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英雄:张富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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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良驹识途驰沙场

一 替兄当丁

1945年初冬的夜晚,北风裹着雪花在陕西汉中洋县一带飘舞着。洋县西南十多公里处,有个拥有几百人的马畅镇双庙村。这个村远近闻名,是因为这个村经常出些武艺高强的汉子。十里八村的人年头耍灯,天旱抢水,经常发生群斗。群斗中,人们往往花大洋把武艺高强者请去助阵。

不到半天的工夫,双庙村一处处散落的青砖黑瓦及芦苇茅草搭成的棚子,早已披上了银白色的龙袍;村东头和村西边的两条进村土路,也在风雪中逐渐消失。离双庙村约五公里处,有个叫原公镇的村庄。

大财主孟天豪的宅子在村最南边。宅子坐北朝南,东西两厢,墙壁全是上等的杉木,杉木的里层和房门全都刻龙雕凤,房屋当中,一个通明幽静的天井,宅子外面用青石砖块砌成约两米高的大院子。整个宅院富丽堂皇,古朴典雅,占地面积约四亩之多。

宅院中,孟财主及家人早早地吹灯入睡,唯有灶房里的一盏煤油灯,忽闪忽闪地亮着冷光。冷光下,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正在忙活着。他就是孟财主家的老长工张元生。张元生先是洗好碗筷,做好第二天财主全家人的早餐准备,接着又掌上煤油灯,铡好牛、羊食料,并为它们上好料、添上水。尽管宅院外冷风嗖嗖,寒气逼人,可张元生早已汗溢额头。

在宅院牛栏旁的一条阴暗破旧的过道上,用废旧的木板挡着风雨,这就是张元生的栖身之处。

当张元生掌着灯即将走进他的住处,忽然,一个打扮得像教书先生的人,出现在张元生的面前。这人20多岁,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小兄弟,不用紧张。我姓方,是从汉中过来的。”

“我不认识你!你想干什么?”张元生虽说身材瘦小,见识不多,可多年的长工生活却砥砺了他的勇气。

这天夜晚,心地纯善的张元生不但没有将从没谋过面的人赶走,还留他在自己住处躲过了那个风雪之夜。也就是这个夜晚,他第一次听说了“十月革命”,听说中国有个共产党,共产党是推翻反动统治,专门为人民谋幸福的;还是这个夜晚,张元生知道,国民党反动派又要祸害穷苦百姓,开始抓壮丁了。这个神秘的来人,就像上天派来的神灵一样,说什么就应验什么。

没过几天,乌云就笼罩在陕西汉中一带,在少有的紧张和恐怖气氛中,国民党反动派又开始抓壮丁了。

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姓艾的营长亲自督阵,要在一个星期内在汉中洋县马畅镇一带抓走六十名壮丁。艾营长来到乡联保处把任务一甩,就忙于喝酒泡妞儿,把抓壮丁的事交给乡联保处的占德尚处长,要求在一个星期内确保完成抓壮丁的任务。

屋漏偏逢连阴雨,狂澜总打下风人。这次抓壮丁,张元生的二哥是必抓的对象。壮丁名额下来的那天,双庙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哭声一片。人们知道,但凡被抓了壮丁的人,就相当于提前领了死亡证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谁愿意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去给国民党当炮灰呢?

哭得死去活来的张元生的母亲,是从小就深受封建迷信和礼教约束的一个普通农村小脚妇女。身长个大的她,每逢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很吃力。她前后生下了四个孩子,张元生的大哥、二哥、张元生和一个妹妹。张元生出生在1924年12月底的一个晚上。在他5岁的时候,父亲就因病离开了他们;他的大哥也因病饿交加,早就夭折。可怜的小脚妈妈拉扯着他们兄妹三人在饥饿与常年的病困中艰难度日。贫困中,为了生存,张元生14岁时就被送到财主家放牛、做长工。至于读书认字,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到了财主家,先是放牛、放羊,后来又担水、掘地,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也许,过于沉重的长工担子压坏了张元生,使得21岁的张元生身材还是很瘦小。

显然,张元生的二哥是家中唯一的壮劳力。也还算好,家里还有两亩多旱地薄田,耕翻犁耙,一年四季的农活,有张元生的二哥扛着。红薯凑着萝卜吃,野菜伴着糠米吞,一家人勉强能把日子挨过去。

“眼下,这个不顾人们死活的抓壮丁的厄运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这一家老小的日子怎么过啊!”张元生的母亲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

张元生的二哥身高一米七五,虽说只有23岁,看上去却一脸的老成和憨实。活不离手的他,一边用铁锹整理玉米地,一边哽咽着,想到自己被抓壮丁离家后,柔弱多病的母亲难以挑起农活的重担,想到乖巧的妹妹再也得不到他的看护,他不由自主地哭起来……

张元生的小妹妹呆呆地站在二哥的跟前,一个劲儿地哭喊着:“二哥——你不要走,二哥,你能不能不走哇!”

听说自己的二哥要被抓去当壮丁,张元生第一时间没有哭,只是一股怒火在他瘦弱而又刚强的心中熊熊燃烧!他恨反动派,恨国民党,更恨那些为虎作伥的乡联保处的狗腿子!他害怕二哥早早地被国民党抓走,如果抓走了,他们兄弟俩就很难再见面……张元生来到孟财主面前,深深地低着头,似乎要把自己含着悲愤和泪水的头埋进裤子里。

张元生向孟财主请了半天假,他要回家安慰一下妈妈,他要跑回家出点子想办法。就在张元生跑回家的半路上,眼前猛然间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挡住了张元生的去路。张元生抬头一看,喜出望外,这不就是那个神秘的姓方的先生吗?

“对,是我!”神秘的方先生不慌不忙,他机智地点拨张元生,让张元生与家人商量,想办法由张元生去顶替他的二哥。

这倒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自己这么瘦小,国民党伪政府乡联保处和国民党抓壮丁的官爷们会同意吗?

张元生三步并作两步走,边走边思考着对策。

在双庙村,张姓还算得上一个大姓。村里有个满脸胡须、已过古稀之年的老者,人们习惯称呼他“张叔公”。张叔公是村上及村外张姓人家的族长,张姓的大事小事都请他做主。这天天刚亮,张元生的母亲把家里紧攒慢攒的十几个鸡蛋用一块蓝花布轻轻地包起来,带着三儿子一起来到张叔公家中。

叩开朱红色的大门,母子二人脚步一迈进了堂屋,见张叔公坐在上方的藤椅上,连忙跪在那里。

跪了好一会儿,张叔公习惯性地装腔作势道:“这是谁呀?”

