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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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

第1节
我们对于道家哲学的基本认识

一、吾国思想文化无忝于人而弥足可珍

吾国思想文化,博大而古,百家九流,相互竞胜;五经四子,别子为宗。其间有流传一脉者,有分化并行,融铸新义者,有得势乘兴者,有为时所掩而力足相竞者,复有晦光息影,暗流不息,幸于未灭者,亦有中道斩绝,历久失传者。凡今日吾人可以取材之对象,皆足为吾人汲取营养之源泉,锻炼思想之宝库,虽得片言断简之遗,犹须加意珍视,况当其中,为学术之大宗者乎?

吾国学术,其高明者诚高,非妄自尊大,慕取虚荣,信如《中庸》之所赞叹形容,“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较西人著述之专深而殊无愧色。惟今日所以引憾生卑者,以文字异同之故,各有体式,其精神所注,天人异趋,主客交胜,是以愈远愈分,形若异类。通今者贬古,嗜古者蔑今,或欲夺其哲学之名,或欲守其封畛之旧,皆无当也。惟哲学也,简者易操,赜者难会,易操则可守其要,难会将支离于名。简者非浅,赜者不独贵,在其所取,何莫非至思极理之事?又名实岂有亏哉?各有攸宜,俱归至当而已。

于此,我们应当作数层辨析,即:一者,于某理也,于某思想也,吾国学术其于历史之中果有果无为一事,吾人今日能否开采其所有、展拓其基绪为一事,不可以吾人之不肖不能而当其无有,轻去己责,厚诬古人;二者,吾国学术其有主流或古所谓显学、官学为一事,其有亚流、支流相与并行,或相扶翼、融透,同关国运,同植民性为一事,不可以主流岿然独上,空无倚傍,而以他家之学为无所系于斯民之性情与国势之盛衰,率尔外之也;三者,今日所遗某家学说之多寡详略为一事,其为重要与否为别一事,不可以其征寡而传微,在乎恍惚茫昧之间,即以为无伤大雅,摒不当治。见有高下,学岂有高下哉?吾人唯虚怀向学,不侮贤哲,乃能资外以博内,持古以御今。古人往矣,来者方兴,凡学能益己,识足通今者,乃为善学。

二、儒道两家同有造于吾人而道家为形上学之先

如是,我们应该认识到,中国之传统哲学,其包罗甚广,创义极富,而其精言遗蕴,合今之时,应今之变,犹有可以发吾人之心智者。其中,不仅儒家哲学占有重要地位,同时,道家哲学也占有重要地位,不遑让焉。吾国传统思想的主流,虽在儒学,而道家之学亦相与同振,未时或息,此兴则彼唱,彼兴则此唱,求其各自粹然之体而不可得,欲废其交相为助之功亦不可得。儒道两家成一种相互批判而又相互依存之势,为我们传统思想资源当中最为重要的两个流派。其他学派亦往往与之颇存关联,或者从中演化而出,如墨家同奖仁义,法家假道于老子。儒学与老庄之学,二者俱有造于吾国吾民,乃密不可分。这是我们所不应忽视的。

儒学之有裨益于世道,人人皆知之,即使不知者亦能存而信之。然于老庄之说,乃径然以为奇诡不经,以为损人嗜欲,悖人情性,如肩吾惊闻于接舆之言,称曰“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逍遥游》“藐姑射之神人”章)。则道家之说,其有待于讲明,庄老之精义,其有待于研微,使世俗乍闻而骇者能体究其深心,使模棱含混之士不至误于曲说以乱心智,则道家之学转较儒学为迫切。

道家思想取象于自然,本源于天道,其来有自。若夫俯仰天地,察变日月,以天地为生物之形本,以日月测阴阳之代运。一天地也,而得万物之全;一日月也,而尽万变之蕃。其取象虽简,而道理靡遗,范围天地,无或过之。又若乎飘风骤雨,江海山谷,树籁音,野马氤氲,寻常之所感,耳目之近习,众人睹物则熟,照理则昏,老庄乃无微不察,化腐朽为神奇,寄糟粕以至论。其物象,众人能见之;其所以见之智,则非众人之所能及也。

