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光志(卷三):渡誓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可我没有死。

我经历了比死更糟糕的事。

——摘自《渡誓》序

“卡拉丁!”李伦惊呼道,抓住卡拉丁的肩膀,“儿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倒在地上的荣寿鼻血直流,气急败坏地说:“卫兵,把他带走!听到没有!”

茜尔落到卡拉丁肩上,两手叉腰,两脚轻轻踏了踏。“算他活该。”

暗眼种卫兵赶紧扶荣寿起立,卫队长举剑指着卡拉丁,第三个人也从别的房间里跑进来,站到他们身边。

卡拉丁一脚后移,摆出防御姿势。

“还磨蹭什么?”荣寿用手帕捂着鼻子,喝道,“把他打倒!”一摊摊怒灵从地里冒出。

“请别这样,”卡拉丁的母亲喊道,紧紧依偎着李伦,“他只是心烦意乱,他——”

卡拉丁推出掌心朝着母亲,示意她不要说了。“母亲,没关系。我和荣寿之间还有一点没有了结的人情债,我只是在还债。”

他接连迎上卫兵们的目光,那几个人来回倒换双脚,显得不知所措。荣寿还在吵吵嚷嚷。虽然卡拉丁出其不意地把控了全局,可他感到尴尬极了。

他猛地认清了事理。走出赫斯通之后,他确实见过坏心眼的人,而那些人都不是荣寿能够相比的。卡拉丁不是发誓也要保护那些他恨的人吗?他所领悟的信条,不就是不能寻私仇吗?他望了望茜尔,茜尔朝他点点头。

别一般见识。

一时间,做回卡尔的感觉还挺自在。所幸他已经长大了,成了一个崭新的人,这也是长久以来,他头一次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高兴。

“退下,伙计们。”卡拉丁对卫兵们说,“我答应不再打你们的光眼种老爷。对不起,刚才我想到了我们的往事,一时心烦意乱,我和他都需要忘记那些事。告诉我,仆族怎么样了?有没有攻到镇上来?”

卫兵们动来动去,望着荣寿。

“都叫你们退下了。”卡拉丁厉声道,“飓风在上,老兄,你拿剑的姿势就像要去砍墩树一样。你呢?头盔都生锈了。我知道亚马兰在这儿招募的都是壮丁,可你这副模样,还不如我见过的信差。”

卫兵们面面相觑。已经拔剑的光眼种脸涨得通红,只好把剑插回鞘中。

“还愣着干什么?”荣寿喝道,“打他!”

“光明贵人,老爷,”光眼种卫兵垂下目光,“我可能不是这附近最好的士兵,但……请相信我,这顿打,我们还是当做没发生过为好。”另两人也点头同意。

荣寿打量着卡拉丁,用手帕轻擦鼻子,鼻血流得并不厉害。“看来在军队里,你确实有点长进了,嗯?”

“这是你没法想象的。我们得谈谈。哪间屋子人少点?”

“卡尔,”李伦说,“说什么傻话,别使唤光明贵人荣寿!”

卡拉丁挤过荣寿和卫兵,往走廊深处走去。“回答呢?”他厉声问,“哪儿有空房间?”

“楼上有,大人。”一名卫兵说,“书房里没人。”

“很好,”一听见“大人”二字,卡拉丁自顾自地笑了笑,“都和我一起上去吧。”

卡拉丁迈步上楼,可惜单单摆个派头是叫不动人的,谁都没有跟上,连他父母也是。

“我已经吩咐过了,”卡拉丁说,“我不想再讲第二遍。”

“小子,你有什么自信可以随处使唤人?”荣寿质问。

卡拉丁回过身,伸手召唤茜尔,一把明晃晃的碎瑛刃在雾气中成形,落入他手中,剑身凝着露珠。他把剑一转,插进地板,双手紧握剑柄,感到眼珠变成了蓝色。

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了。镇民们待在原地,看得张口结舌,荣寿也瞪大了眼睛。奇怪的是,只有卡拉丁的父亲连忙埋下头,闭上了眼睛。

“还有什么问题吗?”卡拉丁问。

“等我们回来一看,虚渡已经不见了,嗯,光明贵人。”戴着生锈头盔的矮个卫兵阿里科说,“之前门都锁了的,但墙壁都被他们扯破了。”