“拜过叔公爷,下跪的是天成家的媳妇和我的第三个儿子元生。”

“哦,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你们起来回话吧!”

张元生这才把母亲扶起。接着,他从母亲手中接过了蓝花布包袱,放到桌子上:“叔公爷,这是我们鸡屁股掉下的十几个元宝,不成敬意!”

“这娃子还算懂得族上的礼数。有什么事你们就说吧!”

张元生的母亲含着泪水,说她的二儿子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这次他们硬是要他去当壮丁,请族长大人出面说说情,能否让她的第三个儿子顶替二儿子。

张叔公听了他们的请求,思索着,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天成家媳妇和精瘦精瘦的张元生,悲悯之感涌上心头:“好吧,为了成全你们这家子,我只好到乡联保处占德尚那里去一趟,看他们能否给我一个面子。”

两天后的早晨,一只乌鸦在一栋破旧茅草屋前叫了几声,接下来“哐哐”的破锣声在村子四周震响,给全村带来了少有的烦躁和不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耳的哨子声。这是被抓走的国民党壮丁要集合上路了。

亲人们有多少不舍,青年后生有多少难离?

“儿子啊——!”

“娘——!”

“孙儿呀——!”

“奶奶——!”

哭声、喊声、叹息声、悲怨声、愤怒声,还有在村里转来转去的破锣声交织在一起,像决了口子的堤,又像是垮塌了的房屋轰然崩溃……一片混响,一片暗淡。

“砰,砰,砰——!”一个国民党军官举起斜挎的手枪朝天上放了几枪,被抓的壮丁集合点名了。

“刘田地——”

“到!”

“易进前——”

“到!”

“甘得利——”

“到!”

“张元生——”

第一次见到这个阵势,张元生忐忑不安,小声细气地回答:“到!”

国民党带兵的军官再一次高声喊叫:“张元生——!”

本来有些心虚的张元生,被逼得没有退路,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大声回答:“到——!”

带兵的军官循声看去,张元生与站在那里的身长个大的青年后生比,实在是太不协调,太干瘦、太弱小了。

带兵的军官气不打一处来:“这点屁小个怎么能扛枪打仗?”他朝站在一边的占德尚处长吼道,“这是你招的兵?就他这么个瘦小个,上了战场不吓得尿湿了裤裆才怪。去,先把他带回你们乡联保处关押留用,打个下手,等他长高了再带去打仗!”

就这样,张元生也顶了一个壮丁的数,只是先由乡联保处关押留用。好在他的二哥总算躲过了打仗送命这一劫。

二 弃暗投明

国民党的艾营长带着几十名壮丁扬扬得意地回部队去了。原本顶替二哥的张元生由于身材瘦小被艾营长“刷”下来了。这对张元生一家人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料,第二天上午,乡联保处的占处长就带着四个随从来到张元生家那间破旧的茅草屋里。占德尚人没进门,那沙哑的嗓门就喊出话来:“灯笼媳妇,都在屋吗?”

“在哩!都在哩!占老爷,让你们拖步了!”

占德尚往神台前的凳子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拿出一根两尺多长金铜色的水烟枪,将水烟枪在神台前的桌子上敲了敲。一个随从连忙帮他装上水烟丝,并替他点着了水烟枪。他并非很舒心地吸了两口,向张元生的母亲反问道:“你怕让我拖步,为什么要给本人为难?如果不是看你们老族长的面子,你的第二个儿子早就被抓走了。你的第三个儿子张元生,既然被国军抓丁的给刷下来了,为什么还不送到乡联保处呢?还要把他留在家里吃奶不成?”

占德尚出语不善,气势逼人。陡然间,张元生的母亲那张清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不知如何面对,只得垂下头,任凭占德尚怎样数落。张元生的二哥和妹妹吓得两腿发抖,唯有身材瘦小的张元生初生牛犊不怕虎,站在占德尚面前,回答道:“回占老爷,我正在收拾,准备前往乡联保处。”

占德尚被激怒了:“你胡扯!你在收拾什么?还不跪下?”

“儿子,快跪下,给占老爷赔罪!”张元生的母亲趁机嘱咐着。

无奈之下,张元生很不情愿地跪下。张元生刚一跪下,占德尚的四个随从不约而同地扑上前,把张元生五花大绑。接着,按占德尚的指示,几个随从把张元生绑到了乡联保处。

乡联保处设在离张元生家不到五里路的一个斜坡上。房高门宽,铁门上端有“乡联保处”几个大字;门前两旁的石狮似卧似蹲,貌似威严,实则懒散,恰是乡联保处工作的真实写照。

乡联保处内空间比较大,约有三百多平方米,步入屋内,一股阴森的寒气直袭而来,无形中让人有一种惧怕和恐怖之感。张元生被绑来后,关进了室内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房间里光线暗淡,有一股刺鼻的臭味;靠墙角有一张用麦草铺垫的简单床铺。房门是用铁丝编织而成,铁锁下留有一个大口子,当地人们有的称它为瞄窖,也有人称它为老户口,是用来给被关的人送食送水的。

张元生尽管在孟财主家做了七年的长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捆绑着关押起来。张元生感觉好难受,在这之前,他还以为乡联保处是为远近村塆的人们办好事的,却不知乡联保处是用来欺压穷苦百姓的地方。

三小时过去了,外面的太阳已从东边跑到了头顶,这时,张元生的母亲也被叫来了。

张元生的母亲被叫到了乡联保处,坐在前厅的她心里怦怦直跳。五里远凹凸不平的路,把她那双长期裹着缠脚布的小脚颠出了血泡,小脚一阵阵钻心地疼,但这些她都不在意,她心里牵挂的是自己的儿子张元生。

“妈呀——!”

“儿子啊——!”

张元生被带到前厅,见母亲凄苦地坐在那里,鼻子一酸,泪水直涌;母亲见儿子仍然被五花大绑,好一阵心痛,泪珠儿不由得滚滚而出……

对着一站一坐的张元生娘儿俩,占德尚扯着喉咙宣布:“从今天起,张元生由乡联保处扣押留用。至于干哪些活儿,等一会儿具体安排。张元生的生活,早、中、晚一日三餐由家中自己送达,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张元生不得离开本处。”

占德尚的宣布,跟判官对罪犯的宣判一样,周围一片肃静,针落地也听得见声音。过了一会儿,占德尚又问了一声:“你们都听见了没有?”

