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实话实说:这本书从我年轻时就开始在我心中酝酿了。
——摘自《渡誓》序
沙兰埋头作画。
她笔触果敢,潇潇洒洒地在素描本上游移,每勾完几笔就翻转炭条,用最尖的地方画出深色的条线。
“嗯……”图腾伏在她的裙子上,宛如刺绣装饰,离她的小腿肚不远,“沙兰?”
她画个不停,仍在纸上涂黑。
“沙兰?”图腾问,“我明白你为什么恨我,沙兰。我不是故意帮你杀死你母亲的,但我就是这么做了。我就是这么做了……”
沙兰紧咬牙关,没有停笔。她坐在乌有斯麓城外,背靠冰凉的石块,脚趾阵阵发冷,四周冒出了形如尖钉的冷灵。一阵风吹过,缠结的发丝拂过脸颊,她只得用双手的拇指按住画纸,其中一根指头还藏在左袖内。
“沙兰……”图腾说。
“没事的。”沙兰悄声道,“就让我画吧。”说话间,风停了。
“嗯……”图腾说,“有力的谎言……”
眼下,沙兰应该能画出简单的静态风景。她坐在某座誓约之门的平台边缘,比主高地高出了十尺。这天早些时候,她启动了这座誓约之门,从仍在纳拉克等候的数千人中转移了好几百人。类似的做法只能维持一时,因为设备的使用会消耗大量飓光,就算外人带来了宝石,也并不充裕。
而且,沙兰也抽不开身。建造在每座平台中央的控制室只有正式的现役光辉骑士能够操作,目前的人选只有沙兰。
也就是说,每次都得由她召唤碎瑛刃,而她曾用这把剑杀死了母亲。她亲口承认了这件事,把它当作织光骑士的信条。
因此,她无法再把这个真相抛到脑后。
还是画画吧。
塔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巨塔直冲天际,沙兰奋力把它呈现在纸上。迦熙娜搜寻过这个地方,希望在这里找到古代的文献和记载,但他们至今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的东西,反倒是沙兰开始努力去了解这座塔城。
如果把乌有斯麓勾勒下来,她是不是最终就能掌握那惊人的规模?由于找不到观察全景的角度,她始终关注着建筑的细节:阳台、田地的形状,还有深陷的豁口,仿佛要将人吞噬、淹没。
她没有把塔城画下来,而是用炭笔浅浅地铺了一层底,在上面画出交错的线条。在她端详画作的时候,一只风灵飞了过去,搅动着页面。她叹了口气,把炭笔丢进小包,掏出湿抹布擦拭闲手的手指。
士兵正在下面的高地上操练。一想到这些人都驻扎在塔城中,沙兰就觉得不安。荒唐,那只是一座建筑。
可她画不出来。
“沙兰……”图腾说。
“总会有办法的,”沙兰平视前方,“我父母的死不是你的错,不是你造成的。”
“你完全可以恨我,”图腾说,“我理解你的心情。”
沙兰闭上双眼,不想让图腾理解。她希望图腾能说服她,让她相信自己是错的,必须如此。
“我不恨你,图腾。”沙兰说,“我恨那把剑。”
“但——”
“那把剑并不是你。它是我自己,也是我父亲,还是我们的人生和人生的乱象。”
“我……”图腾轻声鸣道,“我不明白。”
你明白了我才会惊讶,沙兰心想,反正我是不明白。所幸有一名斥候登上斜坡,来到了沙兰所在的平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名暗眼种女子一头阿勒斯卡人特有的乌黑长发,身穿蓝白两色制服,传令兵款式的裙子底下是一条长裤。
“嗯,‘光辉女士’?”斥候鞠了一躬,问道,“轩亲王求见。”
沙兰嘴上说了句“烦人”,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庆幸有事可做。她让斥候拿着素描本,一边收拾小包。
包里的润石都变暗了,她注意到。
虽然有三位轩亲王与达力拿一同远征破碎平原的腹地,但更多人却选择留守。意料之外的飓风到来后,哈萨姆就通过对芦从平原上的斥候那里收到了消息。
他的军营赶在飓风来袭之前摆出大部分润石进行充光,储备比别人多出一大截。他成了富翁,因为达力拿向他购买发光的润石来操作誓约之门,运送补给。
相比之下,把润石提供给沙兰练习织光术,并不算是太大的花销。不过,看着两颗用来御寒的润石完全褪了光,她还是感到有些愧疚。以后得注意点。
她把东西都收拾好,伸手索要素描本,却发现斥候睁大了眼睛,正在翻阅画作。“光明女士……”她说,“画得太好看了。”
有几幅素描似乎是从塔基望出去的仰视图,稍稍捕捉到了乌有斯麓的壮观,但画作传递的气氛更多的还是一种眩晕感。沙兰对此并不满意,她发觉自己利用了不可能存在的消失点和透视,增强了素描的超现实性。
“我一直想把高塔画下来,”沙兰说,“但没找对角度。”也许等那个眼神幽怨的光明贵人回来,他就能带沙兰沿着山脉飞向另一座山峰。
“我从没见过这种画风,”斥候翻阅着画作,“叫什么?”