“他们没有打人?”卡拉丁问。

“没有,光明贵人。”

卡拉丁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这是一间斗室,但布置得井井有条,放着几排书架和一座高雅的书案。藏书排布齐整,若非女佣一丝不苟,就是书册不常移动。茜尔背靠一本书坐在书架上,天真地晃荡着双腿。

荣寿则坐在墙边,时不时地用两掌摩挲发红的脸颊,再把手放到脑后,动作紧张得出奇。他的鼻血止住了,但他的脸上会留下一片淤青。这只是他应得惩罚的一小部分,但卡拉丁却无心再去伤害荣寿。还是别当这么狭隘的人了。

“仆族都成什么样了?”卡拉丁询问一名卫兵,“那场不寻常的风暴刮过来,他们都变形了吧?”

“对啊。”阿里科说,“风停了以后,他们逃跑了,我一听有动静,就斗胆瞥了一眼。他们长得是很像虚渡,外皮上有大块的骨头凸出来。”

“他们也长高了。”卫队长补充道,“比我还高,跟您差不多吧,光明贵人。腿有墩树那么粗,一手就能掐死一头白脊,不骗您。”

“那他们为什么不攻击?”卡拉丁问。他们明明可以占领公馆,却在夜里出逃,看来虚渡的目标更令人不安。也许区区一个赫斯通,根本不值得费力气。

“你们应该没有追查他们的去向吧?”卡拉丁瞅了瞅几个卫兵,再看向荣寿。

“呃,没有,光明贵人。”卫队长说,“老实说,我们还怕活不下来呢。”

“您会禀告国王吗?”阿里科问,“就说我们有四座粮仓被风刮走了,受灾的群众没饭吃,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飓风天一回来,又会有半数人没地方住。”

“我会转告艾尔霍卡的。”话是这么说,但飓风之父在上,王国其他地区的情况也不会更好。

现在他得专心对付虚渡。既然手头没有充足的飓光,他便不能飞回去向达力拿汇报。眼下最顶用的,还是尽力查出敌人窝藏的方位。虚渡究竟有什么目的?卡拉丁没有亲历过他们的奇能异术,却也听过纳拉克之战的战报。仆族智者当时两眼发光,能够操控闪电,动起手来残忍无情,叫人胆寒。

“给我阿勒斯卡的地图,”他说,“越详实越好,要能在雨中携带,免得被雨淋坏。”他皱起眉头。“再备几匹马,要最好的。”

“你现在又要抢我的东西了?”荣寿轻声问,低头看地。

“抢?”卡拉丁说,“我明明要问你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润石放到桌上,望向几个士兵。“嗯,还等什么?拿地图来啊?荣寿不可能没有周边地区的测绘图。”

论职务级别,荣寿顶多只能联络周边的村子,没有资格管辖公国的领地——那是更有威望的光眼种的事。卡拉丁住在赫斯通的时候并不知道其中的差别。

“我们还要等夫人允许,”卫队长说,“大人。”

卡拉丁扬起眉毛。荣寿的话可以不听,女主人的话就一定要听吗?“去找公馆的虔诚者,让他们准备我要的东西,夫人肯定会允许的。有条件的话,再找一支和塔石科配对的对芦,一旦有飓光驱动,就要向达力拿传信。”

卫兵们行完礼就走开了。

卡拉丁抄起手。“荣寿,我要去追那些仆族,看看能不能弄清楚他们的目的。你的护卫应该没有相关的经验吧?跟踪这种怪物本身就很难了,被雨水一淹就更难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要紧?”荣寿头也不抬地问。

“你肯定猜到了。”卡拉丁一见化为光缎的茜尔落到他肩上,便向她点点头,“天气都乱套了,普通的仆人也转化成了恐怖的怪物。那场风暴带着红色的闪电,风向还是反的。荣寿,灭世风暴真的来了,虚渡也回归了。”

荣寿呻吟着,身体前倾,双臂环抱着自己,好像快要吐了。

“茜尔?”卡拉丁悄声呼唤,“我大概又要靠你了。”

“说得好愧疚。”茜尔应道,歪过头。

“可不是吗?我也不喜欢把你挥来挥去,到处乱砍。”

她一脸不屑:“首先,我才不砍东西。我是一件优雅大方的武器,傻瓜。其次,你为什么要烦恼呢?”