取象乎天地,大《易》为宗,制以卜筮,取决吉凶。若乎超象以见理,总物以为名,凡物皆有,凡有皆形;出乎有形之上,入于思议之深,极本穷源,杳杳冥冥,索之则曰道,强谓之则名无。无方无体,纯任以思,论达有形之上,理涉造化之根,此则老子作其始。又概举天地,包举万物,言非一端,理不一事,统之有宗,会之有元,物莫能外,理莫能遗,斯以大全为念,非以日用目前为囿,则亦老子驾其先。又阴阳之说,虽不始于老子,而老子始用之为则,推而行之,天道之恢恢,上下、前后、美恶、小大、得失,无不见相对之理,而以柔弱谦下为本。于是乃有系统之说。合而论之,至老子,吾国乃有专门之形而上学,始有专门以大全为对象之学,始有本极要之原则以泛论万物万事而有系统之学。观此三者,谓吾国哲学发轫于老子,而以道家为古,或无不允。然老子虽根极理要,大辂椎轮,犹存简朴。至于庄子承源导流,波澜遂阔,发皇张大,几于再辟天地矣。

至于儒家,如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吾国两千余年思想之高山景行,承前启后,厥祀不替。其由礼言仁,会性归命,然终所罕言,学贵躬行,思在反己,不远于人道,未尝以形上虚无者为至教也。若《中庸》之天命性道、诚明诸说,唯提其纲,大义内蕴,括而未显,至宋儒而始光。孟子发明心性之源,表彰性善,于人道也可谓探本矣。其性命之辨,知人知天之序,亦可谓能调适而上达矣。然究不以讨论万物之理,遍通天地之则为意。荀子尤明于天人之分,使各相参,而不乱其官。由此观之,儒学之本志,可见矣。“天道远,人道迩”,不以远妨近也。“未知生,焉知死”,不以所不验害其所验也。人道之大源本于天,然天人非二,知人所以知天,尽性即为至命。“下学而上达”,儒家之学固有至理,然如先秦之际,儒学之明于知人,而略于谈玄,则非诬也。唯至宋儒乃大明之,而侈言理性命之说。其出入释老,贯穿五经,乃定中国古代哲学之大成,虽后之才人,其无能过也。当此之后,尚论思辨之深,玄解之妙,老庄虽不复独步,亦各守其道德之极至而已,未尝失色。

于中国哲学的发展历程来说,道家哲学化的进展可谓独早。其最先体现出了中国纯粹的哲学思辨形态,反映了人类思维辩证性的基础面貌,较之于孔孟荀的心性哲学,基础为更高。这一高度,甚至连后来中国哲学的发展,特别是宋明理学之大成时期的成就,也是未曾超越过的,不过在几个终极的概念之间上下徘徊:理学则在于性命、体用,道家则在于有(为)无(为)之际。

这里,所谓纯粹的哲学,即老庄道家着眼于更广阔的视野,能够超越世俗社会的有限性,进而认识到天地或宇宙的无限性;能从相对之见中走出来,走向“道”的本源性的形上世界。这个“道”,就是“大全”,就是“一”,就是“无”等概念所表示的内容。

三、道家本于天道而不计人情,兼论概念之于哲学

吾国哲学,其流别甚异,而其作始则很是相类,即皆起源于观象、观变于吾人之生存世界和生活世界,渐积渐精,卓然成体。生存世界,即吾人所生存之世界整体,借感官所能通达,借思议可以推想者。今人往往责中国哲学饶于感性,缺少概念之凝练和组织,以此为吾国哲学非哲学之一证,则迥失所鉴。

概念本为一种引导思考与组织论理的符号,其生成之法本无一定,依实责名,控名引实,求其相应而已。西人所谓概念者,在吾国则谓之名。凡有语言,即不能无名。语言者,名之有序组合,或曰依于文法以结构众名之方式。语言虽异,其有名则同;文法虽异,其有文法则同。无文法则虽有语言,则几于不可理解;无名称概念,则虽有其物,盖无以言表。所谓无概念之说,无稽之谈也。按其所谓,无概念则不过指无专门一定之概念,可为专名、术语,或曰抽象独立之物。彼意以为,概念者,则当内涵确定,无可转移,虽经百口,犹将不惑,虽千篇之中,犹能一律。此亦臆想而已,无当于用。今日之概念诚然谨密,然概念为虚理,所应为实物,虚实之间,必不能吻合无间,一类之内,亦自不能形神毕肖。所以愈求概念之一定而不移,则其为弊也愈甚。况名称者,指事类情,出于心术,触类可通,未有限于一物者,虽专名之专,犹存别用。

学贵入人,不贵离人。名贵其当,不贵其专也。概念者,达于用而已。其用也,指示所谓,不以名乱实,不以实乱名,名实足以相当,能所足以合意,则可矣。不必执着一定之名,若刻舟求剑,则以名为本,以用为从,颠倒本末矣。

