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年纪事:插图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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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辛西娅·沃(1)

经过劳斯伯利的土地拍卖市场时,突然间,有一扇竖铰链窗子刚好在我头上猛地打开,然后有个女人发出了三声吓人的号啕,接着是以一种最难以仿效的腔调哭喊道,哦!死亡,死亡,死亡!而这让我猝然惊恐起来,连我的血液都发冷了。整条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也没有任何其他窗户打开;因为人们眼下无论如何都没了好奇心;也没有人会互帮互助;于是我接着走进了贝尔胡同。

H.F.这样写道,他是1665年伦敦的一个鞍具商,是丹尼尔·笛福出版于1722年《瘟疫年纪事》(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的叙事人。《瘟疫年纪事》详述事实真相,重述伦敦最近那场大瘟疫的故事,而这场瘟疫“把十万人的生命一扫而光”,让它的叙事人“活了下来!”。《纪事》部分是纪实——大半生里是个新闻记者的笛福,从当下能弄到手的档案和小册子,获取许多资料和统计数字;部分是虚构——有关陷阱和逃逸、科学和迷信、隔离和复苏的个体故事集。掩埋其中的还有所有那些未被讲述的故事——像上述无名的悲恸发出的那种魂飞魄散的尖叫。纪实因故事而得以充实;故事由于纪实而得到保证。其结果——这种有点儿怪异的混合,一方面是图表、统计数字、日期和事实,另一方面是萦绕不忘的私密而直接的时刻——促使批评家威廉·赫兹利特在1830年说道:“(《纪事》)具有一种史诗的宏伟,在其风格和素材中,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熟识亲近。”正如另一位十九世纪评论家所断言,笛福的《纪事》是“对总是缘于想象的真相的最生动写照:……第一百遍熟读之后,我们拿起这本书,不可能不做出让步,我们还没有翻过二十页,就完全信服了,我们是在和那样一个人交谈,他经历了他所描写的种种恐怖并且存活下来”。

1665年之后的几十年里,瘟疫从欧洲有点儿消失不见了。1720年,瘟疫带着焕然一新的毒害,在马赛爆发。英格兰许多人在孩提时代度过那场大瘟疫;更多的人记得其父母和亲友讲述的那些毛骨悚然的故事。人人都懂得瘟疫意味着什么——欧洲自中世纪以来反复遭到黑死病的浩劫。起初,一种黑色小肿块(一种“腹股沟腺炎”或“斑点”)会在身上什么地方出现,然后是脖颈、腋窝和外阴的更多肿块,头痛欲裂、呕吐和剧痛,肿块变红、变紫或变黑,有时死亡会来得非常,在大街上,在楼梯上,在教堂座位里,在酒馆里,就在做出一个手势、一个行为、一个决定的瞬间,将你击倒。而它的蔓延是如此神速——越来越多的死亡,越来越多的尸体,直到掩埋坑被填满,没有足够的运尸车将尸首拉走,房屋和街道成了敞开的坟墓。疼痛和死亡不是仅有的恐怖——你会被隔离,被封闭在自家屋子里,有看守人把守,门上漆着红十字——由于有人报告你家主人(或你家女仆)受到传染而被困在屋内,和病人困守在一起,然后被判处死刑。在你惊慌逃跑时,你会怎么做呢?贿赂(甚或杀死)看守人吗?从后窗溜到屋顶,或穿过披屋进入小巷?

一旦在街上“自由”了,然后又会怎样呢?害怕和恐慌会和瘟疫本身一样毁灭这个城市。医生中的许多人,跟富人和有权有势的人一起逃走了;江湖郎中用他们一成不变的神药榨取穷人血膏。教堂、祷告所和会堂里空空荡荡。邻人相互告发。人们相互欺骗——还有欺骗自己。(这不过是头痛而已啦。只不过是一点儿瘀伤。出去散会儿步就会觉得好一些的。)最坏的是——有报道说那些被传染的人故意隐瞒自己遮掩不了的“斑点”,走到外面大街上试图把病传染给别人。