“叫‘超现实主义’。”沙兰拿回大素描本塞到腋下,“那是一场古老的艺术运动。当我画不出想要的画面时,我大概默认是这种画风。除了学生,现在几乎没有人再去管它了。”
“看了这些画儿,我的脑子都醒不过来了。”
沙兰伸手一指,斥候便领着她走下平台,穿过高地。她发现场地上已有不少士兵停下了操练,直盯着她看。真麻烦,她已经不是那个来自闭塞城镇的无名女孩了。顶着“光辉女士”的名号,她假装自己是异唤骑士团的一员,并说服了达力拿,至少对外宣称她所在的骑士团无法创造幻象。这个秘密绝不能外传,否则有损她办事的效力。
那些士兵凝望着她,仿佛她身上能长出碎瑛甲、眼里能喷出团团火焰、飞起来就能推倒一两座山似的。或许应该从容一些,沙兰暗自想道,表现得……更有骑士的样子?
她瞅了瞅一个穿着红金两色制服的哈萨姆军士兵。那个人立马垂下头,揉了揉系在右上臂的铭守符。虽然达力拿决意挽回光辉骑士的名誉,但是飓风在上,短短几个月内,一个国家的固有观念是无法改变的,毕竟古代的光辉骑士团背叛了人类。许多阿勒斯卡人似乎愿意重新认识各大骑士团,但剩下的人就没有这么宽容了。
尽管如此,沙兰还是昂首挺胸,更多地用老师教导的姿势走路。迦熙娜曾说,力量是观念的虚像,实现自控的第一步,就是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自控。
斥候领着沙兰进入塔城。她们登上一段楼梯,前往达力拿的安全区。斥候边走边问:“光明女士,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既然你都问了,那就请便吧。”
“哦,嗯,这样啊。”
“不要紧,你想知道什么?”
“您是……光辉骑士。”
“这其实是陈述句,让我对自己先前的说法产生了怀疑。”
“对不起,我只是……很好奇,光明女士。光辉骑士是怎么当的?您有一把碎瑛刃吗?”
原来是这个走向。“我向你保证,”沙兰说,“在履行骑士职责的同时,我完全能保持得体的女性特质。”
“哦。”斥候说。怪了,她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失望。“那还用说,光明女士。”
乌有斯麓似乎是直接由山石打造而成,屋角没有接缝,墙壁上也没有明显的砖块。石体大多显出细密的层次,色调不一,美不胜收,就如商店里层层叠叠的布匹。
塔内的通道通常蜿蜒曲折,很少直通岔口。达力拿认为,这种近似于堡垒的设计可能是为了蒙骗闯入者。石廊峰回路转,毫无缝隙,感觉就像隧道。
贯穿墙壁的岩层有着显著的纹路,沙兰根本不需要向导,可别人好像都分不清楚,还说要在地上标出方向。难道他们就认不出相互交错的宽红纹和细黄纹吗?只要循着纹路微微斜向上的方向走,就能去往达力拿的居室。
她们很快就到了。斥候负责守在门外,方便为他俩效劳。沙兰走进一个房间,那里一天前还空空如也,现在却摆满了家具,在达力拿和纳瓦妮的卧房外面辟出了宽敞的会议厅。
阿多林、雷纳林和纳瓦妮都已落座。达力拿站在他们跟前,两手叉腰,一边端详墙上的柔刹地图。阴冷的房间里堆满了地毯和豪华家具,像是一头猪穿上了淑女的修身裙。
“父亲,我不知道要怎么接近亚泽尔人。”雷纳林说,“帝王才刚登基,让他们变得难以捉摸。”
“他们可是亚泽尔人,怎么会难以捉摸?”阿多林抬起没受伤的手,朝沙兰挥了挥,“那儿的朝廷不是连果皮怎么削都有规定吗?”
