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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丁力(石增祚、荤斋)的朋友圈

“丁力”这个名字,太平常了,恐怕同名同姓者成千累万,所以我把这位丁力的曾用名和别号也括弧进来,这样的话,误会的概率应该等于零了吧。

丁力(1918—1953),燕京大学高才生,当过演员也当过导演,所以丁力的朋友圈很大很大,大到能把张爱玲也圈进来,这可不成,姑且先从与丁力过从甚密者说起。

关注丁力很久了,不够二十五年也差不多。起因是我关注的北平藏书家何挹彭(1919—1973)与丁力交谊不浅,丁力居间帮忙给何挹彭与黄裳交换过书刊,这个故事引起我莫大的兴趣。

因此,丁力的朋友圈,我最先知道的是何挹彭和黄裳,其余圈内人容我慢慢说来。

何挹彭不像丁力朋友圈的其他人互有交往,何挹彭似乎只与丁力一人来往,相交亦深,至于丁何之交为什么这么深,却不得而知。何挹彭曾言:“今春丁力兄偕其新夫人自海上过访园中。”(《幽思篇》,载1945年2月《杂志》)“新夫人”的名字叫端木兰心,也是个演员。

这本《杂志》的1944年2月号,刊出了“舞台艺术座谈”,当时在上海的名演员石挥、韦伟、沈浩、乔奇、韩非、张伐、卫禹平、丹尼、冯喆、蓝蘭等参与,丁力和端木兰心也被邀请了,两个人的名字也是《杂志》主办者特意安排在一起的。大家都是吃开口饭的,座谈会当然冷不了场,丁力发言多且犀利,端木兰心只有一两句话。临散会时,石挥乔奇们起哄似的问什么时候喝丁力端木兰心喜酒。当年若有手机若有微信的话,这些演员都可以算作丁力的朋友圈吧。

丁力与端木兰心的结婚日期,无意之中在1944年3月19日黄裳写给黄宗江的信里获知,“丁力找房子与端木结婚,婚期三月廿一日”(《来燕榭书札》,大象出版社2004年1月出版)。《来燕榭书札》里有几处我随手写的话,或可一记,“二〇〇四年四月十日与国忠卫东同游遗产书店同购此书”,“范用昨天讲手边仍有黄裳信十几封。2004年4月23日”,“黄裳明年即九十矣2008年2月25日”,“黄裳病故已三年矣2015年11月30日”。

何挹彭于《聚书脞谈录》中写过与黄裳交换书刊的过程:“《古今》创刊后,最初三期,系艺风老人之文孙某君,自沪上带来,由东安市场一书摊代售,为数不多,我仅得第三期一册;至十二期起始在北京行销,每不及买,辄已告罄,于是请友人丁力君在沪为补前面的十几期,中途邮寄时又遗失数册,现在屡有人以重价征求,殆难补齐。其创刊号及第二期,系以《药堂语录》及《药味集》,经丁君之介与楮冠君换来。此十余册当时北方因流传未广,友人中辗转借阅,曾经谢五知之手,其时谢君方为《古今》在北方约稿且代理发行事,据说于此前三期尚付阙如,此亦可记之一端也。”(见《古今》1944年3月第42期)

“楮冠”即黄裳,这又牵出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何挹彭交换给黄裳的《药堂语录》和《药味集》,均有了不同途径的下落。青年友人宋希於前让我注意《古今》里黄裳的文章《读〈药堂语录〉》,此文署名“南冠”,也是黄裳笔名之一。文章开头:“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晨,往访荤斋兄,在案上见适自北平寄来之《药堂语录》一册,会稽周作人撰,天津庸报社出版者也。知堂著书多系北新所出,战后则只有《秉烛谈》一册。而周氏更有一个时期绝不动笔,此一小册出版于三十年五月十五日,在《药味集》之前,然而却后到手,系托北平朋友买寄。以《古今》一二两期交换得来者也。”

“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晨”与黄裳和黄宗江所言“我和宗江是在‘一二·八’周年的日子离沪的”“黄裳与我,少年同窗于天津南开……太平洋战争周年日,我们又一同入川”明显对不上茬口。