“只是感觉不对劲。”卡拉丁答道,声音还是放得很轻,“你是小姑娘,不是武器。”

“等一下……也就是说,你介意我是小姑娘吗?”

“当然不是。”卡拉丁脱口而出,然后愣了愣,“也许吧,就是感觉怪怪的。”

茜尔嗤之以鼻:“你用别的武器时,就从不过问它们的感受。”

“别的武器又不是人。”他顿了顿,“哎,是人吗?”

茜尔又歪过头望着他,眉毛挑起,仿佛他说了很傻的话。

万物皆有灵,他母亲从小就这么教他。

“所以……我用过的矛,有些也是女人?”他问。

“至少是女的。”茜尔说,“一般情况下,大概有一半都是。”她往上一飞,来到他面。“都怪你,把我们看成是人。你有什么好说的?当然啦,老一辈的一些灵体确实有四种性别,不止两种。”

“什么?为什么有四种?”

她戳了戳他的鼻子。“傻瓜,人类可想象不到。”她“飕”地冲他飞来,化为一团雾气。他刚抬起手,碎瑛刃就显形了。

他大步走到荣寿的座位边,在那人跟前弯下腰,把剑尖指向地面。

不出他所料,荣寿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剑刃。这类武器威力四射,从近处观察,不可能不被吸引。

“你怎么搞到的?”荣寿问。

“这要紧吗?”

荣寿没有回答,可他们都知道实情。如果能赢得一把碎瑛刃,并且不让其他人夺走它,那么它就是你的了。拥有一把碎瑛刃就够了,卡拉丁额前的烙印毫无意义,就连荣寿也无话可说。

“你这个骗子、卑鄙小人和杀人犯。”卡拉丁说,“尽管我很讨厌这样,我们还是没时间推翻阿勒斯卡的统治阶级,建立更好的政权。我们正遭受着自己不了解的敌人的袭击,这也是我们无法预料的,所以你必须站出来领导这些人。”

荣寿盯着那把剑,看着自己的倒影。

“我们并不是无能为力。”卡拉丁说,“我们可以反击,也一定会反击,但首先我们要活下来。灭世风暴会定期刮回来,可我也不知道要隔多久。你要做好准备。”

“怎么准备?”荣寿小声问。

“造房子的时候,两面都要造成斜的,来不及的话就找个能避风的地方躲着。我不能久留。这场危机不仅事关一个镇子和一个族群,哪怕那是我的家乡和乡亲。我只能指望你了。全能之主保佑我们,你是我们的全部。”

荣寿重重地瘫坐下来。很好。卡拉丁站起来,让茜尔变成的瑛刃消失。

“那就行动吧。”有人在他背后说。

卡拉丁呆住了。那是拉劳的声音。他背脊一凉,缓缓转过身,发现那名女子已经完全不是他认识的样子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年少貌美,穿着一袭精致绝伦的光眼种长裙,只有浅绿色的眼睛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荣寿的儿子死后,她失去了未婚夫,只好和年纪比她大一倍的荣寿订婚。

如今,卡拉丁面前的女人已经不再青涩,清瘦的脸庞写满坚毅,黑中带金的秀发绾成马尾,尽显干练。她穿着靴子和一件耐用的修身裙,裙子被雨淋湿了。

她上下打量卡拉丁,哼了一声。“卡尔,看来你长大了。听到你弟弟的消息,我很难过。先跟我来吧,你不是要对芦吗?我这边有一支可以连上在塔冠城摄政的王后,只是最近都没反应。好在还有一支能通到塔石科,正好是你问的。如果你觉得国王会回复,我们就托人传个信吧。”

说完她便走出门。

“拉劳……”卡拉丁跟了上去。

“听说你戳穿了我家的地板,”拉劳说,“要知道那可是上好的硬木。真是的,男人就喜欢武器。”

“我做梦都想回来。”卡拉丁在书房门外的走廊上停步,“我想以战斗英雄的身份回到这里,向荣寿发起挑战。我想救你,拉劳。”

“哦?”拉劳回头看着他,“你凭什么以为我需要别人救?”