“这是一种刻板印象。”雷纳林说。他穿着第四冲桥队的制服,虽然屋里并不太冷,他却手捧热茶,肩上披着毯子。“他们是拥有庞大的官僚机构,但朝廷的变动还是会引起动荡。其实,这位刚登基的帝王可能更容易修改政策,因为政策非常明确,大可以修改。”
“我倒不担心亚泽尔人。”纳瓦妮用笔轻敲笔记本,在上面写了写,“他们一向讲道理,会听劝的。那图卡和埃穆尔呢?如果他们之间的战争激烈得让他们连灭世的重现都顾不上,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达力拿闷哼一声,抬起一只手摩挲下巴。“图卡有个军事首脑,叫什么名字来着?”
“太紫穆。”纳瓦妮说,“他自称是全能之主的一面。”
沙兰嗤之以鼻,把小包和素描本放到地上,挨着阿多林落座。“全能之主的一面?至少他还挺谦虚。”
达力拿扭头望着她,把双手背到身后。风杀的,他的身形总是如此魁梧,超过他身处的任何一个房间。他总是紧锁眉头,为沉思所困。达力拿·寇林真能把吃早餐也演变成全柔刹最重要的决定。
“光明女士沙兰,”达力拿说,“告诉我,你会怎么对付马卡巴克诸王国?既然风暴就像我们预警的那样来临了,我们就有机会用强势的地位去接近他们。亚泽尔是最重要的一环,只是他们刚刚面临继承危机;埃穆尔和图卡自然在打仗,纳瓦妮说得不假;塔石科的情报网必定可以利用,但是他们太孤立了。那么就只剩伊泽尔和里亚弗了,也许他们的参与能说服他们的邻国?”
他满怀期待地面对沙兰。
“嗯,是这样……”沙兰思忖道,“有几个地方我听说过。”
达力拿抿着嘴,他不像是能开玩笑的人。图腾在沙兰的裙子上嗡鸣,有些担忧。
“很抱歉,光明贵人。”沙兰往椅背上一靠,接着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听我的意见?这些王国我有所了解,但仅限学术层面。要问当地的主要港口,我或许还有把握,只是讲起外交政策……您看,我在离开祖国之前,都没有和阿勒斯卡人说过话,而我们其实是邻国!”
“我明白了。”达力拿柔声道,“那你的灵体有什么建议?能把他请出来,和我们谈谈吗?”
“您指的是图腾?他对人类不是特别了解,这也算是他来这里的初衷。”沙兰在座位上动了动,“而且说实话,光明贵人,我觉得他很怕您。”
“嗯,他显然不笨。”阿多林指出。
达力拿瞪了儿子一眼。
“别这样,父亲。”阿多林说,“如果有人能去恐吓自然的力量,那非您莫属。”
达力拿叹了口气,转身按着地图。奇怪的是,雷纳林站了起来,放下毯子和热茶,走过去把手搭在父亲肩上。这个小伙子站到达力拿身边,模样比平时还要纤弱,虽然他的头发不像阿多林那样金灿灿的一片,但也夹杂着黄色。他与达力拿形成了非同寻常的反差,两人就像是用截然不同的模子刻出来的。
“儿子,世界实在是太大了。”达力拿望着地图,“这么多王国我都没去过,我又怎么能统一柔刹?年轻的沙兰说得很明智,但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并不了解这些人。如今却要让我对他们负责?真希望我能看透这一切……”
沙兰在座位上挪了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遗忘了。达力拿叫她过来,或许是想寻求光辉骑士的协助,但寇林家族的互动一直是对内的,在这一点上,她不过是入侵者。
达力拿转身走到门边,从温过的酒壶里倒了一杯酒。当他经过沙兰身边时,沙兰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心里一震,仿佛受到了牵动。
达力拿端着酒盏,又走过沙兰,朝墙上的地图而去。沙兰起身跟着他,从小包里吸入一缕蒸腾的飓光。飓光注入体内,她的皮肤开始发亮。
她把闲手放到地图上,飓光涌了出来,光芒剧烈流转,将地图照亮。她并不十分理解自己的行为,但这是常态。艺术的精髓不是理解,而是体会。