如中国文化中,哲学乃起源于天道,其概念之使用及系统之结构,亦符合此特性,落落自在。外人不知者,以为皆写物之词,专为一物,不能通于悬义,或曰但为象形,不能至于绝质。如是,但善于描摹,不惯于论理,此则大误。如吾人谓生存世界,古人则谓为“天地”,为“两间”,为“六合”,其名称虽不定,然睹名知实,以不定言定,词虽变迁,义则一贯,未尝不明。吾人今日极言生存之整体则曰世界,曰宇宙,曰存在,古人或曰“天地”即足矣。《中庸》谓:“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如老子,虽不以天地为根极,然天地为有形之大,万物之祖也。如是,举天地,则万物在是。或曰万物,则亦概举有形、有生、有在之大全而言之,非但谓目之可见,耳之可闻,区区在是者也。故天地、万物,皆为事物大全之称,此虽有象有质,未能为纯粹之内涵界定,然义在其中,言之而喻,不言亦喻。词见而心通,意周而寄深,岂有意必者之可同语哉?故古人之论理,非词之不达,读者之不善会也。

等致用也,当观其效。空无倚傍,离物绝系,所谓抽象论理者,往往使人苶然神疲,茫然寡会,如雕空镂影,梦中说梦,转不若中国哲学之形神兼备、物理并赅者之为足以入人,足以有验而信。此哲学发源之异,而吾人恪守中道之志也。如是,乃能存象会意,下学上达,理事本不相碍,道器原备于一,圣人有所不知不能者,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知与能。此吾国人贯彻形上与形下之智慧,究而言之,为出入乎物而一无所仵之哲学,无论其言形上、形下,皆形上之学所应有之义也。吾国形而上学本自有传统,自有真义,充实而不容已。以其为形上学,故不能不与其他形上学有其相同之义;又以其为一体无间、可践可履之形上学,故其当物而在,当身而证,又自有吾人形上学之特质。人我可以相互取法,未可自蹶以适人。

中国哲学皆本源于天地万物,起思于日用常行,以洞察物理,溯本性情,穷玄极微,道以之现,德以之立,文以之明。善夫!司马迁氏之言曰:“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史记·屈原列传》)此虽以誉文,尤可论道。虽小物而有所指,其小不可舍也;虽迩事而能见义,其迩不可忽也。小以指大,迩以见远,此吾国思想文化所同遵之法度,文道一揆者也。观天地万物以立道义者,其远也,如《系辞传下》所谓:“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此古今中西学问之极则也;然通神明、类万物,而不遗于物,不绝于人,则为吾国哲学之深义。至于诸子,何尝不如此?结之以道,归之于德,天地万物无不可观,天下之道未有所隐也。

以是,老子之学,出于“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道尽于是矣。如孔子,则有川上之观,逝水之叹,又谓,“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孔子亦观变于天地而生其道心者。其又谓,“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诗》多草木鸟兽之名,以人情日发,无时不感动于酬接,遄兴于事物,则虽草木鸟兽之微细鄙野,犹足以涵泳性情,发明道义,可以起人之思,喻人以德,则天地何物不与人息息相关,内通于情也?至于《庄子》本文,东郭子问道所在,庄子则曰“无所不在”。“期而后可”,初则曰“在蝼蚁”,继则曰“在稊稗”“在瓦甓”,末则曰“在屎溺”,虽言不及质,而道有可悟。道无不在而无专在,道有所在而非有方所可期。固不可以物尽道,然岂可离物以言道哉?观物兴道,体物以尽性,有以哉!如是,天地虽高远,万物虽赜乱,无非道体之流行、吾人之性命,非漠然为二也。

故中国哲学为本源于自然,推论于天道,而道家哲学为尤然。是以荀子非之曰“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非不知人也,其以天为人,而以人之所为非性命之正也。天者,万物性命之所自出,亦其性命之所归正。以天人合一观念言,儒家之理与道家本来相通,然儒家之从入则与之异,不远天以言人,乃即人以明天。远天以言人,则空人所有以合天;即人以明天,则不弃固有而睹天。老子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人之所为,将一法之于天行,天之所行,即人之所当为。如是,则非知天不足以知人。其于学也,必以知天为先。而儒家之学,虽启发于天行有常,必切近人事以谈知人,熟见人情自然之条理,所谓孝悌,所谓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之心是也。知人而后知天,尽性乃能至命,不然,所谓之天,皆虚拟之理,无当于人心自然之所固有。

