之三是善解人意。
在大观园里,史湘云是最佩服与感念宝钗的。她极有把握地对林黛玉说:“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她“指出”的这个挑不出短处来的人,就是薛宝钗。从薛宝钗为史湘云所做的两件事情上,可以看出,这种感念不是没有道理的。
史湘云来大观园玩,袭人经常会烦她做些针线活,比如打十根蝴蝶儿结子啦,做双鞋啦,因为贾府虽然有专门做针线的人,但贾宝玉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都由他亲近的姐姐妹妹亲自动手。史湘云从小没了父母,靠婶娘过活,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袭人求她,她不好推辞,只能在家里三更半夜地做。薛宝钗从“云姑娘的神情儿”,从“风里言风里语”中觉察到了问题。她悄悄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袭人,说:“看他的形景儿,自然是苦的。”她还主动把做鞋的活揽过来,既为史湘云减轻了负担,也为袭人解决了问题。
组织诗社那回,史湘云一时兴起,要做东请客。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院去安歇,先帮她分析:“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够使。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躇起来,她便拿出了自己的建设性意见:“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们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儿送了几个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呢?”出了这么个“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的好主意,她还小心地陪上话说:“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可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难怪史湘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
品行好的表现之四是孝顺长辈。
薛宝钗的善解人意也表现在对长辈的态度上。贾母为她做生日,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贾母更加喜欢。她还当着贾母的面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有人说,哎呀,这不是拍马屁吗?不错,不无拍马之嫌。但面对年迈之人,做小辈的说两句奉承话,恐怕也无可厚非吧?
在金钏儿的问题上也是如此。她对王夫人说:“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旁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不为可惜”四个字放在金钏儿身上,的确让人不寒而栗。但若从安慰王夫人的角度去看,就不一样了。金钏儿已死,王夫人“在房内坐着垂泪”,作为外甥女,她除了想方设法替她排解,还能做什么呢?她主动提出用自己的新衣裳给金钏儿做装裹,既是为王夫人排忧解难,也包含着对金钏儿的一份情意。
品行好的表现之五是品格端方。
在大观园中,薛宝钗是把道德要求、行为规范记得最牢的一个。她虽然也作诗,却不像林黛玉,老想着“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而是时刻提醒自己“作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甚至觉得“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
她虽然对她那个清俊灵秀的宝兄弟不无感觉,但却不像林黛玉,“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相反,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甚至在母亲问起的时候还正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我来?”
品行好的表现之六是团结同学,共同进步。
她虽然“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但在原则问题上,她也没少做别人的思想工作。林黛玉在酒令中用了几句《西厢记》《牡丹亭》里面的话,她特地找她谈了一次话,教导她说:“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由于她态度诚恳,方法得当(用的是现身说法),所以效果很好,让林黛玉“心下暗服”,从此相信她是个好人。
她对史湘云那么关照,但也批评她“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还教导她说:“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把那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却还是正经。”
尽管贾宝玉有时对她的劝诫很不给面子,她还是抓住一切机会说她的“混账话”。宝玉对香菱学诗夸奖了几句,她立刻顺水推舟,说:“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吗?”真可以说是锲而不舍了。
当然,薛宝钗偶尔也会情绪失控。小失控的一次,是她去探望挨打的宝玉,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这话说得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使得她的宝兄弟神魂飘荡。不过她马上又恢复了理性,替贾宝玉考虑起“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的问题来。
比较大的一次失控,是宝玉把她比作杨妃。她借靓儿问她要扇子的机会发作了一番,又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愿,就借机嘲讽宝玉向黛玉“负荆请罪”。这是宝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显现出她的“厉害”。随后她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到底还是控制住了。
当然,投薛宝钗反对票的人还是有的。有人和林黛玉有一样的想法,认为她有心藏奸。证据就是滴翠亭的“金蝉脱壳”。也有人认为她缺乏爱心,证据是对金钏儿的死那么冷漠。不过,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林黛玉后来改投了赞成票,她很诚恳地对薛宝钗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连她的反对派和主要竞争对手尚且这么说,薛宝钗当选“三好生”自成定局。
至于薛宝钗这个“三好生”是不是我们所喜欢的人,是不是作者所想肯定的人,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