黄文第二段接着尚有这么一段话,“郭沫若先生去国前有《离沪之前》一文,内多忧危怀念之意,鄙人最近也将离沪,而前途的苦难似更有甚于郭君”。读起《白门秋柳》里的句子,“我和W寂寞的在炉边向火,剥着橘子吃,把橘皮投向炽热的炭上,让它烧出一种很像鸦片的香味来”。我似不该过分纠缠那个小小不言的记忆之误,可是追究“一二·八周年日”的说法到底出自什么目的,这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近日改变了一下思路,重点读黄宗江的文章,思路一变,真相呼之欲出。发现1993年2月6日黄宗江于《贺黄裳书展》里有这样的表述:“太平洋战争周年日,我们又一同入川。”稍后,黄宗江于《忆石挥与蓝马》(载《文汇报·笔会》)中又说:“我离沪是1942年12月8日(记得清是因为太平洋战争整一年)。”而黄裳则迟于2004年12月才在《我的集外文》里首次透露:“我和宗江是在‘一二·八’周年的日子离沪的。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一九四三年初到达重庆。”考虑到黄宗江后来的“文艺兵”身份(见《“八一”述怀》),感觉“一二·八周年日”说法,乃黄宗江发端,黄裳附和而已。

饶有趣味的是这本何挹彭交换给黄裳的《药味集》,经过了整整四十年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流转,最终的归宿,完美!藏书家姜德明讲解了这个神奇的故事:“巴金到楼上取来一本旧藏的周作人的书——《药味集》,这是黄裳藏书中缺少的一本,黄裳接过这书很高兴,待他翻开书一看立刻说:‘这是我的书么!连周作人当年在老南京老虎桥给我写的这张钢笔字的诗亦在。’那时他作为上海《文汇报》驻南京的记者,专门去采访坐牢的周作人。这真让人意外,连巴老也感到太巧了,巴老回忆,大概是1964年前后,他让上海旧书店为他找一些周作人在敌伪时期出版的书,送来了一捆,放在一个角落里,因为忙始终也没有打开过。好了,现在真正物归原主了。”(《夏日的访问》1982年6月18日)去年,以黄裳旧藏《药味集》为底本的复刻本《药味集》,我有幸获赠一册,仿佛亲自经历了历史的吊诡,虽然原版《药味集》寒舍已有存藏。

黄裳讲过:“那时过从颇密的有南开中学老师李林先生(巴金的哥哥)……此外就是和南开旧友黄宗江等混在一起,经常出入于宗江兄妹所居和平村一号的一角小楼和兰心剧院的绿屋(Green Room)之间,熟人有李德伦、丁力(石增祚)亦即‘荤斋’等,过着龚定庵所说‘醉梦时多、醒时少’的日子。”(《我的集外文》2004年12月16日)

丁力“荤斋”的来历,现在尚不得而知。又是宋希於提醒我《中华周报》里有丁力的报道,真不好意思,寒舍存有整份的《中华周报》和《古今》,却经常“骑驴找驴”。等到写此文时才发现,《中华周报》里几处关于丁力的报道,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夹过条了,如《文飘飘来飘去丁力孙道临吃力不小》《图为孙道临,端木兰心》《图为孙道临,丁力,周芻》《艺海鸳鸯谱:周芻-林默予、顾也鲁-黄成群、崔超明-郭晓美、丁力-端木兰心……》等。可是最要紧的一条《丁力原名石增祚》(载1945年4月1日《中华周报》第2卷第14期),却打了“欠条”。

《丁力原名石增祚》全条如下:

是xx(燕大)西语系的学生,成绩优良得过奖学金。丁力这两个字,凡是看过“南北”戏,全都会留下一个深刻不可磨灭的印象。丁力是“南北”的基本导演和基本演员,过去在上海“国华”,极为该社所倚重。丁力自与孙道临先后脱离该社北来后,(丁力合同未满,系请假来者。)使该社阵容为之一变。丁力为人极诚恳爽直办事尤其认真。

丁力过去是x大西语系的高材生,原名叫做石增祚。因某种关系,差一年未能毕业。他在x大是成绩优良,屡次得到奖学金的学生。一般同学,全喜欢和他交朋友。据说,并且还有几位小姐在追逐他。可是丁力因为环境的关系,只是知道用功,并不作其他之想。他的事情很多,可是我抱歉的很,只告诉诸位:丁力的原名,是叫石增祚。

