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象牙门:冥间出口
与金枝一事紧密相连的,是《埃涅阿斯纪》卷六的结尾。埃涅阿斯在冥间见到父亲安吉塞斯的亡魂,安吉塞斯随即向儿子揭示了罗马未来的图景。最后,埃涅阿斯和西比尔以一种让人疑惑的方式离开冥间:
并列两座睡眠之门,据说一座用角
制成,真正的亡魂可轻易飞出。
另一座由雪白象牙打造,闪耀,
但幽冥将虚幻梦境送到阳间。
说完这番话,安吉塞斯随儿子和西比尔
来到此处,送他们出象牙门。
埃涅阿斯循原路找到船队,重见族人。
Sunt geminae Somni portae, quarum altera fertur
cornea, qua ueris facilis datur exitus umbris,
altera candenti perfecta nitens elephanto,
sed falsa ad caelum mittunt insomnia Manes.
his ibi tum natum Anchises unaque Sibyllam
prosequitur dictis portaque emittit eburna,
ille uiam secat ad nauis sociosque reuisit. (6.893-899)
根据卷六结尾这7行,冥间出口有两座门。其中一座门供“真正的亡魂”(ueris umbris)离开,而另一座象牙门则为“虚幻的梦”(falsa insomnia)准备。问题在于,维吉尔为何安排埃涅阿斯从象牙门离开冥间?这是全诗几处最大的困惑之一。
两座门的主题来自《奥德赛》第19卷。奥德修斯经过千辛万苦,辗转回到家乡伊萨卡,但他没有急于和妻子佩涅洛佩相认,而是佯装成乞丐,暗中观察求婚者的举止以及妻子的忠心。佩涅洛佩热情招待了乔装的奥德修斯,并且给客人讲述自己的梦,随后她提到著名的两座门:
“外乡人,梦幻通常总是晦涩难解,
并非所有的梦境都会为梦幻人应验。
须知无法挽留的梦幻拥有两座门,
一座门由牛角制作,一座门由象牙制成。
经由雕琢光亮的象牙前来的梦幻
常常欺骗人,送来不可实现的话语;
经由磨光的牛角门外进来的梦幻
提供真实,不管是哪个凡人梦见它。”(19. 560-567)1
早期研究文献中,埃弗莱特(William Everett)发表于1900年的一篇札记很有影响,曾被广为引用。2他认为,午夜之前,冥间只开启象牙门;而午夜之后,就只开启角门,以供“真实的亡灵”升到阳间。并不是两座门同时敞开,埃涅阿斯可以任意选择其一。维吉尔安排埃涅阿斯走象牙门,并无深意,仅仅是标记埃涅阿斯和西比尔离开冥间,是在午夜之前。这是从情节设置来解释,但后来很多学者认为古代并没有这样的固定意见。其他各式意见,可以参看欧提斯1959年的文章。3在欧提斯的专著中,他认为此门名为虚假、不实的梦(falsa insomnia),意思是埃涅阿斯在冥间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活生生的现实。因为冥间处于人类经验之外,与死亡与睡梦相连。埃涅阿斯之所以通过睡眠与梦之门逃出死亡之地,有可能因为睡眠和死亡一样,能够传达阴间的秘密,而清醒的头脑根本无法进入埋藏秘密的境域。4这样的说法不强调梦境之虚幻,而强调梦境传达了意识之外的神秘。
关于象牙门的意义,“哈佛派”第一代学者也有解读。帕特南认为穿过象牙门离开阴间,有几个原因。西比尔前面已然警告(6.126-129),下到阴间非常容易,但离开阴间、回到人世,却异常艰难。所以描写角门有“真正的亡魂可轻易飞出”(ueris facilis datur exitus umbris 6.894)一句,自然不是西比尔所预言的出路。而且埃涅阿斯虽到冥间游历,但仍是未死之活人,既然不是亡灵,为真正幽灵所设的角门就不可能是他退场的出口。5帕特南对此细节并未作政治化的解读。克劳森列举了几个常见的解释,包括出象牙门代表埃涅阿斯离开阴间是在午夜之前,然后他在文章结尾,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种解释可能部分是对的,卷六最著名的现代注家接受这种看法,但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就是:维吉尔不仅仅在显示深夜的时间。”6克劳森以这种欲言又止的方式结束全文,他所释放的信号是:卷六的结尾比传统注家想象的要复杂,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全诗的解读。