另一个方面,假设你及时逃离了这个城市,留下你的房子、你的生意、你的亲戚和朋友——那会怎么样?你的房子被破坏,你的店铺被洗劫,你的财货被偷窃,你的生计被毁灭?而你在乡下能有什么盼头?你坚决声明你没有病,你“安然无恙”,可谁会欢迎你这个来自黑暗城市的难民?谁会向死亡打开他们宁静的村庄?他们很有可能会用干草叉让你绕道而行,而你会饿着肚子睡在干草堆里。

笛福为这段黑暗、痛苦和恐惧的历史而着迷,可他也知道这无论如何都不是整体的真实。他同样了解慷慨、勇气和自我牺牲的故事:牧师给所有到来的人鼓励和抚慰——包括被逐出教门的天主教徒,犹太人,还有非国教教徒;医生免费看顾穷人;官员迅速行动,平息恐慌,避免灾难;看守人、运尸车车夫、坑边的下葬人;父母、孩子、仆人和朋友,他们受到鼓励、抚慰、照顾、处理、救治,还有哀悼。

瘟疫流行期间笛福是个小孩子——他的传记承认他可能被送去乡下保护——可是他对人类在压力巨大的境遇中如何行动向来感兴趣(在他的长篇小说中,鲁滨逊·克鲁索在岛上度过二十八年;摩尔·弗兰德斯为贫穷所迫进行通奸、乱伦和偷窃;罗克莎娜被私生女纠缠得几乎发疯;杰克上校被充军到殖民地去)。他是真心打算帮助伦敦人为另一场“天罚”做好准备(就在1772年他还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名曰《为瘟疫也为灵魂和肉体恰当准备。为法国目前这场可怕传染病的显然临近所做的一些合乎时宜的思考;防止它的最适合的措施,还有交给它的巨大工作》)。他如何能够最好地探查、传达和宣传瘟疫的种种事项及其后果——认出疾病的标记、可能防止和救治的种种措施、恐慌的后果、隔离的效力呢?

他的回答则是《瘟疫年纪事》,一种介于长篇小说、死亡警告书(a memento mori)和自助读物之间的杂交类型,为此笛福研究了医学论文、官方小册子,还有1665年的《死亡统计表》,用历史事实来为他的故事还有伦敦的文化记忆打下基础。但也不只是医学资料。H.F.提到175处以上的不同街道、建筑、教堂、酒馆、客栈、房屋、村庄、路标和州郡;《纪事》的大部分情节(还有它的许多典故)有赖于对伦敦街道的熟稔通晓。例如,导言开篇所引用的那个段落,如果和H.F.在别处将瘟疫的肉体标记描述为钱币的情况放在一起,所产生的联想甚至会丰富得多:“他们称之为标记的那些斑点,其实是坏疽斑点,或者说是坏死的肉,结成一颗颗小瘤,宽如一便士小银币。”——而那座土地拍卖市场(Tokenhouse Yard)是经济学家威廉·佩蒂爵士所建造,在查理一世统治时期,名称得之于铸造铜币(farthing tokens)的那所房子:一种可怕的交易。而H.F.接着往下走进了贝尔胡同(Bell Alley)——那丧钟(bell)是为谁而敲响的呢?

懂得《纪事》何以将如此之多的关注放在十七世纪伦敦的街道上,也就能够接近于小说某些更为丰富的结构模式。这个作品因其显而易见的东拉西扯,因其“非线性”情节而经常遭受批评。我们因叙事人的离题话而连续不断地被分散注意力:他开始讲一个故事只是为了讲另一个故事,然后返回到第一个故事。但是两个模式的出现使得这些东拉西扯具有了意义。首先,我们看到H.F.探求意义,寻找种种可靠的征象——瘟疫的征象,健康的征象,真理的征象,街道的征象。我们如何知道我们的所知;我们如何知道我们在何处?我们如何学会阅读?其途径是回复到种种征象和故事——而且一遍又一遍。其次,H.F.讲故事的方式不仅反映他自身的动作——将自己关闭起来,又贪心地出门游荡,又神经质地将自己关闭起来,然后又夺门而出——而且反映被强行“关闭起来”的人们的行为,被官方关起来隔离以及无休无止、机智巧妙的逃遁,还有反映瘟疫本身的运动,兴起和衰落,侵略和退却。辨认出这些虽然奇异却又引人入胜的模式,有助于我们既和叙事人也和叙事保持一致,倾听《纪事》“史诗的宏伟,还有令人心碎的熟识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