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别样风流女中男
《红楼梦》里描写了诸多的女儿家,这些女儿们各有各的秉性,各有各的风姿,而湘云在其中尤其别样。她虽为女儿身,却爱扮男装,把丫头也扮成小子。性格中也有着豪爽之气,阳刚之美。现代读者中喜欢史湘云的不在少数,甚至有男士号称:“娶妻当娶史湘云。”那么湘云的魅力何在呢?仔细想来,却是因为湘云兼具了男人、女人和孩子的特点,才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让现代人对她钟爱有加。
有人说“宝玉须眉而巾帼,湘云巾帼而须眉”。也就是说湘云虽身为女儿家却有着男子的气概。这种气概首先表现在她的“女扮男装”上。第31回和第49回中,经宝钗、黛玉之口三次说到她的女扮男装。先是由薛宝钗介绍道:“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黛玉也道:“这算什么。唯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缆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到了第49回在芦雪庭赏雪时,她也是一身男装。
女扮男装古已有之。春秋时齐灵公喜欢让身边的妇女作男子装扮,于是媵妾侍婢穿男人服装,戴男人佩饰。国中妇女也纷纷效法。代父从军的花木兰更是为人们所熟知。但齐灵公身边的妇女男装是为了取悦男子,与个人喜好无关。木兰着男装是不得已而为之,也不是心之所愿,她打完仗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要“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了。所以她们的女扮男装与史湘云的故意着男装是不同的。史湘云故意着男装,既是出自天然的一段心性,活泼调皮,一扫贵族小姐的自矜与扭捏之态,也显出她内心喜好男子豪气的一面来。
中国历史记载中最早好穿男服的女子是夏桀的宠妃末喜。《晋书·五行志》说:“末喜冠男子之冠。”明确说末喜戴男人的官帽。《汉书·外戚传》师古注说末喜“美于色,薄于德,女儿行,丈夫心。桀常置末喜于膝上,听用其言,昏乱失道。于是汤伐之,遂放桀,与末喜死于南巢”。从师古的话可知,末喜像男子一样,愿意过问政治。她不安心于后宫生活,既要从事政治活动,就要像男人一样装束。应该说她是女子男装的先行者,并且她的男装与她内心希望像男子一样行动的意愿是相协调的。唐朝前期是盛行妇女着男装的时代。一次唐高宗和武则天举行家宴,他们的爱女太平公主一身男性装束,身穿紫衫,腰围玉带,头戴皂罗折上巾,身上佩戴着边官和五品以上武官的七件饰物,有纷(拭器之巾)、帨(拭手之巾)、砺石(磨石)、佩刀、刀子、火石等,以赳赳男子的仪态歌舞到高宗面前。太平公主着男装,就其个人来讲也不是偶然的,她是一个“多权略”的女子,是唐初在武后、韦后之下的第三个有权干预政治的女人。太平公主的男装,一是她的性格像男人,故喜着男服;一是她干预政治,不愿脂粉气太重,以男装具其威仪,助其施展政治才能。唐武宗时也有女子身着男装。武宗妃子王氏,善于歌舞,又曾帮助武宗获得帝位,是以深得君王宠爱。当武宗畋猎时,她穿着男子的袍服陪同,并骑而行,她与武宗的身段形象差不多,人们竟分不出来哪个是皇帝,哪个是妃子。封建时代男女服制的不同,是男尊女卑的表现,不许女子着男装是压制女性的一种手段。男女装混穿,在正统观念里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不是生活小事,更不是个人兴趣问题。女子着男装,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种叛逆行为。所以上面列举的那几个着男装的女性,在历史上的声名都不咋的。史湘云也就在大观园内戏着男装玩玩而已,但却是作者所赋予的独特的精神气质。正是这种“英豪阔大”的性格,让史湘云从别的女孩之中脱颖而出,成为独特的“这一个”。
史湘云的男子气概还表现在她的“侠义之气”上。第57回里写到邢岫烟家境贫寒,迎春又关照不够,她听说邢岫烟受了委屈,她便要为邢岫烟打抱不平,要去“问二姐姐”,“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黛玉就说她:“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虽是讥笑之语,但“荆轲聂政”之喻,又显出了湘云的豪气。
湘云的男子气概最主要的还是表现在她的“名士风度”上,就像她自诩的那样:“是真名士自风流”。第49回湘云听贾母说有鹿肉,留着晚上给他们吃,就和宝玉悄悄商议,趁新鲜弄一块来自己弄了吃。大家以为他俩要吃生鹿肉,其实是烧烤。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日断不能作诗。”见宝琴站着观看,她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开头还嫌“怪脏的”,由于湘云带头大吃大嚼,宝琴等先后加入啖鹿肉行列。林黛玉笑说:“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立即猛烈反击:“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而在宝玉生日上,作为女儿家的湘云也是捋袖挥拳,毫无顾忌。一股豪气跃然纸上。她的不拘礼法,不拘小节,一切言谈举止都自然随性,旷达不羁,流露着名士风度。
不过,倘若一个女子身上全是男子的气概,终究也是很难让人喜爱的。现代人常用现代的一些词汇来形容湘云,说她是“假小子”,往往忽略了她作为女儿家的美。事实上,无论是“女扮男装”“侠义之气”抑或是“名士风度”,湘云的豪气中总自然而然地延带着浑然天成的风流的韵味。
她的美貌自不必说。曹公是用海棠花来比喻湘云的,海棠花素有“睡美人”之誉,书中也两次描写到湘云的睡姿,而这两次对她睡姿的描写尽显了她作为女子的风情。这种风情已不再局限于一般闺中女儿的端庄雅正的气质,当然也不是市井女子的放荡俗陋,而是既透着女子的妩媚,又含着少女娇憨的别样风流。第一次描写湘云的睡姿是在第21回,是和黛玉的睡姿对比着写的:“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第二次描写湘云的睡姿是在第62回,回目中就已点出“憨湘云醉眠芍药茵”,一个“醉”字就把湘云睡姿的风情勾勒了出来。“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磴子上,业经香梦沈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囔囔说:‘泉香酒洌,……醉扶归,宜会亲友。’”《红楼梦》中,宝钗扑蝶、黛玉葬花、湘云醉眠是三个历代为评家激赏的片断。这三段也恰是这三人风神韵致的最佳传神写照。湘云醉眠,实属“醉者无心,稚子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