对《埃涅阿斯纪》持悲观主义解读的学者,沿着克劳森所指点的方向继续推进,将维吉尔刻画成秘密颠覆奥古斯都主流意识形态的诗人。埃涅阿斯在西比尔的陪伴下进入地府,一路的描写似乎说明,他完整地经历了一次真实的冥间之旅。但是他离开阴间却是从供“虚幻梦境”(falsa insomnia)飞离的出口。所以,有人认为,维吉尔最后是以曲折的方式点明一个重要信息:埃涅阿斯所经历的乃是一场大梦而已。埃涅阿斯在冥间所领略的一切,尤其是赏善罚恶的观念和罗马未来的辉煌,只不过是一场梦。如此一来,象牙门就巧妙否定了卷六中所有的“正面”信息。威廉姆斯的《埃涅阿斯纪》简注本,是大学中广为使用的教材。在评论卷六结尾时,他说:“我们可以将冥间看作埃涅阿斯的一个梦或者幻象(vision),是他个人的感受……维吉尔可能以此来象征他所描绘的宗教图景并不能确定,这些只是隐隐约约看到、暗中摸索的观念,建立在希望之上,而不是确信……”7“哈佛派”第二代有影响的学者奥哈拉认为,既然从“虚幻梦境”之门离开,则埃涅阿斯在冥间看到的一切,包括安吉塞斯向他揭示的罗马的未来,都是没有根据的虚妄之言。8
但象牙门一段,疑点很多。奥斯丁在卷六的注本中,又列出更多意见。他认为,安吉塞斯已死,所以他属于真正的亡魂(uerae umbrae),但埃涅阿斯和西比尔则不然,他们并不属于阴间,所以不能走属于“真正亡魂”的角门。那么从象牙门出去,就是唯一的选择了。但奥斯丁也承认这属于维吉尔留下的难以索解的谜团。9根据尼古拉斯·霍斯佛(Nicholas Horsfall)更新的、更加周详的卷六注本,我们发现,连这一段中“真”(verus)和“假”(falsa)这两个最基本的词,学者都没有定论。比如,“虚幻梦境”中falsa一词的含义(falsa insomnia 6.896),是造假、假冒、假装之假,还是虚假、不实、内容错误之假?维吉尔所说的从象牙门里飞出的“假梦”,指的是伪装成梦的梦,还是内容不真实、虚假的梦?10这样的辨析,都会让有关象牙门的讨论越来越趋于复杂。
回到悲观派的解读,我们会发现其中有很多疑点。维吉尔为何一方面浓墨重彩地勾勒罗马的历史,让埃涅阿斯之父向他一一指点未来的罗马英雄,另一方面又在卷六的末尾以扑朔迷离的方式将自己高调讲述的罗马帝国崛起的历史暗中瓦解?根据这样的解读,维吉尔表面上为奥古斯都唱赞歌,暗中却将自己用诗句编织的锦缎全部拆毁。正如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对求婚者许诺,何日织成布匹,何日便考虑再醮之事。结果她白天织布,夜间拆布,如此循环往复,这段布匹永远也织不成。同理,悲观派的解读认为,卷六中130多行的“罗马简史”(6.756-886)被卷末7行诗句轻轻消解,维吉尔自己搭建,又自己推倒;前面歌颂帝国,结尾将自己的歌咏视为梦幻泡影。这岂不是维吉尔隐微写作的最佳例证?“哈佛派”第二代的代表托马斯就引用古罗马修辞学家昆体良的说法,来说明维吉尔的做法并不特别怪异。昆体良论到“言外之意”(emphasis)时,指出下列三种情况可导致作家采用这种隐蔽的写作手法:(一)公开表述易招致危险(si dicere palam parum tutum est);(二)明说不太得体;(三)为了修饰的目的,而有意采用迂回的说法。托马斯明确说:“我以为,维吉尔的诗歌乃是在昆体良所说第一种情况下写成的:一个天才诗人身处动荡的时代,前途未卜,在政治危险之下写作……”11看来,“哈佛派”笔下的维吉尔也当列入列奥·施特劳斯的研究范围了。
“哈佛派”的解读,过度强调维吉尔的自我瓦解、自我颠覆,我认为仅仅在理论上有可能。当我们读到更加平实、不崇尚玄奇的解读时,会发现“哈佛派”可能凿之过深,钻入死胡同。我这里仅举一例,就是英国学者古尔德(G. P. Goold)一篇短小精悍的论文。古尔德认为,卷六最后这一段与其荷马原型有所不同。佩涅洛佩梦见奥德修斯复仇,将梦的内容讲述给乔装打扮的奥德修斯时,自己认为这些梦境不过是幻想而已(但读者当然知道这即将实现)。但埃涅阿斯在冥间所见罗马未来的英雄,不是虚妄,不是梦幻泡影,维吉尔必定将这样的冥间旅行当作真实无妄的事件。史诗中明确表述,埃涅阿斯不是在梦中下到阴间,而是在西比尔引导下,从具体的入口进入冥间。古尔德指出,出于某种理由,维吉尔又需要将埃涅阿斯描画为不明白此间的真相,需要让埃涅阿斯自己认为他所见皆梦幻。关键词falsa,对应的不是英文中的false,而是delusive。12换句话说,埃涅阿斯所见一切都为真,但维吉尔在卷末却有意让埃涅阿斯自己以为:他的经历如同一场大梦,他所目睹的一切都像寻常梦境一般转瞬即逝,无法保证真实性。维吉尔之所以这样安排,原因在于:“维吉尔决意要将埃涅阿斯严格限制在凡人的状态,不能享有有关未来的超自然知识。”13所以,维吉尔才安排主人公虽能看到罗马的未来,却又无法记住,又或者完全不懂。14因为特殊的机缘,埃涅阿斯以肉体凡胎而游历冥间,看到目前还隐伏、尚未实现的未来。但作为一介凡人,他不能享有预知未来的方便,所以维吉尔才设计他从象牙门离开,让他自己觉得游历冥间乃是一场大梦。如此一来,他所获知的预言对于后续历史进程便不能产生任何影响。所以,象牙门的作用,乃在促使埃涅阿斯清除自己的记忆,至少怀疑自己的经历,这样才能保证他返回阳间之后,不能凭恃冥间的异象,而只能懵懂地为未卜的前途继续奋斗。
