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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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我们对庄子及《庄》书之基本了解

一、我们对庄子生平及精神的了解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秋水》

(一)真实的庄子如何

道家人物为保全身心,摆脱羁缚,于世间名利,常能不动于心。其不贪荣爵,洒落于仕途,视世俗以身命所博之功名,如“腐鼠”“牺牛”而已。故于他们的事迹,往往史无正述,唯存于师友传说,鳞爪只痕,流布人间。传闻者从而渲染,后来者乃据以为信实,未必然也。道家于世俗好尚,不但能够洁己自好,不热于衷,且往往逃累避患,唯恐不及。故道家人物,灭影歇踪,用智若愚,庸行类狂,“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养生主》),即在当时声闻未必显达,何况后世久远,欲追论其事迹,可得真相乎?

庄子作为有道之士,必不自彰,其事迹难得而详。此正如《史记》对老子的记载,即有不同之数说,莫知孰是。如依其说以推之,并皆难以吻合,非史载为妄,本多虚传,不能核实也。不但如“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恐怕所语老庄之事若传信者,亦“空语无事实”。所以,关于老庄的记载,极少可靠。虽然极少可靠,等诸寓言,然其必合于庄子之道,符于他可能的行事,则可以为然。如楚威王聘相之事,或出于附会,而如果有诸侯之来聘,庄子也必不承应,甘愿污渎自快,如寓言所述。以历来庄子生平事迹的记载为实录,则不可;以其虽不能为庄子之事,而仿佛庄子之事则无不可。

庄子本求自隐无名,吾人锱铢求之,一一欲得落实,一则不能,二则不必。其不能如上,其不必则在于,庄子本欲传其道,而不在传其人。如庄子之文才丽藻,如欲自传,必能传矣,然自传其人,则不能尽其道,以有自私为己之心也。故庄子取此不取彼,为人非为己。庄子之道传,则庄子之人,虽不能多其事迹,考信生平,然吾人无处不见庄子,其俯仰应对于世间,事事皆可以仿佛其风度矣。如当此事,则庄子之言如何,庄子之去取如何,更当彼事,庄子之言行又将如何,无不可以理测。则庄子其人虽未详,亦可传而不朽,辨何者为庄子,何者非庄子,有矩不逾矣。此可谓不传之传。

(二)我们应了解何样的庄子

庄子之既有事迹,多淹灭沉晦,无法论定,其愈详者,恐愈难资信。此非古人为文,故意虚妄,实皆其假设寓托之法,以使读者如傍其人,如临其境,感动兴发,易作理会。

真实的庄子既不可知,倘若有真实的庄子,而今所流传下来的《庄子》又确实有庄子的著作手笔,或虽无其著作之笔而有其道德遗意存乎其中,那么我们于庄子仍可获得相当真实的了解。这种了解,在透彻性上来说,还要在事迹的了解之上。我们通过庄子的文笔,乃能了解其心地,沐浴其风神,不只是凭吊其世间曾历的若干陈迹。

庄子许久地,乃活于他的语言文字当中。庄子的生平事迹,我们无法历史地勾勒出来,但通过《庄子》一书,我们却能无比真实、无比充分地了解庄子,接近于他,比与之为邻,日相出入,甚至更能洞入其心扉,知彼之心事,聆听彼之所思所悟。这又是何等亲切!单纯事迹的了解,如果真确,自然有助,不过也往往易为外观所掩,无论是出于无意还是有意。而自身语言的表达,则将庄子内在的精神世界向我们玲珑剔透地塑造了出来,将他无声的心语,不足与浊世道者,绽放了出来,如是声色鲜活,万籁相和。现实的庄子反倒极有可能是一个内敛沉默,随顺于物情,而温温讷讷,无所可否,不易为人所察识的人。正如那折冲于千里之外的张良,人多想象彼为魁杰之士,却不过面如“妇人好女”。

我们关注庄子,除了直面他的文字,实在别无可靠的文献和门径。读庄子之书,开卷便有一股热烈奔放之生气而来,直冲人面。这既是庄子文字的活力,也是他自身之生命的活力。能够将自己之真生命完全融化进自己的文字当中,庄子可谓历世罕匹。所以,我们要真切地了解庄子,了解一个真正的庄子,那么我们当下便有两件要事须做:其一,便是读庄子的文字,成章成篇地读,读出其元气淋漓之态;其二,读之中与读之后,深求其文义,领会其神思玄理。所谓玄理,固然在表示此理之高妙,然亦不过在表示其于通常之眼界难能理会罢了。这种道理本自坦然平正,依于理性自然可以通达。其玄,玄也;其所以玄,非玄也。任何哲学,无论中西,其本质为一种理性之产物,或思议之所至,即使最终所指向的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境界,亦首先为一思议所呈现和指示的境界,尽管作为此境界本身来说,非思议所行。