张元生的母亲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这位善良的农妇心里在说:“听见也好,没听见也罢,我们这些穷苦人又能怎样呢?”

在乡联保处,张元生除了帮忙整理公文什么活都干,包括烧火做饭、洗碗洗菜、端茶倒水、擦桌扫地、除垃圾、洗马桶等。起初,每到晚上,他仍然被五花大绑,再关进那间有霉味的牢房里。大约过了两个月,他们见张元生还算本分,晚上再不捆绑他,只是天黑前人们离开后将他关进那间简易的牢房里。

想想七年来的长工生活,瘦小的张元生无时无刻不受着财主的压迫和剥削,他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如今他来到乡联保处,不知情的人只知道这里是个解决百姓纠纷、评判邻里是非的场所,殊不知这里是喝了人血不见红、啃了人骨头不吐渣子的魔王宫殿,这里的压迫和剥削比财主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元生在乡联保处干活,一日三餐靠家里送。在张元生看来,他不仅没有给家里一丁点儿的承担,还给家里无形地增加了负担,每次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不止一次地告诉二哥:“早饭由乡联保处解决,你们每天给我送中午和晚上两顿就行了。”

张元生的家离乡联保处虽然只有五里路,但对他母亲这个小脚妇女来说,每走一次,都相当于攀了一次陡峭险峻的高山。张元生的二哥懂得心疼娘,平时给张元生送饭的差事都由他独担,偶尔家里农活忙得不可开交时,就由张元生的妹妹代送。

张元生的妹妹十六七岁,由于家境贫寒,长年累月没有穿上一件像样的褂子,家里连度日都很艰难,她哪有那份打扮自己的闲心,不过老天却给了这个尚未成熟的农家姑娘一副一笑两个酒窝的漂亮脸蛋儿。

那是7月中旬的一天,张元生家里好不容易从邻居家借了一头水牛,他二哥不放过任何机会抓紧干农活儿,连午饭都很难按时吃,给张元生送午饭的任务,就临时落到了他妹妹身上。中午12时许,张元生的妹妹头戴一顶旧草帽、身穿一件暗红色短褂给他送午饭来了。当她走进乡联保处摘下草帽时,她满头乌黑的秀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有那黝黑中透红的略带羞涩的脸蛋儿,格外惹人注意。

占德尚明明知道她是张元生的妹妹,是给张元生送饭来的,却故弄玄虚:“哟哟哟!这么鲜嫩欲滴的小妹妹来本处有何贵干?”说罢,他用那双色眯眯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姑娘。

顿时,张元生的妹妹满脸涨得通红,羞愧难当,低着头直奔后院张元生的值班处。

自那以后,张元生的妹妹每次来乡联保处送饭,占德尚总是色眯眯地盯着姑娘看,甚至还动手动脚。对此,张元生的妹妹深恶痛绝,张元生更是讨厌与愤怒至极。这事让张元生的二哥知道了,气得浑身发抖,甚至几次想打占德尚,从此,他再忙也不让妹妹送饭了,给张元生送饭已成了他的“专利”。

双庙村附近的一个村子靠北有户人家,男的姓邱,排行最小,人称“秋黄瓜”。“秋黄瓜”才50岁多点儿,成天像个病秧子。他先前娶了两房太太,都没有生孩子。上年末,“秋黄瓜”又娶了第三房姨太。第三房姨太皮白肉嫩,偏高挑个儿,眉宇间清新秀丽,生就一副柳叶眉、瓜子脸,颇有几分姿色。

“秋黄瓜”娶第三房姨太不到三个月,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三姨太房中的“秋黄瓜”突然断气了。

凌晨2点多,三姨太下床方便,见“秋黄瓜”硬生生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便轻轻地推喊着:“邱老爷,你醒一醒!邱老爷,你醒一醒!啊——!”三姨太去摸“秋黄瓜”的手,只见他的手硬硬的、冷冷的。她又把自己的手放在“秋黄瓜”的口鼻处时,发现“秋黄瓜”早就没有气了。他死了!

“老爷,你怎么就走啦?”一种莫大的悲伤,一种少有的恐惧,袭击着这个才20岁出头的苦命女人!

三姨太的哭声和惊叫声撕破了静寂的夜空。循着哭声,大房太太和二房太太更衣下床,情不自禁地奔往三姨太的房间。

大房太太是个颇有心计的人。邱老爷自打娶了三姨太后,就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投在三姨太的身上,这让大房太太非常嫉恨。为了抢“秋黄瓜”的财产,大房太太用尽心机。“秋黄瓜”被安葬的第二天,大房太太就跑到乡联保处告发三姨太,说“秋黄瓜”是被三姨太害死的,说三姨太谋害其夫是为了抢占财产。

三姨太于是被带到乡联保处审问。占德尚早就听说“秋黄瓜”娶的第三房姨太年轻漂亮,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妩媚动人。

“小美人,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谋害你的丈夫?”占德尚气势汹汹地审问三姨太。

“我没有谋害丈夫!”

“你男人为什么死在你的床上?”

“我不知道。”

“你说不知道就可以推脱罪过?”

占德尚逼近三姨太,那双既凶残又色眯眯的眼睛,像狼寻找猎物一样,紧紧地盯着她,盯着她微微隆起的胸部,盯着她那透过衣服的白皙的肌肤,随时准备捕捉他的猎物。

“快说!再不说就把你捆起来吊着打,让你这小娘们儿知道我们的厉害!”一个狗腿子大声吼叫着。

占德尚迅速把右手一举,他分明是在制止,同时又用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吼叫的狗腿子。

当天下午,占德尚早早就给乡联保处的狗腿子放了假,让他们全部回去休息,留在乡联保处的只有他和被关押留用的张元生,再就是那个正在接受审问的三姨太。

夜幕降临,占德尚先把大门紧闭,让张元生把做好的饭菜端进那间简易的牢房式的房间里。接着,他把自己和三姨太反锁在里面,让张元生在前庭放哨保卫。

占德尚面带笑意,让三姨太与他共进晚餐。看着占德尚那副假惺惺的面孔,三姨太莫名感到恶心,恐惧地往后退去。占德尚面目狰狞,步步逼近,随之兽性大发,饿狼一般扑向三姨太……

三姨太拼命地反抗,占德尚把她死死地摁在床上,左右开弓疯狂地扇她耳光,硬是当场把三姨太打得昏死过去。

当三姨太从死亡线上苏醒过来,可怜的女子在惊恐中穿上了衣服,张元生同情地给她端来了一碗热水:“喝点水,压压惊吧!”