申言之,天者何在?亦芸芸夫物之大总名也。凡于天地之内,与人同生并处者,无非是物。故天行即物而见,物之动静生死,日月之屈伸往来,可以观天矣。天既体物而在,则物即天,天即物,吾人所将据以为道者,与物大同者也,非外物之道而别有所谓人道,物道、人道一也。如庄子谓,人之死生,如夜旦之常,其将化而为鼠肝、虫臂,任运而迁,无所用情,不以得人之貌为可欣然色喜也。是则,人不独贵于物,而与物齐。既任物化而不留情,则与儒家之尚人情者,偏其反尔。进而言之,道家贵无情以返性,儒家贵安情以尽性;道家以人情非道理所固有,儒家以人情为自然而不容已;儒家以仁义为自然之性,道家以无为为天道,以仁义为人为,所谓“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骈拇》);儒家以天地人物之理为理一分殊,以人情有亲疏厚薄,直斥墨家之兼爱为毁人伦,为二本,道家则以天地人物为理一而不辨分殊,人唯一物而已,莫非自然。故道家可广引譬于鲲鹏蜩鸠,以物寓言,人事皆其所欲摒息者也;而儒家则必博列人事,疏通其节文,物理不足以言人道也。此其大较,所以一者揭仁义如救亡子,一者抨击仁义如戴桎梏,诋毁曾史均同盗跖,道不同不相为谋者也。

四、儒、道同以道德为极至

如果对以上数点,有了比较好的理解,我们便容易解释儒道二家在观念上的冲突。我们既要认识到,儒道两家在立说上有显著不同,非可苟为调和,也应认识到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即对道、德的追求。

“道德”二字之义,较今日所使用的观念来说,是大为不同的,甚至难以相提并论。何以故?我们今日所谓道德,乃就人类具体行为之善而言,就一般为人之品格而言,其意义甚局限,与传统所言之道德有广狭之分,仅可谓得传统道德之一隅。于我们古人的哲学中,道是对事物活动之根本规律或行为之总原则的指称,乃宇宙最高之主宰者。所谓主宰,并非如有人,如有帝,乃就其支配作用、为万物所服从而说。故道德不独对人而言,亦且包物而言。道既为万物之最高主宰,亦为万物生存之共同原理。“生存”二字,含有二义,未生而待之生,既生而待之存,以道而生,以道而存,生命之全幅过程皆受道之原理的规范。万物在道之作为最高原理方面,其活动之规律别无二致,也即,要维护道的统一性,万物不足相一,唯道能一万物。

老子谓“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第五十一章)。万物生育长养于道德之圃,而其所以作用又极为特殊。德是道的总体实现或具体实现。道普遍流行之世,也可以称作是“至德之世”。故德必与道并见,或曰德必以道为或显或隐的前提。有道不必有德,无道也就无所谓德。德必依于一定之行为标准而言,这个行为之标准,也即“行之而成”的道(《齐物论》谓:“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道与德之分言,论其实际,唯对人类来说乃有意义,于他类事物而言,则没有意义或较少意义。以于其他事物而言,其接受道的作用,实现道之境界,多为本能而然,一往常合,于人则不如此。人有心思智虑,其行为皆遵从其意见之指引,意见不一,对于最高之道德原理有照见、无照见,有觉知、无觉知,则影响于行为即不一致,于道德也就有顺应与不顺应之分别。故无论就儒家还是道家,一旦人从其原始存在进入人之世界,道德之要求便发生。其道德之有无与程度之高低,即皆为人自身之智识所决定。

人是一文化概念,而非一单纯的生物种类。人之所以决定其自身的价值,即在于其对存在之最高主宰或原理之洞察和思议,并于当身虔诚服膺这主宰,力以践行这原理。其所观照之最高原理即为道,其于此最高原理之用力实践,即所谓德。德又可以境界表之,境界即为自身当下于道所贯彻实现之程度或地步。道不可由观照来实现,不以对其能够思议理解,遂尔称为有德。然道必通过人类自觉之观照、思议,乃能获得基本之认识,此一认识为必要。此一认识之不断形成,即自觉之不断发生。无自觉则道便不能呈现于人而保其无妄,此道于人物之际之大别。物于道可以不必有其自觉,不但不必有其自觉,亦无用有任何之知,且正以物不能于道形成若何之知,物乃有道,或与道不离。此知不是指自然之感受言,而指复杂之理智活动及产物言。物无知,故完全为道之体现;亦以人类独有其复杂之知的活动和形名语言之制作、使用,故人类乃有远离于道或曰与道分裂之可能。对道的认识,如无实践功夫,则道于我们之身心为空洞外在之物。我们于道的把握,并不以文句上的理解而充分,必随实践之得力,方能逐渐获得更深刻、更亲切的体认,体认愈久,道之义蕴即愈加丰富。于此,道之意义于吾人来说,是永无穷尽的。