“别告诉我这样你就满意了。”卡拉丁轻声说着,冲书房挥挥手。

“看来,成为光眼种并不会让人懂礼貌。”拉劳说,“卡拉丁,你别再侮辱我先生了。不管你是不是碎瑛武士,你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就把你从我家里赶出去。”

“拉劳——”

“我当然满意,至少在风向反过来之前。”她摇摇头,“你很像你父亲,总觉得自己需要拯救所有人,甚至是那些宁愿你不要多管闲事的人。”

“荣寿虐待了我的家人。他让我弟弟去送死,还尽其所能陷害我父亲!”

“你父亲也说过我先生的坏话,”拉劳说,“在其他镇民面前贬低他。一个流亡到远方的新官,却发现镇上最有地位的居民公开批评他,换作是你,你会作何感想?”

她的观点自然有失偏颇。李伦当初也想和荣寿交好,不是吗?但卡拉丁没心情再争论了。他在乎什么呢?反正他打算让父母搬出去。

“我要去放对芦了,”拉劳说,“也许过一阵子才会有回复。虔诚者应该去取地图了。”

“很好。”卡拉丁在走廊上挤过她,“我去和我父母谈谈。”

他走下楼梯,茜尔从他肩上飞过,说:“原来那就是你以前要娶的姑娘。”

“不是。”卡拉丁小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娶她。”

“我喜欢她。”

“你会的。”他走到楼下,抬头回望。荣寿已经来到楼上,和拉劳站在一起,怀里是卡拉丁留在桌上的润石。那得有多少钱?

有五六颗红宝石布罗姆,他心想,可能还有一两颗蓝宝石。他默默点着钱,风操的……他给得也太多了吧?数目比当时荣寿和卡拉丁父亲争夺了好几年的那一杯润石还大,现在不过是卡拉丁的零钱。

他以前总觉得光眼种个个都很有钱,可不起眼的镇上的小贵族就……荣寿其实挺穷的,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穷。

卡拉丁回去找父母,在公馆里经过了一些他认识的人,那些人小声唤着“碎瑛武士”,爽快地让开了道。随他们去吧,他在念出真言,握住茜尔变成的矛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李伦还在客厅料理伤员。卡拉丁在门口愣了愣,结果还是叹了口气,挨着李伦跪下。李伦正要伸手去取器械盘,卡拉丁立马拿起递过去,就像当年在父亲做手术时替他打下手那样。新来的学徒正在另一个房间医治伤患。

李伦瞅了卡拉丁一眼,又埋头疗伤。患者是个男孩,胳膊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给我手术剪。”李伦说。

卡拉丁递了上去,李伦也不细看就接过,小心翼翼地剪开绷带。一根毛糙的木条刺穿了男孩的手臂,李伦摸了摸四周的皮肤,上面布满了干掉的血迹。男孩呜咽着,情况不妙。

“把木头和坏死的皮肤割掉,做烧灼处理。”卡拉丁说。

“你不觉得这有点过头吗?”李伦问。

“肘部那块还是要切除的。木头这么脏,会留下木刺,肯定要感染。”

男孩又哭了起来,李伦拍拍他,安慰道:“会没事的。还没有出现腐灵呢,不会截肢的。让我跟你父母谈谈吧。先嚼一下这个。”说完就给了男孩一些树皮,作为弛缓药。

李伦和卡拉丁一同去治疗下一个伤者。男孩还没有生命危险,麻醉起效后,就可以动手术了。

“你变坚强了。”李伦在检查伤者的足部时对卡拉丁说,“我还担心你的心长不出茧子。”

卡拉丁没有回应。其实他心里的茧子并不像他父亲想象的那么硬。

“可你也成了他们的一员。”李伦说。

“我眼睛的颜色一点也没变。”

“儿子,我不是在说你眼睛的颜色,我才不管一个人是不是光眼种。”父亲说完,卡拉丁见他在招手,便递过去一块碎布,让他清理伤员的脚趾,自己则着手准备用来固定的小夹板。

“你变成了杀手,”李伦接着说,“开始靠拳头和武器解决问题了。我多希望你能当个军医。”

“我没有多少选择。”卡拉丁把夹板递给父亲,取来绷带为伤员的脚趾做包扎,“说来话长,改天再告诉你吧。”至少他还愿意说出那些不太让人心碎的事。

“我想你不会留下吧?”