蹲在房子角落的三姨太蓬头垢面、惊慌失措,她扫视着四周,刚刚遭受欺凌的身子还没停止受到惊吓的颤抖。

“别怕,他已经走啦!”

不知是惊恐,还是感激,三姨太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儿,从她那白皙细嫩的面颊不停地滚落。

见她哭得可怜,张元生壮起胆子,先打开铁笼似的弥漫着臭气的房子,又悄悄地打开了乡联保处的大门,催促着三姨太:“快跑,逃命吧,逃得越远越好!”

天亮后,占德尚见三姨太已不知去向,派人四处追寻,怎么也不见人影,他让狗腿子将张元生五花大绑,吊在乡联保处后厅的大梁上,用皮鞭抽打得浑身伤痕累累:“谁叫你胆大包天!谁叫你把她放跑?她跑到哪里去了?”

瘦小而又刚强的张元生忍着剧烈的疼痛,一言不发。

占德尚怒不可遏:“看来,只有把这小子送去挨枪子了。”

占德尚派人找到了艾营长所在驻地,把在乡联保处关押了近两年的张元生交给了国民党军队。

天下乌鸦一般黑,张元生出了狼窝,又进入了虎口。被强迫编入国民党军队的张元生,因个小体弱,被指派做饭、喂马、洗衣、打扫卫生等杂役。在那里,他常常挨打受骂,稍不注意就要遭长官或老兵的脚踢、皮带抽打,过着苦不堪言、备受欺凌的日子。国民党军队欺压老百姓、掠夺群众、强行祸害民女的卑劣行径,国民党军队你争我斗、打骂官兵、酗酒闹事、抹牌赌博,丑陋的恶习比比皆是。有一天晚上,部队熄灯后,他在部队伙房,亲眼见到团长一夜赌输了全团一个月的军饷。

张元生怎么也看不惯那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时时刻刻都在寻找机会离开那里。

多少次,他在睡梦中见部队遭受老百姓的唾骂而惊醒;多少回,清早醒来的他期盼着共产党的领导人把他们部队收编。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同部队伙夫挤在一起睡觉的张元生好不容易闭上了眼睛。一睡着,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一片树林里,因一场瘟疫,一群男女老少呻吟着,他们等待着远处飞来的仙人给他们发药救治。那个鹤发道仙由远而近,好面熟啊!张元生想起来了,那个道仙正是那年夜里在牛栏边与他促膝长谈的姓方的青年。青年站在张元生面前,要张元生与他一道,为父老乡亲发送神药。

梦总归是梦,现实依然残酷,张元生醒来后依然逃脱不了那个令人厌恶、遭人憎恨的肮脏腐朽的环境。

1948年3月,春风早早地融入了陕西汉中一带。在春风的吹拂下,梨花满园白、桃花漫山红,山坡上、田埂边,绿色葱茏,野花含苞待放,遍地草青青、芽嫩嫩,弥漫着浓郁的清香。

1948年3月17日,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第2纵队359旅在汉中瓦子街打了一场大胜仗,国民党驻守在瓦子街的一个团的兵力大部分被歼灭,剩余部分及后勤杂役人员全部被俘,24岁的张元生也在其中。

“国军官兵朋友们,请你们认清形势,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用不了多久就会解放全中国。国民党已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请你们再不要为国民党卖命了。你们面前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路是回家,再一条路是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愿意回家的,每人发给三块大洋;愿意参加解放军的,我们欢迎……”

扩音器不停地播放着,播放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被俘人员都听得清清楚楚。被俘的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而张元生却神情兴奋。参加人民解放军,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广播中,张元生拨开了拥挤的人群,走到前面,他紧握的拳头高高地举起:“我愿意参加人民解放军!”“我愿意参加人民解放军!”

他第一次把腰挺得直直的,第一次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第一次发出那么有底气的声音,那声音清亮、干脆,那声音惊飞了鸟儿,震朗了天空。

一位解放军首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张元生脑子反应很快,他觉得自己到新的队伍,再也不能用原来的名字了,于是脱口而出:“我叫张富清。”

从此,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第2纵队359旅718团2营6连新增了一个名叫张富清的战士。

三 营地蝶变

阳春三月,麦苗抽穗,油菜花开。在陕西汉中市郊的一个村子里,驻扎着西北野战军第2纵队359旅718团2营的一个连,这个连队就是张富清所在的6连。

早饭前,随着军号声的催发,随着“一、二、三、四!”跑步的领训声,6连干部战士唱起了《我们是359旅的兵》——

前进,前进,向前进;

保家卫国保和平;

挂军章,威风挺,

举右拳,表衷心。

党指哪里打哪里,

我们是359旅的兵!

前进,前进,向前进,

含泪告别众乡亲;

学文化,素质强,

搞军训,本领硬;

英勇奋战杀顽敌,

我们是359旅的兵!

前进,前进,向前进,

光荣传统记在心;

懂知识,会理论,

守纪律,讲德行,

心心相印一家人,

我们是359旅的兵!