丁力的朋友圈,最初是从燕京大学的同窗好友里开展起来,姑称作“同学圈”,后来才扩展到演艺圈。《孙道临传》(2013年8月上海人民出版社)里面好几处提到丁力,“这时,有人劝孙道临与黄宗江再加盟还很活跃的‘南北剧社’,黄宗英此时是那里的台柱子,导演丁力演员于是之又是孙道临与黄宗江的好友,但是两个人都谢绝了。孙道临想潜下心来认真读书,弥补一下八年来颠沛流离带来的文化上的不足”,“焦菊隐先生看了剧本,同意把《大团圆》作为艺术馆的排练剧目,还把黄宗江从马厂接到西郊演剧七队住的楼上居住。黄宗江把电影剧本改成了一部四幕话剧,导演确定为二十八岁的丁力,也是孙道临与黄宗江燕大的同学,和黄宗江同班读西语系,原名石增祚,后来不幸英年早逝”,“当时金山正在筹办清华影业公司,而且已在上海建设拍摄基地。他不但对《大团圆》的剧目满意,对整个创作班底也寄予厚望,很想在大家自愿的原则下把此剧的原班人马——包括编剧、导演、美工、音乐等,当然更有全体演员,一锅端全部迁沪,作为清华影业公司的班底”,“清华公司打头炮的戏,就是《大团圆》。导演还是丁力,丁力是第一次拍电影。孙道临在片中继续扮演三弟。在这部影片中,除了卫禹平、吴茵等知名演员外,金山还起用了不少初登银幕的舞台演员,如路曦、凌珀如、程述尧,也包括孙道临。《大团圆》是一部群戏,没有什么离奇情节,契诃夫味道很浓。金山敢于以这部戏作为开门第一炮,并重用这么多新人,足见他艺术事业家的胆识和气魄”。

话剧版《大团圆》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话剧属于一次性的艺术,不如电影能够长久地留存。如今在网络上可以轻易地看到1948年金山出资、丁力导演的电影《大团圆》,所有的演职人员全部可以算进丁力的朋友圈吧。险些又一次“骑驴找驴”,电影《大团圆》说明书就在手边呀。电影大家都看得到,可是电影说明书未见得人尽可读吧。

《大团圆》说明书,四页八面,首页就不介绍了,那么大的字“导演丁力”!第二面,有丁力和黄宗江的玉照,说实话,真是惭愧,我关注丁力其人二十余载,其尊容我也是写这篇小文时才注意到。拍戏时,丁力开蓝马(1915—1976)的玩笑,说蓝马“又黑又矮”,蓝马嘴茬子多快呀,立马回击:“你不黑,你不过是深灰色罢了,矮吗,你也不矮,你只是尺寸不够点儿。”

说起蓝马,插上一段往事。我姐姐中学时有一位姓孙的同学,俩人非常要好,形影不离,赶上饭口就留下来吃饭。孙同学的舅舅是蓝马,孙同学有个哥哥有个弟弟,弟弟长相酷似蓝马,但是人比蓝马木讷多了(也许生活中的蓝马也木讷)。哥哥却很顽皮,经常恶作剧,如将一盆水放在半开的门上,谁要是推门而入,灭顶之灾势不可免。孙同学与我姐一起去延安插队,孙同学在延安交了男朋友。这位男朋友在劳动之余学习微积分,因此1977年恢复高考时轻松考上大学,几年之后留美,现在成为一位重要的物理学家。2015年我姐姐病逝,孙同学从美国给我打了两次电话,非常难过。

《大团圆》里的演员程述尧(1916—1992),当过黄宗英的第二任丈夫,当过上官云珠的第三任。知道了这些背景再返回去看电影,人世无常的感觉不能不有。卫禹平(1920—1988),我太喜欢他的表演了,这个喜欢不是在《大团圆》里,而是1955年反特电影《天罗地网》里的代号“7号”的美蒋派遣特务郭浩。那个时代的电影有一个规律,坏人都比好人演技高,卫禹平又比其他特务高出一筹。《天罗地网》里我方侦察员王英由陈天国(1912—1967)扮演,陈天国乃秦怡第一任丈夫,1967年12月陈天国于杭州灵隐寺吊死在一棵大树上。具体哪棵树不得而知,难免不想起吊死崇祯皇帝的那棵树。李浣青(1923—1987),在《大团圆》里戏份不多,只是个孙道临单相思的表姐,晃来晃去,一前一后没几个镜头。我印象深的是李浣青在1957年《羊城暗哨》里扮演的陈医生太太,她说话的声音一听就能听出来。石羽(1914—2008),一派正面人物的形象,却在《风暴》(1959年)和《革命家庭》(1961年)里扮演反面人物。1948年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石羽扮演的戴礼言,应该算作一个中间人物,也许是石羽的巅峰之作。

