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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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7月30日 第一天

她站在你面前,赤身裸体。你看不清她的脸。你熟悉她的身体。你不敢看。那白刺痛眼睛。那白曾像一团炽烈的火,如今却让人感到寒冷。她站在那里,头一直没转过来。你在等着她转过来,好看清她,好认出是不是她。你等得非常焦灼,想走到她面前看个明白。你好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双脚,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后来你醒了。是个梦境。

天已微明。窗外朦朦胧胧的,依稀看得见南方疯长的植物,一阵风吹过,茂密的树枝在微微晃动。

睡眠总是不好。昨晚好不容易才入睡。每个夜晚对你来说都很安静。夜晚的声音比白天更钻心,好像有一股子虚无之气吹入你虚弱的身体里。夜间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静气,你几乎听得到一根针落地,这声音带着针的尖利刺向你的心脏。窗外的街巷总是有人轻轻走动。一步。两步。三步。然后远去。你就这样眼睁睁地听着脚步声,无法入睡。为了把夜晚的声音挡于窗外,你用了厚厚的黑窗帘。但没有用。后来你承认声音并非来自窗外,而是从你身体里钻出来的,它们像草席间的跳蚤,在夜深人静时钻出来,在你身体上咬一口。

黎明到来的速度很快。几乎没有过渡,窗外全白了。从东边的窗口望出去,永城弥漫着一层雾气,潮湿而清冷。远处三江口邮政大楼的屋顶像一只降落伞。仿佛像被火烫着似的,你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

睡是睡不着了,你索性起来。你今天得把周兰接回家。不过这会儿还早。你泡了一杯茶,在院子里坐了会儿。你习惯早上喝一杯热茶暖暖肚子。

院子中间那棵枣树还未开花,细长的叶子一动不动。西边墙根的那棵石榴树开出细小的红花。

一会儿,院子的门打开了。是保姆来了。今天周兰出院,需要照顾。你早先通知了她。她娘五十年代做过你家保姆。保姆身材微胖,带来一股暖烘烘的气息。那是人世间的气息。你觉得自己的屋子总有一股子阴气缠绕不去。

“你来了?”

“我得早点过来收拾收拾。”保姆说。

保姆原来是纺织厂的,不过三年前下岗了。职业原因,她嗓门大,说起话来依旧带着纺织厂车间的气息。

“你今天起得这么早?”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听起来像一台轰轰作响的纺织机。

你点点头。

“周阿姨终于可以回家了,太好了。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屋,瘆得慌,也难怪你睡不好觉。”

说完,她进屋把带来的一篮子菜放进厨房。然后开始忙碌起来。这个家她看起来比你熟悉。你经常找不到东西。她不在时要打电话问她。

你喝了一口茶,站起来,打算去外面转转。

“你出去吗?这么早就去接周阿姨?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帮你搬东西。”

保姆大概一直在窗口观察你。这会儿她来到门口。你不喜欢被人观察,皱了皱眉头。

“不,我去外面转转。”你说。

大概有闰月的缘故,今年夏天,南方异常闷热。白天阳光毒辣,酷热难挡。退休后,你还是喜欢像年轻时一样,在永城的各处走。只有走在街头,你才感到自己活着,仿佛街头那杂乱无章的声音里有你赖以生存的人体所需的各种微量元素。

整个永城都在雾气的笼罩之下。这雾气已不是记忆中的清凉的雾了,而是带着浮尘的雾。空气比从前差多了。走到哪儿,哪儿都是一股浑浊之气。河水据说也被污染了。有一年春天,一夜之间整个永江的水面白油油的一片,浮着各色各样的鱼肚子。有人把死鱼捞上来,死鱼的眼睛,惊骇如亡命天涯的逃犯。那景象真的如世界末日一般。

永江过去是多么清澈啊,阳光一照,江面在微风中形成一面面细小的镜子,晃人眼目,江风送来一股水草的清香,鱼儿产卵的时候还夹着鱼腥味。

现在,你走在护城河边。护城河两边种满了柳树,没有风,柳枝一动不动地垂在河边。河里水草不生。

护城河的对面就是西门街。谢天谢地,西门街还保持着原样,西门街那两棵银杏树高高地耸立在低矮的木结构房舍上,细小的叶子绿得苍翠,到了秋天,它们金黄的叶子就会如阳光一般,一下把整个西门街,把这护城河照亮,好像河水中流着的都是黄金的液体。从前永城就巴掌一样大,那时候你几乎叫得出城里所有的人。现在这些人哪里去了呢?他们又藏在哪个高楼的后面呢?幸好西门街还在,只要你愿意,在那条街上走一趟,从前的记忆还是可以找回来。可是记忆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又有什么价值?人为什么总是要寻觅过往的痕迹呢?为什么找回来的点点滴滴总是令人感慨万千?有时候甚至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让人热泪盈眶。可是你要是同一个年轻人说起,他们往往面无表情,无动于衷。记忆就像那河水,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因此你很少到护城河边来,也很少去西门街。免得触景生情,感时伤怀。

这天你鬼使神差走在护城河边,难道是多年训练出来的灵敏直觉在起作用?或者是受到了某种暗示或某个冤魂的召唤?你以前可以说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世事就是这么古怪,现在你已弄不清自己究竟算是个无神论者还是有神论者。那天,你的目光掠过西门板桥,看到在桥洞下荡漾的水流中漂浮着一具女尸,她的长发像水草一样随着水波披散,她穿着红色的衬衣,白色的紧身裤,背部朝上。你的心不禁狂跳起来。你熟悉这个背部,你想起一个熟人,一个曾经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后来成为路人的人。是她吗?你看到有一只白色的女包遗落在河岸,包已被撕破。你马上意识到这是一起凶杀案。

你想起昨夜的梦境。

有一些闲散的老人也发现了这具女尸,他们都围了过来。你第一个念头就是保护现场,不让他们靠近。你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让其中的一个老头去报警。那老头突然觉得自己无比重要,像得了圣旨一样高兴地去报警了。一会儿警察赶到。他们在现场拉起了绳索,开始拍照取证。过了好久,他们才打捞女尸。女尸慢慢地在向岸边移动。他们戴上皮手套,把女尸打捞起来。女尸被水浸泡后大概很重,他们搬得很吃力,他们弓着背,小心地把女尸放到岸边,然后翻转了过来。

你终于看清了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