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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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天之前已经死了。

我从西门街杜天宝家里出来,那个人就一直跟着我。我知道他是谁。他一直在找我。我从广州逃到了永城,他发现了我。有些事你是永远逃不了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像一部香港电影所说的,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也许他早就找到我了。前几天我躲在杜天宝家里,有回我偷偷出门,我感到身后有人跟踪着我。那时,我以为是幻觉呢。现在,他就在我身后五十米远的地方,而我的军用旅行包里放着十万块钱。那是我从杜天宝那儿骗来的。杜天宝是那么天真,那么相信我,我却骗了他。我真不是个东西。我这辈子活得够混蛋的,我像一只贪婪的蜘蛛,相信大运像那些自投罗网的虫子。结果我把自己的一生都赔光了。

后来他掐住我的脖子。我的脸涨得通红。我知道我要死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还想活命,我愿意把钱给他,但我已说不出话。我慢慢地失去了意识。不,意识更清晰了,朦胧的往事像刚刚画出的图画,带着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死去的时候满怀愧疚,我知道那是杜天宝的活命钱,但我却把他的钱骗走了。我不知道我死后会去哪里,天堂还是地狱?我这辈子罪孽深重。可这个肮脏的世界又有谁能进天堂呢?大概只有杜天宝这样的白痴才可以进入天堂。

我看到一群爱看热闹的人围着我的尸体,他们在议论纷纷。我还在这些人中看到肖长春,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他了,他真的老多了,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他依旧是几十年不变的平头短发,只是黑发已白。他曾经是我的公公。我的面容已被那人毁了,他认出我了吗?我看到他脸上的悲伤,就不忍再看他一眼。

让他们议论吧,让他们随意处置我的尸体吧。我把目光转向西门街,我看到一个少年在街头奔跑,他的衬衣都飞了起来,就像年轻时的杜天宝。我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我知道杜天宝迷恋飞翔。如果说这世界真的有天堂,我相信杜天宝一定能感觉到,我相信天堂一定时时地在他眼前晃动。

杜天宝,杜天宝,

他是个傻瓜。

杜天宝,杜天宝,

他看上美女啦。

从前,西门街的孩子们喜欢唱这首歌谣。现在,我的耳边又听到了这歌声,只是现在这歌声听起来少了从前的戏谑,变得庄严起来,好像这声音来自天堂,是从天而降的天国的声音,是上苍对杜天宝的赞美,是一首关于杜天宝的赞美诗。

我知道西门街那些聪明的孩子都长着坏心眼,唯有杜天宝,他的心是金子做的,在这黑暗的世界闪闪发光。当我回顾我的一生,我不得不说杜天宝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男人。可惜他是个傻瓜。

可是我一次次欺骗了这个傻瓜。

我承认我不算是个好人。我也不想做一个好人。我娘生了我和罗思甜。也许罗思甜是个好人,但我瞧不上罗思甜的软弱。

我原来名字不叫罗忆苦,罗思甜也不叫罗思甜,解放后是我娘的一个相好建议娘改的,那人说“忆苦思甜”有新中国的气派,于是我娘就把我们改成了忆苦和思甜。我娘蛮能跟上形势的。

当然我娘也算不上好人。她站在街头卖麦芽糖。那些令人讨厌的男人——老的少的都有——总是喜欢黏着她,喜欢在她身上捞点便宜。他们买一块麦芽糖,在嘴里嚼,他们喜欢夸我娘的麦芽糖好吃,甜中带着鲜味。有人问我娘,是不是麦芽糖发酵时用她的大屁股焐着,否则怎么会这么香这么鲜呢?街上传来快乐的叫声和我娘的笑骂声。她一骂,那些男人就更来劲儿了,有的干脆摸她的屁股。

我记事以来就看到娘不断地和男人相好,从没断过。我第一次撞见我娘赤身裸体和一个陌生男人睡在床上,还只有七岁,我听到我娘压在男人身下叫喊,她的表情痛苦,整个脸都扭曲。我从来没见过娘这样子,也没见男人欺负过她——男人似乎都有些怕她。我从小比较冷静,拿起一根门闩,狠狠向那男人砸去。那男人当场就昏了过去,后来被送到医院。这以后他再没来过我家,我长大后听人说,我那一闷棍把那男人打成了太监。是否如此,无从考证,大概只是玩笑吧。我想我那一棍子没这么厉害。这事当年在西门街传得很广,好多西门街的大人都来问我,问我娘杨美丽当时是什么表情。那时我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对问我的每个人都口吐恶言。但对一个孩子的恶言那些大人们并不当真,只是嘻嘻地笑。

