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林黛玉初进贾府,就有一个大大疑惑:“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黛玉所谓的“放诞无礼”,就是老祖宗在场,这人居然不打任何招呼,就在后院笑语:“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要知道,像这样未出场先来一声叫板的,多半得是个“角儿”。而现在,她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先前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并三位姑娘都见过了,究竟还有谁呢?她,就是贾赦之子贾琏的妻子、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
王熙凤在贾府是个特殊人物,论辈分,她不算高,除了贾母,“文”字辈的夫人有好几位在,“玉”字辈的也还有李纨、尤氏,但她就有这个本领,在贾府弄得个“百无禁忌”。
在贾府,老祖宗是绝对权威,从贾赦开始,没有不怕的。就是她,敢把玩笑开到了老太太头上。说到吃的,她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玩牌的时候,她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箱子笑道:“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正巧平儿送钱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去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她甚至指着老太太“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开涮,说:“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
在贾府,吃斋念佛的人不少,惟有她公然宣称“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在清虚观,张道士拿了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巧姐儿的寄名符来。凤姐就开他的玩笑:“你只顾拿出盘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撑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她确实不怕。在插手金哥的婚事之前,她就明确对铁槛寺老尼静虚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这次她要做的事,是逼迫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接受金哥家退还的定礼,因为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少爷看上了金哥。她在索贿三千两后,让旺儿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找那守备的上级领导长安节度使。那节度使名唤云光,和贾府有交情,自然答应下来,逼得那守备无可奈何,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这件事本来不算太大,但后果极其严重:刚烈的金哥听说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便一条汗巾悄悄地寻了自尽。那守备之子谁知也是个情种,闻知金哥自缢,也投河而死。王熙凤嘴里说“我一个钱也不要。就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实际上却为三千两银子断送了两条年轻的生命。事后,她非但不后悔,反而自此“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想来她受贿的数额一定惊人,造下的罪孽也一定不少。
贾府是个“诗礼簪缨之族”,上上下下,说话行事,都有严格的规矩,偏是她的嘴中时常爆出粗话,打人也是家常便饭。在宁府,她要见秦钟,贾蓉道:“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她啐道:“呸,扯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见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打你顿好嘴巴子。”大家子妇女,嘴中竟出现这样的粗口,真是匪夷所思,而此时,贾蓉的娘尤氏就在边上。更有甚者,清虚观的小道士撞在她怀里,她“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斤斗”。打起小丫头来,不是“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就是两边两下,“登时小丫头两腮紫涨起来”。这琏二奶奶的手劲儿还着实不小。
对于男女之大防,也只有她百无禁忌。宁府办丧事的时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元宵开夜宴的时候,她不管“外头有人”,照样叽叽喳喳,说得众人俱已笑倒。贾琏在平儿面前诉说:“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了。”其实,岂止是说笑!她竟然把贾瑞调戏她这样的事告诉她的侄儿贾蓉和贾蔷,并让他们安排了一场极其下流的恶搞。这样的勾当,岂是大人家的“奶奶”应该做的!
王熙凤不怕老公,倒是老公怕她。偶尔在老太太面前,她也会装出一副怕老公的样子,爬在贾母怀里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还装小可怜儿,口口声声“唬的我不敢进去”“又不敢和他吵”。这一招果然奏效,贾母万分心疼,说:“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的可怜。”其实她怕什么?幕后操纵贾琏的时候,她是不带求的。为了让贾芹管“小和尚、小道士们的事”,她吩咐贾琏“好歹你依我这么着”,还“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明明已经应允了贾芸,却无法违拗。稍一迟疑,凤姐就“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带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是真话,还是玩话儿?’”就这么一威胁,贾琏立马偃旗息鼓,照章办事。就是下面的小厮,用旺儿的话来说:“有几个知奶奶的心腹,有几个知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敢惹。”
俗话说: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姜太公有降妖伏魔的手段,才能无所顾忌。那么,王熙凤百无禁忌的背后是什么呢?我们且从她协理宁国府来看。
贾珍请她协理宁国府的时候,王夫人其实是不赞成的,为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她料理不起,被人见笑。因此拒绝说:“他一个小孩子,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但“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的凤姐“心中早已允了”。当天,她就走马上任,成了宁国府秦可卿治丧委员会的秘书长(主任恐怕得由贾珍挂名)。
这位秘书长上任伊始,便决定“先理出一个头绪来”。凭借平时的观察和此时的用心,她总结出了五大问题: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委;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为此,她采取了几条措施:第一,明确岗位,各司其职。她让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叫进来看视,根据各人的情况安排不同的岗位。凡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分工的人都得负责,包括领取物件等,损坏要赔偿。“不管别的事”。第二,实行监督检查制度。赖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来汇报。若要徇情,一旦查出,严惩不贷。第三,严格规定作息时间。上班点名在卯正二刻(大约早上6点30分);巳正(大约11点钟)吃早饭——就是今天的午饭;秘书长的接待时间只在午初二刻(大约12点30分);戌初(大约晚上7点)烧过黄昏纸,秘书长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这工作时间实在有点长,将近十二个小时,所以王熙凤说:“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第四,以身作则,严格执法。凤姐自己“不畏勤劳,天天按时刻过来,点卯理事”,忙的时候,甚至“寅正(大约5点钟)便起来梳洗”。手下的员工迟到一次,王熙凤给的惩罚竟是打二十板子并扣除当月全部工资!
