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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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女,命运还未向我展示它奇异的魔力,那时候我的目光明亮得像一颗珍珠。那时我没见过珍珠,是陈庆茹阿姨这样比喻我。

我和罗思甜发育很早,比别的女孩要早。那年月,营养缺乏,女孩子们发育都很晚,青春期一般要到十五六岁才来临。但我和罗思甜十三岁就来了。这可能是我娘制作的麦芽糖催生的。麦芽糖让我和罗思甜比别的女孩看起来更滋润更水灵。

也许是因为娘的行为,没发育以前,我十分讨厌男人,觉得男人们肮脏透顶。但遗传的力量是强大的,我发育后,和我娘一样,喜欢男人们围着我打转。我发现我和罗思甜只要走在街头,西门街的小青年就会露出轻浮的样子,不停地对我们吹口哨。开始的时候,我娘以为那些小青年对她有兴趣,是在对她轻浮。我娘很高兴,让他们趁热来买麦芽糖。我娘说,我的麦芽糖,男人们都喜欢,你们要是男人快来买。小青年都讨好地到娘跟前,说,我想你做我们的丈母娘。我娘看不起西门街的穷孩子,说,我才不想让你们做我的女婿,我的女儿跟着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会吃一辈子苦,就像我一样吃苦,女人这辈子只有一次机会,就是找个好人家,要有钱有势,才有福享,不要像我,劳碌命。从此,我娘对我们严加看管,晚上不许我和罗思甜出门。我娘在我们家里是一个独裁者,虽然我和罗思甜抗议,但她说一不二,我和罗思甜于是失去自由,简直成了她的囚犯。

我这辈子对自己的身体相当困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好看,我经常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欣赏。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会被自己的身体激发起欲望。我的身体相当敏感。我自发育以来就从自己的身体里找到了乐趣。我只要一紧张,就需要从身体里得到平静。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是上课的时候。我成绩一向不太好,上课时脑子像糨糊一样。也许因为我的长相,男老师对我都比较宽容。可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个老太太,为人苛刻,待我像电影里的老鸨对待妓女,她总是冷不防突然袭击我,让我出一身冷汗,结果我什么也答不出来。然后,她就讥笑我,你刚才低着头在干吗?是照镜子吗?你瞧瞧,你打扮成什么样子?一点没有革命接班人的样子,倒像一个青楼歌女。她骂我时,课堂上一阵哄笑。上她的课,我总是很紧张,一紧张就用双腿摩擦自己,有一阵让我放松的快感传遍全身。然后我就松弛了下来。快乐就像一粒种子,它自己会发芽、成长。后来,我只要一紧张,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会用这种办法平静自己,甚至走路都会获得高潮。有一次我们上台表演文艺节目,因为太紧张,在跳舞的时候也获得了高潮。

我的同桌夏小恽发现了我的异样。上课时,我夹紧双腿,握紧拳头,脸从潮红变得苍白。他问,罗忆苦,你怎么啦?你生病了吗?那一刻,看着他关切的目光,他的形象走进了我的心。我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引得数学老师停止讲课,目光里有一团火跳出来蹿向了我。这会儿我已一点儿不惧怕了,好像我刚刚吃了豹子胆。有一次,我刹那间闭上眼睛,正在状态中,夏小恽用手拍了拍我的大腿。我被他拍醒。我心里涌出一阵恼怒。我说,你想干什么?他还是那句话,罗忆苦,你生病了吗?我看你在冒冷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嗯,你替我向老师请个假,然后陪我去医院。这天,我和他逃了学。我带着他去永江边,他一路在问,罗忆苦,不去医院吗?你病好了吗?看着他严肃的样子,我就想笑。我说,你亲我一下我的病就好了。

我在探索身体的秘密方面越来越得心应手。晚上我躺在床上,我想象夏小恽或别的我喜欢的男孩注视着我,快感就会流遍我的全身,惊涛拍岸一般。后来,慢慢地就只有夏小恽在想象里注视我了。有一天,我平静下来后,对罗思甜说,思甜,我爱上了一个人。罗思甜吓了一跳,她说,罗忆苦,你这么小谈恋爱,娘会打断你的腿。我说,我才不怕她呢。

我和罗思甜虽然是双胞胎,性情完全不同。罗思甜是个老实的人,有时候我觉得她傻得同杜天宝有一比。她这样一惊一乍,我懒得理她。

其实不是我爱上了夏小恽,是夏小恽爱上了我。自从我让他亲了一口,他的目光再也离不开我,上课都看着我。在他火辣辣的目光下,我感到头脑一阵阵发晕,身体欢快地尖叫。他还疯狂地给我写情书,我想把情书读给罗思甜听听。

我说,罗思甜,你睡了吗?罗思甜说,没呢。我说,罗思甜,你不想知道我爱上了谁吗?罗思甜问,谁啊?我说,他虽然长得很好看,可我不会嫁给他,因为他出身不好,他们家是国民党,他娘在香港,他爸是个反革命,老顽固,我娘不会同意我嫁给这样的人家。罗思甜说,他究竟是谁啊?我说,我的同桌夏小恽。

罗思甜听了忧心忡忡起来,她说:

“你不嫁他为何同他好?这不害他吗?”