往往是在午后,西门街归于沉寂。在南方,人们喜欢在午后的倦意中睡上一觉。街头的树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瑟瑟声,阳光穿过树叶砸在地上,树叶的摇动使地上的阳光像水波一样晃动,而树叶的瑟瑟声听起来真的很像远处传来的浪花。这时候,树底下娘的麦芽糖摊空无一人,麦芽糖摊用一块塑料布盖着。我们家门前要么放着一个货郎担,要么放着一只蜂箱……我知道这时候,在我们家里一定有一个男人趴在娘的身上。这是我发现的一个规律。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罗思甜。罗思甜这个白痴不肯相信,我要带她去窗口偷看,她却死活不肯。我们躲在马路对面杜天宝家,看到货郎系着裤带心满意足地出来,我对罗思甜说,这下你该相信了吧?罗思甜说,相信什么?这是我娘和货郎在做生意。这句话也许罗思甜无意中说对了,我娘确实在做“生意”。

我看不惯我娘这么浪荡,我经常和她吵嘴。有一天,家里多出一个破烂的暗红色瓷器,我猜是哪个相好送给她的。我假装不小心把它从柜台上打了下来,一声脆响,瓷器粉身碎骨。我妈当时正在吃饭,见此情景,一脸惊愕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从不认识我。她先把嘴上的饭咽下去,然后抡起手给了我一巴掌。她骂道,这东西可是老古董,很值钱的,你怎么可以把它敲碎!我骂她不要脸。她的眼中瞬间射出绝望而破碎的光芒,二话不说,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按在凳子上,用她的鞋子打我屁股。

我在一天之前已经死了。现在我的灵魂飘浮在西门街的上空。我看到西门桥下,法医开始处理我的尸体。肖长春正和一个年轻的警察交谈。那年轻的警察显然不认识他,态度倨傲。肖长春脸上露出我熟悉的不耐烦的决绝表情。我想起多年前,这个叫肖长春的男人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羞辱了我放荡的娘。

那是春天的时候吗?仿佛是。我喜欢南方的春天。春天,护城河的柳树开出花絮,风儿一吹,在西门街上空满天飘荡,柳絮就像雪花一样带来纯洁的同时也带来让人想入非非的气息。春天,我娘变得分外忙乱,罗家巷口经常有男人进进出出。有一天,肖长春来到我家,把我娘从床上抓了出来,同时抓起来的还有附近酒厂的一个干部。我娘喜欢喝酒,我家的酒都是这人提供的。我娘被抓时都来不及穿衣服,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被拖到大街上示众。西门街一下子聚满了人。我娘对自己的身体丝毫没羞耻感,相反她倒是挺为自己的身体骄傲,看着那些男人的目光黏在我娘身上,我娘脸上露出讥讽。她对男人们开玩笑,你们别幸灾乐祸,肖干部这么做其实是喜欢我,他这是想看我的身体,他可也是个男人。我娘的轻浮引来一阵浪笑。肖长春十分恼怒,一气之下,把我娘送到筑路大队。

筑路大队聚集着一些奇怪的人物,有国民党时期旧政府官员,黑社会老大,旧社会的妓女。我妈在筑路大队待了两个月,就想办法离开了那儿。有一天,我路过燎原日用品店,听到一个中年男人和店员在聊天,说我妈是同筑路大队的队长睡了一觉才出来的。那店员是个瘸子,一直喜欢我娘,听了这话很生气,把中年男人从店里赶了出来。

我娘回家后,坐在自家门口,摆开架势,开始咒骂肖长春,把肖长春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还咒肖长春以后要断子绝孙。娘说,别看姓肖的现在人模狗样的,解放前只是药行街药店的伙计,那时候姓肖的简直是个二流子,整天吃喝嫖赌。

娘骂够了,把我和罗思甜叫到跟前,说:“你俩都给我长点记性,你们以后嫁人一定要嫁到好人家,有权有势才不会被欺负。”

我和罗思甜使劲点头。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后来我竟然嫁到了肖家,做了肖长春的儿媳。我不得不感叹,命运是一桩多么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