王熙凤的管理卓有成效。众人“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住,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紊乱无头绪,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宁府中人都知“凤姐利害,彼此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整个丧事“筹划的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
协理宁国府的成功,当然仰仗王熙凤的全身心投入,她“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但还有一点也至关重要,那就是管理人员本身对“业务”的熟悉。家人媳妇来领东西,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发下。若有错的,她马上指出:“这个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领。”若没有这样的头脑,要想管好这么个大场面,是不可能的。
相比之下,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也有言语钝拙的,也有举止轻浮的,也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的,也有惧贵怯官的,越显得凤姐洒爽风流,典则俊雅,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了,那里还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就这一点来看,出众的才干,倒是她所倚仗的“姜太公”。
王熙凤非但有管理才能,还有经济头脑。她动用月例银子放债,“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这虽然不合法,属于“重利盘剥”,并成为贾府被抄检时的罪名。但大家都知道,贾府若没有失去政治上的靠山,这些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放在今天,放高利贷固然违法,投资理财的理念却没有错的。
王熙凤还有个不怕,就是不怕打官司。她对律法颇知一二,鲍二媳妇吊死了,她娘家的亲戚要告,凤姐儿冷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又说:“只管叫他告!他告不成,我还问他个‘以尸诈讹’呢!”不仅她不怕,连她手下的人都不怕。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叫女儿来讨情。周瑞家的满不在乎地说:“这算什么大事,忙的这么着!”嘲笑女儿“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的这么个样儿”。仗着主子的势,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求求凤姐便完了。
为了报复贾琏等人,王熙凤还一手策划了一起诉讼。她封了二十两银子给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要往有司衙门里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张华深知利害,不敢造次。凤姐还生气,骂他“癞狗扶不上墙”,要旺儿说给他:“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直调唆到张华到都察院处喊了冤。
她之所以不怕打官司,是因为她自信有玩弄察院于股掌之上的能耐。不要说她,就是旺儿也胸有成竹。见了来抓他的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反倒不敢,只说:“好哥哥你去罢,别闹了。”察院按照她的要求“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凤姐则乘此机会大闹宁国府,把尤氏、贾蓉一干人弄得焦头烂额,而她自己则又得便宜又卖乖。凭什么?就凭“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原来她那位在官场上飞黄腾达的亲叔伯,就是她所倚仗的“姜太公”!
娘家的显赫背景和雄厚的经济实力,也是贾琏畏惧她的原因。王熙凤对付贾琏的杀手锏,就是抬出“我们王家”来。当贾琏“穷”得向鸳鸯借当的时候,她手里却三五千也拿得出。再说,虽然她性道德不算太高尚,性心理也不算太健康(这从“毒设相思局”可以看得出来),但毕竟没有偷鸡摸狗的事,对照一下自己的“行动就是坏心”,贾琏如何不怵她三分?
在贾府,还有一位王熙凤足可以倚靠的“姜太公”,那就是老祖宗贾母。王熙凤“放诞无礼”地上场后,贾母这样向黛玉介绍她:“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弄得黛玉不知以何称呼。这一唱一和,充分表现出她们彼此的熟悉和亲热,也表明了贾母对她的放诞行为的接纳。贾母当着众人的面说:“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不止一个人对王熙凤的放肆表示过不满,每次,差不多都是老祖宗来救她的驾。她拿老祖宗取笑儿的时候,贾母虽然惊呼:“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拿着我也取起笑儿来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但一面又说:“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儿,也不许你回屋里去。”王夫人说:“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这么样,还这么说,他明儿越发没理。”贾母却说:“我倒喜欢他这么着。”元宵节的晚上,她在那里大说大笑,薛姨妈提醒她:“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贾母却说:“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说,笑的我这里痛快了些。我再吃盅酒。”怨不得贾琏说“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敢这么着”。
贾母虽然年迈,却极其明察,怎么偏惯着凤姐?因为老太太深知她“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凤姐哪一次说笑,不说是为了老太太?或者是“回来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里,怄老祖宗笑笑儿,就是高兴多吃两个也无妨了”。或者是学“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或者是通过说笑让“老祖宗气也平了”。“横竖大礼儿不错”,也是王熙凤百无禁忌的关键。她是贾府中最懂得说话艺术的人。在鸳鸯事件中,她先是劝,劝不进就“躲”。嘴上自我检讨:“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我竟是个傻子”,心里想的却是如何躲开,又要避免邢氏生疑。老太太光火的时候,她一声不吭,一直等到探春说话之后,气氛有所缓和,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她的调侃又开始了:“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明明是句奉承的话,却以批评老太太的形式出现,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何等自然,何等巧妙,何等别出心裁!王熙凤的放诞大率如此。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王熙凤如若没有娘家的政治背景和手中的经济实力,没有“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本钱,像她这样放肆,早就无法在贾府立脚了。而现在,她却以放肆为特色,既讨得了老太太的欢心,也钤压了众人。
在一片喧闹之中,静是特色;在一片静寂之中,动是特色;在“个个皆敛声屏气”的环境中,“放诞无礼”是特色。王熙凤深谙此道。《红楼梦》的作者更是深谙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