这歌声,雄壮,激越,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自瓦子街战役后,359旅718团在陕西汉中一带驻扎后,张富清心情总是愉悦的,他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同样是军队,而他拥有的这支军队,与国民党的军队完全不一样,军队的宗旨是要消灭一切反动派,推翻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让人民翻身做主。军队的纪律是严明的,下级服从上级,令行禁止,不能损害群众利益和人民的生命财产。通过学习教育,他看得明白,军队的上下级关系并非森严壁垒,而是像兄弟一般亲密无间……在这样一个新的氛围里,他似乎感到自己像一只脱笼的鸟儿,是那般自由,那般的轻松。

这天上午,张富清所在的连队突然紧急集合。听到集合的哨声,张富清满以为是要同国民党军队开战,心里既激动又紧张。

不料,集合的队伍没有向前开进,而是全连队在一个山坡上席地而坐。先是连长训话,接着是指导员传达上级开展“三查三整”的新式整军运动精神。“三查”是查阶级、查工作、查斗志,“三整”是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指导员的传达和宣讲整整花去了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各排把队伍带回解散后,自由活动才一会儿就开饭了。下午,各排集中讨论,到了晚上就是以班为单位开展讨论。张富清所在班的班长任先斌是一名陕西兵,有着高挑的个儿,黑黑的脸庞,看上去是个很严肃的人,在班上大家既敬他、服他,也有几分畏惧。是他教给大家怎样端枪、怎样射击、怎么甩手榴弹、怎样肉搏、怎样刺杀,怎样稳、准、狠地打击敌人。这次进行“三查三整”的新式整军运动,班长让大家积极发言,这可真让大家为难了。大家都是自愿报名来参军的,除了张富清和一个名叫小毛的战士外,有什么可值得查的。显然,在这次新式整军运动中,战士们没多少话可说,可排长不那样认为,排长潘根本来到他们中间反复地强调要端正态度、积极发言。

发言谈什么呢,难道他们的阶级有问题?难道他们的工作很落后?难道他们的意志不坚强?还有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他们接连打了好几个胜仗,可以说从组织纪律上讲,他们一切行动上听指挥;从思想上讲,他们个个要求上进,几乎都写了入党申请;从作风上讲,他们斗志不怠,紧张活泼,还有哪一点需要整顿呢?

不管怎么说,上级要求查就得查,上级要求整顿就要整顿,战士们在发言中汇报了自己的情况,他们那一双双眼睛又不知不觉地瞄着张富清和小毛。在这种严肃而又紧张的氛围中,小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富清没有哭出声,但是他面色通红,好像债主逼在自己面前无法偿还般尴尬。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尽量不让它流下来。

晚上,早已熄灯了,张富清无法睡去。他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得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把白天的委屈在被子里宣泄出来:我怎么曾经是一个国民党的兵呢?我怎么曾经给国军长官端茶倒水乃至擦皮鞋呢?我为什么没有机会直接参加解放军呢?为什么成了一个被俘虏过来的解放军呢?这一切都怪什么?难道是我的命不好吗?难道是我不从心底里热爱解放军吗?他无法作出准确回答。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蒙在被子里的脑袋。张富清警戒地揭开被子一看,是他可亲可敬的任先斌班长。正在张富清不知所措时,班长说话了:“起来吧,我们出去转一转。”顿时,一股泪水像断线的珠儿串串地滴落。

来到一棵参天的榆树边,班长让张富清坐下,张富清抹了一把眼泪,憋着劲儿喊了一声:“班长,我……”班长连忙接过话茬:“我知道,你是要说你有很大的委屈,你是要说你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被国民党抓过去的,你是要说你的家庭本身是苦大仇深。为什么自己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班长拍了拍张富清的肩头,“张富清同志,我们组织上是理解你的,绝不会轻易地把你推往对立面。革命不分先后,你积极投靠我们,心甘情愿地参加我们的队伍,你就是我们的同壕战友,你就是我们亲如手足的阶级兄弟,当俘虏怎么着?给人民解放军当俘虏是思想觉悟高的表现,是对方看到我们部队的光明前程,看到国民党的穷途末路,有出息、有抱负,谁愿意为国民党卖命?你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被国民党强行拉丁的。你是受害者,你的痛,你的创伤,是国民党反动派造成的。作为阶级兄弟,我们会伸出温暖的手,用我们的关爱,用我们的温情去抚慰、去缝合你内心的创伤,而绝不会在你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

任班长一番动情的话语,感染着张富清,牵动了他的神经,触动了他的心灵。他像不认识班长一样,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班长。望着、望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如同小孩般地投进了班长的怀抱。

结束了整军扩训,作为被“解放”的新战士,张富清精神饱满,斗志昂扬,随时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学文化,部队要求每天要熟记两个生字。他走路也背,吃饭也背,上厕所时也在背。不知情的人,都说张富清记忆力过人,反应敏捷,殊不知,这种超强的记忆力和敏锐力,来自他的废寝忘食,来自他的专心致志。学投弹,要求准、稳、远、快,张富清掌握要领,刻苦训练。每当训练休息时,张富清捡来一大堆石块,用石块当手榴弹,他比一般的战士要多投好几倍;学射击,掌握平衡,瞄准三点一线,张富清发挥眼尖手快的优势,每次射靶比赛,他都打中10环。他的射击成绩,胜过了班长,胜过了全排新老战士。

好钢冶炼在熔炉,良驹识途蹄自奋。可以说,为了当一名合格的359旅战士,张富清无论是政治学习还是军事训练,一刻也不敢放松。

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是好钢是废铁,比试比试!

1948年7月,国民党胡宗南部三大主力之一、整编36师向北进攻,进至陕西澄城以北的冯原镇、壶梯山地区后,由于发现我军设有埋伏,急忙就地构筑工事,转入防御。

位于冯原镇的壶梯山,长约七公里,地形险要,守护在那里的国民党军队28旅82团修筑了一座座暗堡,企图阻止我人民解放军进攻。

1948年8月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向敌人进攻的战斗打响了。我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718团2营6连派出精兵强将,组成了炸碉堡突击队。突击队派出的战士舍生忘死、英勇前行,他们有的手握钢枪曲线冲锋,有的怀抱炸药包匍匐前进,一个个竭力接近敌人,奋力冲上前欲啃掉这块骨头。

然而,国民党军队的暗堡看上去只有一米多高,地下却挖得很深。敌人从射击孔中疯狂扫射,死死地封锁住我军的进攻路线。

眼看着我军突击队战士在敌人的暗堡前一个一个地倒下,张富清一次一次地为战友捏了把冷汗,一次一次地急得头脑发昏。情急中,张富清再也按捺不住:“我请求加入突击队,由我去炸掉敌人的暗堡!”

瘦小的张富清,发出的不是一般的请战,而是战场上一个英勇战士面对强大敌人所发出的怒吼!这怒吼声,威震着顽强的敌人,极大地鼓舞着我军的士气。

“好!张富清上,其余人火力掩护!”