“嗯,我得跟着那些仆族。”

“那又要杀人了。”

“父亲,你真以为我们不该和虚渡战斗吗?”

李伦有些迟疑。“不。”他轻声说,“我知道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卷进去。战争对人的伤害,我是见过的。战争蹂躏的是人的灵魂,我可治不好精神上的创伤。”他固定好夹板,转向卡拉丁。“我们是手术师。让别人破坏去,我们决不能伤害别人。”

“不。”卡拉丁说,“父亲,手术师是你,不是我。我是守牧人。”这是达力拿·寇林转述的话。[4]卡拉丁起身道:“我会保护那些需要我保护的人。今天,这意味着我要去追击虚渡。”

李伦移开视线。“好吧。儿子,我很高兴你回来了,幸好你平安无事。”

卡拉丁把手搭到父亲肩上。“生先死,父亲。”

“走之前去见见你母亲,”李伦说,“她有东西要给你看。”

卡拉丁蹙起眉头,但还是走出医疗室,来到厨房。厨房里只点着几根蜡烛照明,他每到一处,眼前便只有影影绰绰的光亮。

他把水壶灌满清水,找到了一把小雨伞,方便在雨中看地图。之后,他上楼去书房找拉劳。荣寿已经回屋了,拉劳却伏案而坐,跟前是一支对芦。

等等,对芦有反应,红宝石亮了。

“飓光!”卡拉丁伸手一指。

“可不是?”拉劳冲他皱皱眉,“法器需要飓光驱动。”

“你怎么有充过光的润石?”

“几天前来飓风了。”拉劳说。

那时人类正与虚渡交战,飓风之父打破规律,唤来了一场应对灭世风暴的飓风。卡拉丁曾飞到飓幕前,与白衣刺客战斗。

“那场飓风很突然,”卡拉丁说,“你怎么知道要把润石放出去?”

“卡尔,”拉劳说,“起风之后再放润石又不难!”

“你现在手头有多少?”

“有一些。”拉劳说,“虔诚者手头还有点——也不是只有我想到要这么做。瞧,塔石科已经有人愿意向太后纳瓦妮·寇林传信了。你就是这个意思吧?你真以为她会回复?”

这时,芦苇笔动了起来,幸好来回复了。“‘军尉?’”拉劳念道,“‘我是纳瓦妮·寇林。真的是你吗?’”

拉劳眨眨眼,抬头望着卡拉丁。

“是我。”卡拉丁说,“走之前我还跟达力拿在塔顶讲过话。”但愿这样足以验明他的身份。

拉劳吓了一跳,赶紧记下。

一见有回复,拉劳读道:“‘卡拉丁,我是达力拿。你那边情况如何,士兵?’”

“好过预期,长官。”卡拉丁简单概括了自己的发现,最后说,“虚渡恐怕已经跑了,赫斯通是个小镇,他们也懒得去破坏。我差人备了马匹和地图,可以侦察一下,探探敌人的状况。”

“‘多加小心。’”达力拿回复道,“‘你那边是不是没有飓光了?’”

“应该能弄到一点。估计还是回不去,但总比没有好。”

有那么几分钟,达力拿没有回复,拉劳借机更换了写字板上的纸张。

“‘军尉,你的直觉很准。’”达力拿终于传书,“‘我就在这座塔里,却感觉两眼一黑。你要尽量跟紧敌人,查明他们的举动,但不要冒不必要的险。带上对芦,每天晚上给我们发一个铭文报平安。’”

“明白,长官。生先死。”

“‘生先死。’”

拉劳看看他,他一点头,示意通笔结束。拉劳一言不发地收拾好对芦交给他,他感激地接过,快步走出书房,下了楼。

刚才的通笔吸引了不少人,他们都聚集在楼梯前的门厅里,卡拉丁本想问问谁有充过光的润石,却半途打住了。他看到母亲正在和几个小姑娘说话,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她在干什么……