如果我们于庄子之语言有一种感触,那么我们便于他有三四分的认识,司马迁所谓“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是也。这非一种心灵的高度解放,是不能办到的,又非对于万物有入微的体察,也是不能办到的。倘若我们于庄子之义理,渐也能心知其意,神而明之,存乎于身,那么我们便于他有八九分的了解了,我们便有资格成为庄子“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大宗师)的朋友了。善夫!吾人一志专诚,欲上友于庄,庄子亦欲吾人之能上而与友也。彼岂区区欲吾人劳精疲神,但能考校字句,辗转注疏,而又为注中之注,疏下之疏,钩章棘句,淹锢性灵,千载之下,复重囚于为文哉?

(三)庄子之精神境界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天下》

这是《庄子·天下》中对于庄子思想大体面貌的概括,不纯粹为思想之议论,更重要者,乃在突出了庄子的语言风格、思想气质与精神状态。“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这是庄子哲学的最高境界。此不当但以一学说视之,而尤当注意体会其作为一种生命境界所流露出之气度。庄子之立说,千言万语,皆欲引导世人见识此境界,向往此境界,而最终成就此境界。如果我们只读庄子之文,感慨其谬悠无端崖之辞,无所深入,不能领会此中之境界,则终将不识庄子为何人,庄学为何学,如过其门而不入,又同食而复吐,或嗅以当食者一般,于身心并无归宿,于体魄毫无给养,则甚为可惜!

于庄子,我们要通过其文,最终来了解其心灵之所寄,思绪之所凝也。讽诵庄子之文,如春风之披拂于物,尘埃振荡,冻壤消融,窍苏穴通,生机豁朗,鼓之舞之,不胜欣悦。而沉潜其义理,乃如琼浆灵液之入体,浃洽骨髓,膏润肺腑,神明为之清爽,心地因以纯备,泊然淡然,道德以居。若嘘吸其文气,则神情速为之变化;能通达其义理,乃可果濒于其境界。于庄子,我们最应去接近者,就是他的精神境界。庄子是这种精神境界的创造者,是这种境界的描绘者,也是这种境界的实践者和追求者。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最能感觉到庄子魅力的所在,也是我们对于庄子哲学的最高把握,而决不是仅仅赏悦于几处文字可比的。

于庄子之精神,可会而难言,可言又难中,以为有所知,而又以为所知犹慊。庄子与老子皆所谓“犹龙”一类人物,唯老子潜龙之比,庄子则或为在天之龙,其入天则九天之上,其藏地则九地之下,不可方物。那么,依稀言之,如老子之强名于道,则庄子的精神境界到底作甚理会?我们将如何来把握?

这种精神境界,简言之就是“逍遥”两字,擘析开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两句。这种境界本不宜于作为一种考究的对象来揭示,更不宜作为一种内涵被规定,而应由学者自身随文感知,任力体会,乃为有益。不然,徒为躐等径超,缺少内在实际的相应之物,只是一种空洞的影响之谈,作成了身心之外的东西,总隔膜下去,不能生根。学问有理智可以直接别白、当下明断者,更有需反复涵泳玩味,乃渐渐透发者,如明代著名的思想家陈献章(史称白沙先生)即主张学者要“静中养出端倪”。于天地之道,常人则懵懵懂懂,虽在其中,出入由是而不知,非体认精明者,不能若有端倪之露,而察见之也。体认之证深,口耳之入浅,故我们的哲学恒区别“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此“知”字又非今日所用为知识之知,此知即为由内在德性所透发之知)。我们的哲学又可统谓之曰“性命之学”,以必要求就自家性命固有隐微之处,着实用工夫。此不可不注意。

所谓“逍遥”二字也好,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两句也好,都不可仅作字面之义去理会,如草木之于华实,倘无土壤之养给,枝叶之运化,则华实立萎,决不能饱满充盈。庄子的精神境界,我们如果要理会得真切,还必要有长时的涵泳。那种没有日间功夫,只莽撞照字面去敷衍、去推想,乃至闭目臆说的做法,其所得必是肤廓的,甚且不相应的。此项之失,我们应加意避免。功夫当于超然处得手,不能从超然处下手,以为一超便入,一入便了,洋洋自得,自误而已。今我们要了解庄子的哲学,非于其精神境界有所预知,则难操要领,难得向上之力,不得已而需括要言之。

精神境界,乃为一人人格之所化;一人人格之成就,又乃由其道德修养来决定。有此道德之修养,即有此人格之铸就;有此人格之铸就,即有其精神境界之显现。精神境界,非一专在之活动领域,人格随人而并在,精神境界亦随其人之学养而遍现,如日之垂光,于物无声,有隙则入。得此精神境界者,即可随处转化其生活世界之日常意义,世界为此精神而转,而精神不再为此具体世界所拘束。