随着战地指挥员的一声令下,伴着“哧哧”的子弹声和“嚓嚓”的机枪的扫射声,张富清面不改色心不慌。只见他时而匍匐,时而跃进,迂回着往前冲去。

“这个小个子新兵行吗?”身后的干部战士期待他成功,但又不得不有些许疑惑。

你看吧!近了,更近了。张富清从侧面步步逼近敌人的暗堡。靠近后,张富清飞快地拉开手榴弹引线,朝着喷着火舌的暗堡射击孔塞进去。“轰隆”一声,机枪顿时哑了。随着嘹亮的冲锋号声,时刻准备着的战友们奋起冲了上去。一时间,杀声震天,吼声动地。敌人有的顽抗对刺,有的举手投降。此时的张富清,右手臂和胸部却被燃烧弹大面积烧伤。

“快!把张富清扶下去!”连长向排长吩咐着,生怕张富清坚持不住。

“别管我,我能够坚持!”说罢,张富清坚持不下火线,咬紧牙关,毅然决然地端着枪冲向搏击的战场……

时至下午4时许,我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359旅向壶梯山发起了总攻,全歼国民党28旅82团,致使国民党整编36师防御支撑点坍塌,全师如丧家之犬,跑的跑、散的散。胡宗南一怒之下将其师长革职,旅长、团长分别撤职关押。

此时,一直高度关注战况的彭德怀,竟顺着电话线找到第二纵队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王震的指挥所,抵近观察战况,随时指挥战斗。

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359旅不给敌人留下喘息之机,乘胜追击,势如洪水摧枯拉朽,一举收复了澄城、合阳、韩城。至此,由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359旅参加的陕西澄合战役彻底宣告胜利。中共中央特地致电表示祝贺。

这是张富清光荣地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参加的第一场战斗。这场战斗中,张富清荣立了一等功。经过这场血与火、生与死的殊死战斗,战友们再也不会小看张富清,说他是个撑不起天的瘦小个儿;谁也不会低瞧张富清,说他是个被“解放”来的先前从未摸过枪的后生!

在战后的总结会上,张富清的名字提得最多、叫得最响。当部队首长亲自为张富清挂上了一等功的军功章时,当张富清怯生生地走上主席台说起立功打胜仗的体会时,战友们的欢呼声、掌声汇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说来也真让人不可理解。炸暗堡那阵儿,张富清浑身是胆,把生死置之度外,随时准备赴汤蹈火;可是让他上台介绍经验、畅谈打胜仗的体会,他似乎感到比上战场炸暗堡还要难,他人没走到主席台中央,脸就涨得通红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到达主席台后,张富清并腿立正、举起右手,他向首长和战友们敬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接着,他在那里站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讲话,他一开口就声泪俱下:“战友们一个个倒下,为了中国的解放事业,活生生地贡献出他们的宝贵生命。比起他们来,我算得了什么?真正应该立功的人,是他们。再说,我张富清太微不足道了。没有我们359旅给我的胆,没有我们战友教给我的智慧,哪有我的今天……”

讲着讲着,张富清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人群中,不知是谁猛地举臂高呼:“向张富清学习!向张富清致敬!”随之,人们不约而同地高呼起来。口号声震撼着张富清纯粹的心灵,在陕西高原的上空经久不息地回响。

陕南的8月,天高气爽。当夜幕降临,秋后的晚霞尽染高坡岗地,风儿伴着乡村成熟的瓜果香味阵阵吹来,人们沉浸在惬意的生活之中。

驻扎在陕南一带的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359旅官兵们的心里,更像喝了甜蜜的冰水一般,美美的、爽爽的。壶梯山这一仗打得漂亮,打出了359旅干部战士必胜的信念。他们随时准备好,努力歼灭敌人,解放全中国。

张富清的心情是激动的,更是复杂的。这些天,部队把张富清视为军中的佼佼者,一方面,医护人员对他关心备至,不停地要他休息养伤,按时给他清洗擦药;另一方面,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都对他投以敬佩甚至崇拜的目光。更少不了对他的议论:

“这小子了不得,来部队不到四个月,就荣立了一等功,真是神了……”

“别看他精瘦精瘦的,可有勇有谋,机智灵活。别人在敌军的封锁中一个个倒下,他却一次就成功冲上前把敌人的暗堡炸掉了……”

在张富清看来,当兵打仗、当兵打胜仗、打仗立功,这都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因为炸了敌人的一个暗堡,因为立了一个一等功就要受到特别关照吗?就要成为部队战友们议论的焦点吗?自己就有理由趾高气扬吗?

张富清觉得,当兵打仗,有个最基本最朴素的道理必须弄得清楚明白,不能有半点儿的马虎。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当兵,为谁打仗。

这个简单而又朴素的道理,张富清深深地懂得。如果说,当年在牛栏边与方先生的神秘相遇只是张富清走上革命道路、实现人生价值的启蒙,那么,加入359旅后三个多月的文化、政治培养和严格的军事训练,则是张富清能够深刻认识“为什么当兵,为谁打仗”重要性的关键。

张富清琢磨着,“为什么当兵,为谁打仗”其实是个很浅显的问题,只要说清楚,老百姓都会明白。国民党征兵,靠的是抓壮丁,他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受害者。解放军征兵就显然不一样,靠的是思想动员,靠的是青年自己心甘情愿。“为谁打仗?”张富清心里是透亮的,为了劳苦人民的利益而打仗,为了消灭剥削压迫而打仗,为了共产党的光荣事业而打仗。

自参加人民解放军后,张富清心中就有种牵挂。他牵挂着生他养他的双庙村,牵挂着村上那个破旧的茅草棚,牵挂着常年生活在破旧茅草棚里的年迈的老母亲,还有诚实憨厚的二哥和他那可爱的小妹妹。年迈的老母亲、二哥和妹妹,他们只知道张元生被强行送进了国民党军队,却不知道先前的张元生已成了历史,现在只有张富清,更不知道张富清已成为赫赫有名的359旅部队的一名光荣战士。打了胜仗立了一等功以后,他内心的这种牵挂越发强烈了。他想用自己学到的文化知识给家里写封信,不是为了报喜报功,只是让母亲和家人都知道,他张富清在为谁打仗。

四 生死突击

张富清拿起笔,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地给他魂牵梦萦的母亲大人写信。这是张富清离开家乡后第一次向家里写信,也是张富清有生以来的第一封信。说实在的,如果不是359旅在部队广泛开展的学文化活动,如果不是张富清所在的连队要求每个战士每天要认识两个字以上,他很难有能力给家里写信。

然而,现在张富清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能写,也一定能够写得生动感人。这不,在学文化活动中,张富清还拿到了“学文化积极分子”的奖状哩!