他在楼梯前刹住脚步。那个小男孩大概一岁,咿咿呀呀地吃着小手。

“卡拉丁,快来见见你弟弟。”赫希拿转身对他说,“我在护理伤员的时候,就有几个姑娘替我看孩子。”

“弟弟?”卡拉丁低声说。这是他从没想到过的。他母亲今年四十一岁了,而……

弟弟。

卡拉丁伸出手,从母亲怀里抱起细皮嫩肉的小男孩,还嫌自己的手太粗糙。他浑身一颤,紧紧依偎着弟弟。留在此地的回忆并没有将他压垮,与家人的团聚也没有让他不知所措,但此时此刻……

他泪流不止,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这并没有改变什么,第四冲桥队已经与他情同手足。

可他还是哭了。

“他叫什么?”

“奥罗登。”

“‘太平之子’。”卡拉丁喃喃道,“是个好名字,很吉利。”

一名虔诚者揣着一筒卷轴走到他身后。风操的,那不是泽赫布吗?她似乎还活着,但总是显得比石头还沧桑。卡拉丁把小奥罗登抱给母亲,一抹眼泪,接过卷轴。

人们聚拢在墙边。卡拉丁非常引人注目,他是手术师的儿子,后来却变成了奴隶,现在又变成了碎瑛武士。这么激动人心的事再过几百年都不会出现在赫斯通。

如果卡拉丁有发言权的话,至少他觉得不会。他朝已经走出客厅的父亲点点头,转身面对人群:“谁有发光的润石?我拿两颗齐普[5]换一颗。都拿出来吧。”

茜尔绕着卡拉丁上蹿下跳,陆续有人交上了润石,卡拉丁的母亲也过来换钱,最后筹到的款项虽然只能塞满一个钱袋,但也是一大笔财富,至少不用再骑马了。

他系好钱袋,回头看见父亲走了上来。李伦从衣兜里取出一颗发光的小钻石齐普递给卡拉丁。

卡拉丁收下后,望了望母亲和她怀里的小男孩——他的弟弟。

“我想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他对李伦说,“现在我得走了,但我很快就会回来,带你们去——”

“不。”李伦说。

“父亲,灭世来了。”卡拉丁说。

附近的镇民轻声抽了口气,眼神像丢了魂一样。风操的,卡拉丁应该私下对父亲说的。他凑近李伦:“我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那里,你和母亲还有小奥罗登都不会有事。就这一次好吗?别犟了。”

“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你可以带他们去。”李伦说,“但我要留下。尤其是……如果你刚才没说瞎话,这些人会需要我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会尽早回来。”卡拉丁咬紧牙关,打开公馆前门。外面传来雨声,空气中飘散着潮湿的味道。

他停在门口,回头看着一屋子邋遢的镇民。他们无家可归,担惊受怕。他们偶然耳闻了他的话,但他们其实已经知道了。他听到他们在议论虚渡和灭世。

他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们。

“你们没听错。”卡拉丁对聚集在公馆大前厅的一百多人(包括站在通往二楼台阶上的荣寿和拉劳)大声说,“虚渡回归了。”

人们窃窃私语,惊恐万分。

卡拉丁吸入那袋润石里的飓光,皮肤上腾起纯净的光雾,在昏暗的大厅里清晰可见。他把自己往上甩,升到半空后,又往下施放风行术,使自己悬浮在距离地面大约两尺的地方。茜尔化为碎瑛矛,从雾中显形,落入他手中。

“轩亲王达力拿·寇林重组了光辉骑士团。”卡拉丁口吐飓光道,“这回,我们决不会辜负你们。”

有人露出崇敬的表情,也有人露出畏惧的表情。卡拉丁找到了父亲的面孔,李伦惊得合不拢嘴,而赫希拿却抱紧小婴儿,表情带着由衷的喜悦,脑畔绽开一圈蓝色的敬灵。

我会保护你,小不点,卡拉丁看着那个孩子,心想,我会保护他们所有人

他向父母点点头,转身朝门外施放风行术,冲进被雨水浸透的夜幕。他会往南走半天的路,在连缀村停留,或者干脆飞过去,看看能不能为润石重新注满飓光。

接着,他就要去追击虚渡了。

沙兰的素描: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