生于1918年(一说1922年)的韦伟,也许是丁力朋友圈如今还在世的一位,不说唯一,因为《大团圆》里两位小演员也许还健在呢。丁力青年才俊,可是姜还是老的辣,《大团圆》与同年费穆(1906—1951)导演的《小城之春》,完全不在一条水平线。1948年几乎同时上映的这两部电影,同时出现在这两部片子里的韦伟和石羽,为何差距如此惊人,显然要归因于导演和剧本的差距。说到剧本,黄宗江青年才俊,却不如年龄相仿的鬼才李天济(1921—1995)。如果没有李天济创作的独具风格的《小城之春》剧本,电影就是拍出来也不会如此令人回味,尤其是韦伟的旁白和剧中人的对白,简直了!简直到无以复加。手边即有《小城之春》的对白本,不服来战。李天济演技亦佳,请看电影《乌鸦与麻雀》(1949年),请看20世纪90年代的电视连续剧《围城》。

《大团圆》说明书的封底是一组名为《大团圆北平外景》的照片。这组照片令人惆怅极了,原汁原味的古城风貌啊。图片说明值得一字不落地抄录:

丁力执导的电影《大团圆》说明书,内有多幅珍贵的古都北京旧迹

《大团圆》的故事是发生在古老的北平城里,外景部分,都是实地摄制的,就是内景,搭的北平四合院,也是完全仿照北平城里的房屋建筑。

北平风景,素为我们江南人所想望的,如今都可以在《大团圆》中领略一二了。这里刊出了几张拍摄外景时摄取的照片,都是银幕上所看不到的。

上图是北平中山公园上林春茶馆,导演丁力(正中以背相对的)与布景设计李思杰正在讨论布景,一边他的太太端木兰心和孙道临静静地坐在一旁。下图李思杰在中山公园门首考察北平住房四合院的外型构造。左面上图摄在卢沟桥畔,摄影师冯四知背后石碑是“卢沟晓月”。下图是卢沟桥远景。中图韦伟,卫禹平骑车出西长安街三座门。

上述古城北平旧迹,除了西长安街三座门(1951年拆除)均安然无恙。余生虽晚,中山公园和卢沟桥还是很熟悉的,自家老照相簿里有一张中山公园茶座的照片,幼小的我坐在藤椅上,脚还够不着地呢。

《孙道临传》里有一段说道:“《大团圆》命运多难,此片涉及进步学生去延安投奔革命的内容,为当局所不容,此片上演不久便因为政治原因遭禁。”电影里有国共和谈时期一身戎装的马歇尔和一身戎装的周恩来的镜头,虽然只有十来秒钟,周恩来神采飞扬,惊鸿一瞥,我倒来倒去看了好几遍。

来说几句归纳的话吧,丁力的朋友圈有这么几圈。藏书圈:何挹彭、黄裳、宋奇即宋淇(林以亮)。同学圈:黄宗江、孙道临、李德伦。演艺圈:金山、于是之、蓝马,陈述等几十号人。前面说到张爱玲也可以算作丁力的朋友圈,此话有一点儿夸张,也有一点儿事实依据,是这么个原因:张爱玲1944年改编自己的小说《倾城之恋》为话剧,其中四奶奶的角色由端木兰心来演,这就有了一种可能,丁力来探班的时候,免不了和张爱玲寒暄几句。这不是什么牵强的乱猜,丁力在《杂志》上写有《唐突了冯乐山》,张爱玲写剧本自然要关注话剧界的动态,何况小说《倾城之恋》首发也是在《杂志》上。张爱玲能够注意到石挥出演的《秋海棠》,或许余光就能够注意到丁力出演的《家》。韦伟于《倾城之恋》中演的是徐太太这个角色,按照“朋友的朋友”的逻辑,如果写“韦伟的朋友圈”,不是既有张爱玲又有丁力么。

丁力一九四九年后的情形,黄裳记录的最多,可以翻翻《五十年前的十月》(《来燕榭文存》,三联书店2009年1月版),那时黄裳与丁力主持《新晚报》的《新影剧》副刊,又是朋友又是同事。此条请注意“十月二十六日……DD'S遇巴公夫妇,丁力亦在。晚到巴家谈,吃蟹”。丁力有了新的朋友圈。

丁力的生命只有短暂的35年,具体的情形,孙道临说过:“哪知1947年夏从燕大毕业后,重返舞台已不那么容易了,幸而当年冬天,焦菊隐先生在北平组织了一个艺术馆,内设京剧队和话剧队,话剧队第一个戏就准备排黄宗江的新作《大团圆》。……导演是丁力,他也是我燕大的同学,和宗江同班读西语系。丁原名石增祚,解放后在上海人艺任导演,排了《四十年的愿望》等剧,很有才华,不幸于1953年因风湿性心脏病逝世。”(《孙道临自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9月版)1953年这个年头,如果《青青电影》没有停刊的话,也许会有一条丁力病逝的消息。

二〇二〇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