我觉得扫兴,白了罗思甜一眼。罗思甜就是喜欢杞人忧天。我再无兴趣同她说什么了。

虽然有时候我很讨厌娘的所作所为,事实上娘对我的影响深入骨髓,比如对男女之间这档子事,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障碍。我开始和夏小恽约会。我让他读他写给我的情书。他的情书让我感动。有一天,我对他说,你亲亲我吧。他就搂着我,疯狂地亲我。我几乎没想太多,让他亲遍了我的全身。

很多次都是这样,夏小恽耐心地亲我,撩拨我,我静静地享受。奇怪的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只要一使劲儿,高潮就会来临。在这个过程中,我从来不去触碰他的身体——我这辈子似乎不太需要男人的身体。他也曾想对我有进一步的要求,我发现他的性器巨大,但我断然拒绝了他。我告诉他,夏小恽,我不会和你发生关系,因为我和你不会结婚的。我娘不会让我嫁给你。你爹夏泽宗是个国民党,我嫁给你,我这一生就完了。那一刻夏小恽无比悲伤。

仿佛是为了安慰夏小恽,我摸了摸夏小恽的头,问他:

“为什么你娘逃去了香港,你们不逃走?”

夏小恽警觉地看着我,目光破碎。他说:

“如果你不说出去,我就告诉你。”

“你快说吧,我会烂在肚子里。”

夏小恽一脸忧郁,慢吞吞地说:

“其实我和爹也已经逃走了的,逃到了舟山,我和爹准备去台湾和娘会合,那时候我还只有四岁。”

“又被捉回来了?”我看过很多解放军活捉国民党的电影,脑子里很自然跳出这个念头。

夏小恽摇摇头:

“不是,是肖长春偷偷潜伏到舟山把我爹叫回来的。肖长春那会儿是地下党。我爹解放前是永城安保局长,他一走,永城的地痞流氓就到处打砸抢掠,烧毁了很多工厂民房。那会儿解放军还没进城,我爹走了,没人镇得住他们。肖长春无论如何让爹帮忙。”

“就这样又回来了?”

“我爹本来就不想离开永城啊,肖长春对我爹说,以后在新政府里一定给他位置,我爹听信就回来了。永城的桥梁学校政府房舍都是我爹保住的,永江边的邮政大楼,要是没我爹早就被一把火烧掉了。”

“那你爹对革命有功啊,你们家应该是革命家庭才对,怎么把你爹弄到水产公司管仓库?”

夏小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

“肖长春的话根本不作数。解放军进城后,说我爹有血债,要毙了我爹。是肖长春保了我爹的命,本来早砍头了。”

我不知夏小恽有没有感受到新社会对他及他家庭的歧视,倒看不出夏小恽表现得有什么异样,他热情、乐观,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眼神天真而坦率,只是偶尔他眼神里会出现一丝荫翳。总的说来,他很符合新社会的标准。

要到后来,我才明白夏小恽乐观外表下的悲哀和绝望。

晚上,娘不许我和罗思甜出去。这么早躺在床上真的有点儿无聊,免不了聊些闺阁闲话,有时候也很放肆。

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把我和夏小恽亲热的事告诉了罗思甜。我兴奋地告诉她,夏小恽亲我胸脯的感觉,我整个身体像通了电流,身体变成了一盏灯,整个都发出光来。我说,我喜欢死我的胸了,敏感得一塌糊涂,好像那儿连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只要碰它一下,细胞就要死了一样,都融化成了水。

我的讲述很快勾起了罗思甜的好奇心。她毕竟是我娘生的,对自己的身体不像别人家的姑娘那样矜持,她很想体验一下我描述的感觉。我耐心地教她获取快感的方法,奇怪的是罗思甜就是不行,怎么也学不会。我还亲自摸了罗思甜的胸,让她想象我是个男人,好好体味。她的胸比我大一些,但没有我敏感,她就是感受不到我描述的一切。我很泄气,同时有些可怜她。

我的讲述加深了我和罗思甜的友谊。这之前,娘通过各个击破的办法,让我们相互监督,有什么情况及时向她汇报。我和罗思甜通过各自分享秘密,通过这种对外人难以启齿的“罪恶”勾当,成了一个共同体。因此,我大胆地向她要求,我打算晚上从窗口爬出去,去见夏小恽。罗思甜满怀羡慕地同意了。

我来到杜天宝家,把他从睡梦中摇醒,让他把三轮车拉出来,送我去法院巷——夏小恽家在那儿。杜天宝不清楚我为啥去那里,但只要我让他干事他都高兴。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炯炯发光,连衣服也没穿,光着膀子,蹿上三轮车,就等着我爬上去。他一边踏,一边说,罗忆苦,我正梦见你呢。我说,是吗?我在你梦里干什么了?杜天宝发出爽朗的笑声,说,你变成了一只鸟在飞呢?我说,那我不变成鸟人了吗?你才是呢。杜天宝说,我不是,我变不了一只鸟,我不会飞。我见杜天宝这么可爱,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杜天宝脸一下子涨红了,他不再说话,使尽蛮力踏三轮车,把三轮车踏得飞也似的。因为用力过猛,他脖子上都绽出青筋。

我摸了摸杜天宝光滑的背脊说,天宝,你最近还去火葬场吗?杜天宝点点头。我说,你还想你爹啊?你爹都死了两年了。杜天宝说,我不想我爹了,我去火葬场是因为那些家属太可怜了,我得帮帮他们。我说,你能帮他们什么?杜天宝来劲了,告诉我他干的事。我听了直皱眉头,我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说,行了行了,天宝,你真是个傻瓜,怎么喜欢去火葬场,那地方多可怕呀。

我享受着夏小恽的抚摸,但从没让他越过最后的防线。不过,对于夏小恽来说,我向他裸露的身体足以让他感到幸福。有一次我脱光衣服让他看,他无限爱怜地说,你会迷倒众生。我喜欢夏小恽这时候的甜言蜜语。

我和夏小恽的游戏持续到一九六五年。那一年,我找工进了机械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