张富清正聚精会神地写信,信仅仅写了一半,张富清就接到班长通知,说连长和指导员找他。张富清立刻停下笔,火速朝着连部赶去。连长李文才、指导员肖有恩,这两位6连主要领导的名字,早已注入了张富清的血液。李连长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眉宇间有一种少有的威严之气。肖指导员则是精瘦而又高挑的个儿,聪慧的眼睛上端,那双淡淡的眉头常常打成结,也许是6连繁重的思想政治工作给他带来了无形的压力。这两个人是张富清最敬佩和喜欢的人。

“报告连长,报告指导员,6连2班战士张富清奉令来到,请指示!”张富清严格执行部队要求。

“立正!稍息——!”连长高声喊道,“张富清同志!”

“到!”张富清立即大声回应。连长接着喊道:“请找张凳子坐下!”

神情一直很紧张的张富清,这才松了口气。

等张富清坐下,肖指导员亲切地说:“张富清同志,根据你的入党申请,经过我和连长的介绍,连队党支部经过慎重的考察和研究,结合连队党外同志的推荐意见,决定吸纳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这里有张表,请你如实填写,择日再带你一起宣誓。”

张富清当即站了起来,他“叭”的一声,给指导员和连长郑重地敬了一个礼。当他双手接过入党志愿书时,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淌而出……

谁说张富清从肖指导员手中接过的是一张纸?张富清接过的,是一方比秦巴山脉还重,比延安宝塔还高,比自己的生命还要宝贵的神圣的入党志愿书!这神圣的入党志愿书里,洋溢着多少饱蘸鲜血的豪言壮语,激励着多少仁人志士为着人类的解放事业抛头颅、洒热血,鞭策着多少突击队或先锋队高擎旗帜、舍生忘死、奋力前行!

回到班上,张富清端详着那张入党志愿书,仔细回想参军的日月,泪水再一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从3月17日至今,才刚刚走过了四个月的历程,四个月的亲眼见证、四个月的摸爬滚打、四个月的生死征战……短短的四个月,张富清从一丁不识,到能写会画;从一个国民党军队的伙夫,到加入人民军队的行列,再到荣立一等功,哪一步离得开党的培育,哪一步离得开解放军熔炉的冶炼,哪一步离得开战友的关怀?

看着入党志愿书,张富清仿佛在鲜艳的红旗下,举起了右手,他在向党庄严宣誓:我决心加入中国共产党……努力工作,实事求是,服从组织,牺牲个人,执行命令,遵守纪律,保守秘密,永不叛党……

张富清感触颇深:359旅之所以名震四方,是因为他是共产党的光荣部队;359旅之所以常打胜仗,是因为每次战斗都由一个个共产党员参加的突击队打先锋。共产党员就要听党指挥,党指挥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随时准备为党的事业牺牲自己的一切。既然如此,部队只要成立突击队,共产党员就要积极参加,我张富清就要挺身而出!

张富清入党后,“突击队”成了他的代名词,只要连队有突击任务,他都是第一个报名。在那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战斗的情况下,报名参加突击队,就意味着随时准备受伤、准备牺牲。

张富清在日记中一笔一画地写道:“从入党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属于党和人民。为了打败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我要随时参加突击队,多打仗,多立功。只要党和人民需要,哪怕牺牲自己……”

人们说,字出手、文出心,这话一点儿也不假。1948年7月,在解放军前进途中的马东村一带,敌人利用牢固的碉堡,严密把守,对解放军进行疯狂射击。怎么办?战士们急,连长更急。毫无疑问,要迅速组成突击队,消灭敌人,扫掉前进中的障碍。

“我上!”“我上——!”张富清强烈地要求着。训练有素的李文才连长首选的当然是张富清。作为6连战士的张富清带领六名突击队人员,不顾生死,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向着敌人的碉堡曲线前行。突然,一颗子弹打进张富清的右臂,鲜血直流。突击队的战友劝他留下,可他怎么也不同意,坚持不下火线,以顽强的毅力继续战斗。六名突击队人员,像六把锋利的尖刀,直插敌人的心脏。在很短的时间里,张富清他们占领了敌人碉堡,消灭了外围守敌,给后续部队打开缺口。在这次战斗中,张富清获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5师14团授予的一等功……

1948年9月,已被提升为班长的张富清在临皋执行搜索任务。搜索中,他突然发现了敌人,立刻带领全班战士占领外围制高点,压制了敌人的封锁火力,完成了阻击敌人的任务。在这次战斗中,张富清荣获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5师授予的二等功。

在张富清的战斗生涯中,令张富清最难忘的,要数永丰镇之战。

1948年11月23日,国民党76军南撤至永丰镇以西的石羊地区。11月25日下午,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猛烈追击下,国民党76军的主力逃回永丰镇,整装待战。

永丰镇是76军军长李日基占领并统治着的老巢。四周围寨坚固,寨墙边布有碉堡,墙头牵有铁丝电网,易守难攻。敌人将主力布置在永丰镇和附近几个据点,并重兵把守,形成天罗地网式的防御支点。

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作出决定,集中第二、第三两纵队的主要兵力,围攻永丰镇。战斗从头天晚上一直打到第二天晚上,好不容易清除了敌人外围的据点,迫使敌人76军一万余人困在永丰镇城内。

11月27日清晨,天色刚刚见亮,伴着一阵激越的进攻号,围守在永丰城外的西北野战军第二、第三纵队干部战士再次进攻。然而,固若金汤的永丰城毫发未损。

进攻的部队退下阵来。面对坚守的敌人,大伙同仇敌忾,但又无能为力。

因地制宜的总攻方案产生了,革命战士大无畏的精神和无坚不摧的意志面临新的考验!

看来,不是人多一拥而上就能够把老虎打死,而是要先设法拔掉老虎的左右两颗大牙,才好置老虎于死地。

11月27日黄昏,西北野战军重新调整了总攻部署。攻打永丰镇,首先要设法炸掉东北角寨墙侧面的两个主要火力点——碉堡。等把两座碉堡炸掉后,大部队再发动猛攻,直至消灭敌人。

在这次战斗中,张富清所在的6连担任突击连。接到突击任务后,连长迅速成立突击队。尽管战士们争先恐后地要求加入突击队,但为了确保炸掉两个碉堡,确保进攻部队能冲上去,连长断然决定,由身为班长的张富清担任突击队长,并由他带两名精明强干的战士夜半零点出击。

“是!保证完成任务!”