我之所以详细介绍古尔德的解释,是要说明这样的分析既不必生硬地牵扯政治立场,又更贴合史诗的情节设置,所以要比“哈佛派”的解读更加简洁明快,入情入理。卷六的金枝和象牙门,都是学界长期争议的问题,而“哈佛派”以及持类似悲观解读的学者,都想从中得出符合自己理论预设的结论。我想借助这两个例子,说明这种解读的关怀、方法以及缺陷。
1 《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369—370页。
2 William Everett, “Upon Virgil, Aeneid VI., Vss. 893-898”, The Classical Review, 14.3 (1900), pp. 153-154. 因这篇札记不足两页,所以后面就不再标注页码了。
3 Brooks Otis, “Three Problems of Aeneid 6”, 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90 (1959), pp. 174-176.
4 Otis, Virgil: A Study in Civilized Poetry, pp. 304-305.
5 Putnam, The Poetry of the Aeneid, p. 48.
6 Clausen,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Aeneid ”, p. 147.
7 R. D. Williams, The Aeneid, Books 1-6 (MacMillan, 1972), pp. 516-517.
8 James O’Hara, Death and the Optimistic Prophecy in Virgil’s Aeneid (Princeton UP, 1990), pp. 182 ff.
9 R. G. Austin, P. Vergili Maronis Aeneidos Liber Sextus (Clarendon Press, 1977; paperback 1986), p. 276.
10 Nicholas Horsfall, Aeneid 6: A Commentary (De Gruyter, 2013),p. 614.霍斯佛迄今出版的《埃涅阿斯纪》单卷的详注本,已经涵盖了卷七(1999年)、卷十一(2003年)、卷三(2006年)、卷二(2008年)和卷六(2013年)。霍斯佛是标准的学术奇人。虽然维吉尔研究的文献汗牛充栋,难以穷尽,但是从掌握文献的数量而言,霍斯佛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接近穷尽的一人。随便翻开这些注释本任何一页,都会震惊于他收集的海量信息以及独到的点评(包括很多毒舌的评论)。他占有资料之多、之广,对文献之熟稔,无人可与之抗衡。除非人工智能在未来要介入维吉尔研究,否则霍斯佛应该会长久占据文献搜集和品鉴的第一把交椅。
11 Thomas, Virgil and the Augustan Reception, p. 10.引用昆体良,见第8页。
12 G. P. Goold, “The Voice of Virgil: The Pageant of Rome in Aeneid 6”, in Tony Woodman and Jonathan Powell (eds.), Author and Audience in Latin Literature (Cambridge UP, 1992), p. 245, n. 36.
13 Goold, “The Voice of Virgil”, p. 123.
14 卷八,诗人也是如此设计的。埃涅阿斯虽然看到盾牌上罗马未来的各种图景,却完全不明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