飓光从地图上流出,迅速从沙兰和达力拿之间穿过,纳瓦妮见状赶紧离开座位,向后退去。飓光蜿蜒潆洄,在房间的中央化为一幅更大的地图,大概飘浮在桌面的高度。山峦升起,宛如布片挤压而出的沟壑;广袤的平原满目绿意,枝蔓交错,碧草成茵;受尽风吹的光秃山坡也在背风面萌发出了勃勃生机。飓风之父啊……柔刹的地貌就在眼前呼之欲出。
沙兰屏住了呼吸。她当真做到了?可她又是怎么做到的?她通常需要在创造幻象之前对事物进行描摹。
地图的边缘闪闪发光,延伸到墙边。阿多林起身穿过幻象中央,就在卡哈巴兰斯附近,周身漫出缕缕飓光。他一走到外面,幻象就会搅动一番,利落地在他身后复原。
“怎么会……”达力拿凑近观摩雷希群岛所在的区域,“真是丝丝入扣,城市仿佛就在眼前。你做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沙兰走进幻象,感受着萦绕在周围的飓光。尽管幻象细节很精致,但角度还是离得很远,山脉还不及她的指甲高。“幻象不可能是我创造的,光明贵人。我没有相关的知识。”
“也不是我创造的。”雷纳林说,“飓光肯定是从你那边来的,光明女士。”
“没错,嗯,当时你父亲在拽我。”
“拽你?”阿多林不解地问。
“那是由于飓风之父的影响。”达力拿解释道,“每当飓风刮过柔刹时,这就是他看到的景象。创造幻象的人并不是我,也不是你,而是我们彼此。”
“好吧,”沙兰说,“您刚才还在抱怨自己无法完全理解。”
“这消耗了多少飓光?”纳瓦妮问道,绕过新地图明亮的外围。
沙兰看了看自己的包。“嗯……都耗尽了。”
“我们会给你续上。”纳瓦妮叹道。
“不好意思,我——”
“别客气。”达力拿说,“让光辉骑士进行能力操练,是目前最宝贵的投资之一,哪怕哈萨姆要我们付一大笔钱买润石。”
达力拿大步穿过幻象,四周飓光回旋。他在地图的中心部分止步,挨着乌有斯麓的位置,从房间的一端缓缓望向另一端。
“十座城市,”他低声道,“十个王国。十座誓约之门很久以前把它们连接起来了。这就是我们的战斗方式,我们要这样开始:不从拯救世界入手,而是从这个简单的步骤入手。我们要利用誓约之门守护城市。”
“虚渡无处不在,但我们可以更灵活,向都城提供支持,快速进行食品或塑魂者的跨国传送,这十座城市势必会成为守备森严的光明堡垒。九影之人将至……”
“‘九影之人’是什么?”沙兰精神一振。
“是敌人的斗士。”达力拿眯起眼睛,“荣誉在幻境中告诉我,我们生存下去的最好机会是迫使仇恨接受代理斗士的对决。敌人的斗士我见过,眼睛通红,穿着黑色的盔甲,可能是仆族,有九道影子。”
一旁的雷纳林瞪大眼睛,转头望着父亲,惊得合不拢嘴,而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
“有一座誓约之门就在亚泽尔的都城阿兹米尔。”达力拿从乌有斯麓的位置走到西部国家亚泽尔的中央,“我们需要开启那座传送门,取得亚泽尔人的信任。他们对我们的目标至关重要。”
他继续朝西走。“深国和巴巴萨纳姆的都城各藏有一座誓约之门,第四座则远在暗影城拉尔艾洛林。”
“还有一座在里拉,”纳瓦妮来到他身边,“迦熙娜认为在库尔兹。第六座在艾米亚,岛屿被毁以后,传送门也没有下落了。”
达力拿哼了一声,转向地图的东部区域。“第七座在魏德纳,”他步入沙兰的祖国,“第八座在泰勒拿城,第九座在破碎平原,已被我们控制。”
“最后一座在塔冠城,”阿多林轻声道,“我们的故乡。”
沙兰走过去抚摸他的胳膊。塔冠城的对芦通信已经中断,当地的情况无人知晓,卡拉丁的传书成了最可靠的线索。
“我们要从小处着眼,”达力拿说,“从几个对维持世界稳定最重要的国家入手,也就是亚泽尔、雅克维德和泰勒拿。我们会接触别的国家,但重点还是这三个强国,原因是亚泽尔的组织纪律和政治影响力、泰勒拿的海运和海军实力以及雅克维德的兵力。光明女士达瓦,希望你能谈谈自己对祖国和内战后的形势的见解。”
“那塔冠城呢?”阿多林问。
达力拿正要回答,却被敲门声打断。他准许访客进入,先前的斥候探进头来,一脸忧虑:“光明贵人,您快来看看吧。”
“怎么了,琳?”
“光明贵人,长官,又……又有人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