中国历史上,多有被记载于文字的形形色色的醉态。唐代书法家张旭,号称草圣,嗜好饮酒,常在大醉后手舞足蹈,提笔落墨,一挥而就。杜甫为之作诗曰:“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孙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李白的斗酒诗百篇,更是为大家所熟知。郑板桥亦作诗自嘲:“看月不妨人去尽,对月只恨酒来迟。笑他缣素求书辈,又要先生烂醉时。”最是醉态可掬的是西晋的刘伶,大醉后裸体坐在屋中,有人批评他,他回答说:“我以天地为屋宇,以屋宇为衣服,你跑到我裤裆里来干什么?”这是文人的醉态,或雅致高格,或狂放不羁。梁山泊里的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宣泄着一种孔武有力的原始能量,喝得痛快淋漓,醉得欢畅无比。于是有了武松打虎和快活林醉打蒋门神。这是武人的醉态,何等的豪气贯云!《红楼梦》中,也写了各类人的各种醉态:焦大醉骂,醉金刚轻财尚义侠,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凤姐醉后泼醋,寿怡红的夜宴上群芳醉唱……所以这些中,“湘云醉眠”堪称绝美,也许历史上只“贵妃醉酒”可与之媲美。不过“贵妃醉酒”美在“动”,而“湘云醉眠”美在“静”。而且湘云的女儿娇态,其干净纯洁也是杨玉环所无法比拟的。
就如同史湘云讲的,“真名士自风流”,像她这样的漂亮女孩,越是男装,却越是出色。第49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里,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她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就是个子高挑,四肢修长,宽肩细腰,你别说,还正是今日时装模特儿之标准身段。配上那一身别致亮丽的行头,立于雪地之中,湘云之娇俏,可称第一。古时女子的服饰把女性的体态美掩盖了,而着男子装倒能显示出女子的体态美来。看来湘云对此是知道的,所以林黛玉讲她是“故意装出”。众人也说“只爱打扮成个小子样儿,原比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好在史湘云毫不忸怩,大大方方展示给人看,所以即使是故意的也不显得惹厌了。
湘云是“金陵十二钗”里重要的一个,然而她的出场比较晚,也比较平淡。那时宝玉正在宝钗处闲话,有丫头来报说,史大姑娘来了。就这样把湘云这个人物引了出来。之前没有该人物任何的背景交代。她初次出现在小说中,作者只用了“大说大笑”来介绍这一人物。“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之后“大说大笑”几乎成了湘云的特征。这便是她孩子气的一面,天真烂漫,一派天籁。她会笑得“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更能笑得连人带椅一起歪倒。即便“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孩童般的天性压抑不住地流露出来,红楼女儿中没有第二人。芦雪庵联诗,她一人力战众芳。和她叫阵的,先有宝钗、宝琴、黛玉,最后只留宝琴、黛玉与她对抢。那情景“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史湘云却一边抢,一边“笑弯了腰”,“伏着已笑软”。表现出她既争强好胜又毫无炫才之意,只是尽情宣泄其天成的才情以博一快而已。
湘云说话心直口快,口无遮拦,这也是她孩子气的一面。如第22回宝钗过生日,众人在贾母处看戏,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宝钗心内也知道,却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儿不敢说。湘云却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真人真语,不懂避讳。虽说触犯了黛玉,但她何尝有心!只是“小孩儿口没遮拦”,眼里看到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了。宝琴初来,她就对宝琴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儿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得宝钗、宝琴、香菱、莺儿都笑了。以至宝钗笑她道:“说你没心却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现代人用现代词汇描述着他们心中所钟爱的湘云,说她“最具健康美”;说她是“蛋白质女孩”——性情开朗,娇憨聪颖,调皮任性,有话直说,想做就做,热情大方,广结朋友,心无城府;说她是“野蛮女友”——稚气豪爽,情窦未开,还有几分的侠义性格;说她新颖、时尚、洒脱、帅气、热情、奔放……也许他们说的都对,但我们却不可忘记,大观园那些女孩里,史湘云是不多几个对宝玉说过“混账话”的女孩。宝玉毫不客气地给她碰了个硬钉子:“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也惟有她,在人前人后明示过对林黛玉的不满。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
贾宝玉在怒斥“宝钗辈”女孩时曾经说过:“好好的一个清静洁白的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闺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看来,史湘云这个“女中男”,是把“须眉浊物”的这一面也一并吸收进去了。或许,正因为她天真,才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传统的价值观。所以,她的个性即便再可爱,也终究不能让宝玉(其实也是让作者)像“深敬黛玉”一样来崇敬她。然而作者又还是浓彩重墨地写好了这个“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女孩,这也正是《红楼梦》这部巨著在人物塑造方面让很多别的小说难以望其项背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