身形依旧瘦小的张富清慷慨激昂,信心满满。他斜挎步枪,右手提着冲锋枪,腰带前扎着手榴弹,脖子上还挂着炸药包。

在貌似平静的晚上,趁着夜色,张富清他们三个突击队员先是跃入坑道,快速通过,再跃出坑道,爬上三四米高的寨墙,剪断铁丝网。张富清朝下望了望,第一个跳了下去。他跳的那一瞬间,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跳下去没事就有可能成功,如果跳得不成功就会牺牲。为了党和人民的解放事业牺牲了也是光荣的。由于张富清身上负重三四十公斤,跳下城墙时,自然“咚”的一声响。

敌人循声跑了过来,他们向张富清步步逼近。眼看敌人就要把他包围起来,张富清急中生智,端起冲锋枪朝着向他逼来的那群敌人“嗒嗒嗒”猛地飞去了一排子弹,一下子撂倒了七八个。剩余的敌人继续向张富清冲来,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机智地朝着敌人连扫两枪,敌人再也不敢追了。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刚才自己的头顶被谁击中了一下。张富清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发现一块头皮翻了起来,这才意识到一颗子弹擦着自己的头皮飞过,在头顶处留下了一道险些掀开头盖骨的伤口……英勇的张富清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哪管得了眼下血流满面,他一边击退敌人,一边匍匐前进,接近敌人的碉堡。

“快!设法炸掉它!”张富清默默地命令着自己。

他冲到一座碉堡下,用刺刀飞快地刨出一个土坑,将捆在一起的八颗手榴弹和一个炸药包码在一起,接着用手指套上手榴弹的拉环。

在张富清拉去手环的那一瞬间,他侧身离开碉堡迅速滚去,随即“轰”的一声巨响。在那乌烟瘴气的爆炸中,敌人的一座碉堡被炸得弹片四溅、砖墙横飞……

敌人的两颗“虎牙”被张富清有力地拔掉了一颗,时刻等待着再次向永丰镇发起总攻的指战员纵情欢呼,决战胜利的斗志即刻猛涨。

趁着腾绕的烟雾,张富清迅速逼近第二座碉堡,他以同样的战术又将敌人的第二座碉堡成功炸毁。

望着被炸掉的第二座碉堡,张富清心中升腾着无法形容的痛快之感!这时的他才有了喘一口气的空当儿,也就在这个时候,如同注射的麻药散去,张富清感到伤口一阵阵剧烈地疼痛……

这剧痛不仅仅在头部,还来自他的牙龈!张富清忍得住剧痛,但忍不住溢出的满嘴的血,原来,紧接着的两座碉堡的爆破声,影响不了张富清的意志和生命,却摧毁了他的牙和耳朵:他满口的白牙全部被震松,三颗大牙当场脱落,随着满嘴的血水吐出,剩下的牙后来也相继脱光;他被震后的两只耳朵,听力明显下降……

紧张的战斗仍在进行。顽强的张富清哪管自己的什么牙呀耳呀,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紧握钢枪,无数次击退了敌人的反扑。

在与众敌的打杀中,他多么希望同壕战友能助一臂之力!他边打心里边念叨着:“快上吧,我的两个突击战友!”“对付敌人要快、要狠,绝不能有一丁点儿的仁慈!”

张富清边打边望,他在打杀中担心:他突击队的两个战友打得怎么样啦?他在拼命中期盼:他们两个突然间冲杀过来,助他一臂之力多好啊!可是,张富清根本就没看到他们的人影……

不管那些,打吧,拼吧!为了无数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为了新中国的到来,张富清越战越强,越战越勇。汗水早已湿透了衣服;穿在脚上的那双草鞋也不知掉落在什么地方了;脸颊上流淌的也不知道是血还是汗。他快速地用右手衣袖抹了一把,只见满袖的黑灰,无意地搅拌着脸颊上流淌着的鲜血和汗水,顿时他的脸颊被涂成红不红、灰不灰、黑不黑的泥巴色……

在张富清看来,衣服汗透也无妨,光着脚丫子也无妨,伤口剧痛也无妨,脸额上血汗交加也无妨,孤军作战也无妨……只要他张富清的人还在、命还在,哪怕还有一口气,也要坚持战斗!坚持就是胜利!

时至凌晨3点,冲锋的号角,伴着拂晓再度吹响!

“冲啊!”冲锋的号角声伴着人群的吼叫声,撕开了永丰一带的夜幕,在城乡激战的人群上空荡漾……

解放军主力部队很快攻占了永丰镇,占据在永丰镇一带的国民党76军被我军全部歼灭和俘虏,76军军长李日基也被我军俘获。

在这次战役中,张富清又取得了辉煌的战绩:炸毁敌人碉堡两座,缴获敌人机枪两挺,缴获敌人弹药数箱,打死、打伤敌人无数……

在战役结束后的表彰大会上,张富清荣立特等功,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晋升为副排长。

多少血与火的拼搏,多少生与死的战斗,每一次拼搏,每一场战斗,突击队的作用都显得尤为重要。它是任何力量都难以替代的。

每场战斗中,张富清都强烈要求参加突击队,他说共产党员应该成为永远的突击队!

突击队的精神已经融入张富清的血液。这种精神和突击队的作用,在张富清的身上发挥到极致。

正是这种突击队精神和突击队作用的发挥,使张富清在解放战争中屡屡立下了战功:军一等功一次,师一等功、二等功各一次,团一等功一次,两次获得“战斗英雄”称号。

正是这种突击队精神和突击队作用的发挥,张富清因在陕西永丰城战斗中勇敢杀敌荣获特等功,彭德怀、甘泗淇、张德生为张富清联名签署报功书。彭德怀也因此认识了张富清。在行军途中遇见,彭德怀总是亲切地说:“你在永丰立了大功,我把你认准了,你是个好同志!”

正是这种突击队精神和突击队作用的发挥,在永丰战役的表彰大会上,王震亲自为张富清佩戴“人民功臣”奖章,并特别喜欢他这位小个子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