德跟道在一般情况下,可以相互替换使用,以二者本相应而言,且共同指向在天之活动和在人之行为。我们谓有德,同样可以说有道;我们说天地之道,也可以说天地之德;我们可以形容某贤哲为有道,也可形容其为有德。德因道生,道于德见。老子谓“道生之,德畜之”,孔子谓“志于道,据于德”,是道、德之分,其来有自。于天也,德与道恒自相应;于人也,道与德常不相应,或曰唯有某种程度之相应。其故在于,人于道之认识常不充分,或于道虽有充分之认识,然于道之实践复不能够充分。故吾人于道德,常各道其道而各德其德。韩愈谓“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原道》),道之与德于不同家学,命义不同,即于同一家学,二者亦不必指示相同之境。道与德作为名言,唯有形式意义的统一,论其实质则取决于特殊个体的学问和修养。道与德有至有不至,非特于“道”前标“至”标“大”,不足以指示道德之真、粹。

中国哲学对于“道”之一词的提炼使用,对于天地人物之为有道的认识,实于吾民族文化有莫大之功。因道之发明,乃有所谓中国哲学,乃有中国哲学之独特深厚的精神。道使我们的认识能够达于最高的程度和最广大的范围,也从而使天人、物我之际,能够上下一贯,遐迩一体,相参并生,殊途同归。

道家哲学在先秦时代对于普遍之道的发明,是最有力的。他们强调万物之动静俱有规律,万物都离不开道的作用,人类之生养与道的规律性相统一。同时,道的作用又具有与众不同的特性,即“无为而无不为”。

总之,道家之学,或道家之道,本于自然,袭于天常,以万物之运,造化之始终为法,直达存在之本源(存在在道家哲学中谓之为“有”,道作为特殊之物,非有而为“无”,此无之有为一形上之实体之有,非但为观念,以其实能造化,生有于无),而不直接从人性或人类社会的发展原理奠立根基。所以,它崇尚自然,效法天地,强调客观性,认识到某些向度上变化的必然性,往往不从情意上计较。

道家的道德,从自然立定根基;儒家的道德,从人情立定根基。道家不强调人在万物中的特殊性,儒家则强调人在万物中的特殊性。道家注重分殊,以无统有;儒家注重恒性,强调理一分殊。以无统有,虚以成用,有尽其有;理一分殊,实以体实,分殊者一。

道家的这一根本理念,对我们人类社会,特别是现代社会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虚和实,有和无,看似两对抽象的哲学概念,它的作用其实很大,很切近我们的生命,给我们的生命以一种简要又紧要的调节,以使之不远于生命的本质(“本质”于道家哲学有特殊之含义,其含义非为抽象,本质即质朴,或曰某物之本然形态。我们之活动往往求有助于此本质,从而改变甚至戕害此本质),而得一种生命的平衡。从某种意义上说,道家哲学很是超前,或者说时代愈向后发展,道家哲学之隐衷愈能显明,其返朴之要求便愈适用于人生。其故在于,人类社会越发展,其知力越胜,非其知力之程度提高,而其知力之应用提高,如是物质乃愈丰富,工具乃愈便利,而人之自身除消化此过剩之物质,与操纵此智能之工具而外,几若剩物,则人之生命貌似日以舒展,阻遏之机日以消除,实则日以萎靡,而斫丧其本。于是时,生命本身既有强烈的欲望追求,又有无限潜隐的苦痛,或言,既感其舒适又感其不适,如庄子所形容有“阴阳之患”。吾人生命之一种本真意识,于其自身之生存计,不能不以吾人痛苦焦灼之感受使吾人思其自反。于是,回归于生命本身之愿望便日见豁然,其相应之意志也日加有力。注重生命本身,回归生命本身,返影内照,此即道家哲学“守素抱朴”之根本追求、根本宗旨。故我们不期然便从高度文明的物质社会折向道家的思想世界,这种契机在现代社会反而是极容易出现,极易引起共鸣的。

今日为赤裸裸之物欲竞逐的世界,道家从自家生命之本身与外在之价值为举世所追求者,相与一较多少,本心乃不容昧。如老子所谓“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老子》第四十四章),得此数问之逼向绝境,一穷到底,则无用若何高妙晦涩的学理,亦足以启人深思,稍回心意,岂非允质允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