庄子哲学常用所“以”之“观”来表示这种境界的变化,如所谓“以道观之”“以物观之”“以俗观之”等是也。观,本心而发,即一种根本的看待事物及其价值之能力,非某种一时偶然的看法。人常持何种观点,即在何种境界当中,不能轻易变改;人在何种境界当中,亦即持何种相应观点,亦难轻易突破。“以道观之”,为最高之观照能力,此观照为对世界全体之物的观照。凡物无小无大,其于道而言,小者非不足,大者非有余,各如其物,意义皆等一无差。庄子之精神境界,即是所达到的这种“以道观之”的境界。如是,在此精神境界中的人,对世界中一切事物之眼光,及对自身之眼光,皆发生一种根本上的改变。自身将如司马迁所形容者,“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史记·屈原列传》)。这里所谓“蝉蜕”,所谓“浮游”,与庄子行文中动辄所谓“游乎四海之外”者,皆非指身体形态之变化,以至能飞升登遐,乃指其精神之活动与追求之不同或改变,表示其真精神或新精神与世俗寻常故态之庸俗精神,不能为一,或不复为一,而自持所是,自全所善。此为一种精神境界上的相蜕相外,而非生活世间中之相互疏离。

“逍遥”,我们今日容易作潇洒自在来领会,如取义适当,也未尝不可。唯今日所理解之潇洒自在,并不适当其义,不过表示一种任意、任性,打破规矩,无所顾忌地放纵心态和行态。此则为对逍遥义的误解,而且大有流害。据庄子之理,可以对应逍遥之义、最恰当者,无过“任性”。然此任性非彼任性,古今之义,悬殊太远,最恰当者,反成最不恰当。今日之任性,实则指一种性情、意气而言,以不遵理法,故责之曰任性。而古人之任性,乃就最不能性情意气用事,最当依照道理行事而言。我们古代的哲学,普遍认为,在天有天道,天象有变,天道不可改;在人则有人性,人行可诧,而人性则不能无。故于儒家哲学则主要讲尽性,道家哲学则讲任性。其对性之理解不同,故有谓尽,有谓任。逍遥,即能完全去除人性之负累,解释其倒悬,完全恢复人性之本然,恢复人之生命之固有境界。当然,有一点复需说明,即人性之完全恢复和实现,并非只在于人之内心世界,还要贯通这人类世界,这有形所寓之宇内,这天地世界。也即,人之随顺本性,不凿不擢,亦随顺这万物芸芸往来之世界,不忤不逆。逍遥,一方面直面自身,一方面复直面这万物充盈之世界,而使物我俱能自适,不累于本性。

这种将自身生命向天地敞开,将天地向自身生命敞开之卓绝境界,就是庄子之逍遥,就是庄子之精神境界的本质。敞开,即自我生命之开放姿态,或曰不拘守状态(《大宗师》:“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或曰从有己向无己、从有我向无我的转进(此即进入“物化”之无限可能)。何以必要向天地敞开呢?最好拿庄子书中的两个观念作比对,即“人间世”和“天地”。我们恒人都生活于人间世,换言之,人间世为人的世界,交织着人类活动的百相,酝酿着人生之诸种可能。我们不能离开人,不能逃避了人群,我们要接受人为之规范与塑造,我们自身也自觉适应和追求这些规范,勇于被塑造。如是,我们于自身便施加许多非本己的约束,产生许多非本己的欲望,相与刺激,而日离日亡其本来面目。所谓本来面目者,不是粗疏地指我们过去之所是,而是指我们内在之真实本性,这种认识必须是最纯粹而最无伪的。道家所谓无伪,所“无”者非但指存意之虚伪做作,更指无意之人为造作。吾人真诚恻怛所立意以为之者,也在此“伪”字之列。要言之,凡人为即伪。此与荀子对伪之定义相近,而旨意相反。荀子肯定人伪对本性之改造化成,而道家则深虑人伪对本性的扰乱侵害。故道家之纲领乃在“无为而无不为”。“逍遥”则是“无为”之旨的一种意象化的生动表达。唯我们经历一番对人伪之充分剥落,对本性之完全归复,我们才能至于逍遥之精神境界。

然而人之本性之归复,实际不但为对自身之归复,亦是对道之归复,这种归复,唯有在道之通达以后,方有可能。何故?以个人为自然产物之局部或分段,万物一以造化为钧冶,受陶铸而成,一切有形有生皆为自然之道流行运化之表现,或曰一切特殊之生命存在,无不为宇宙大生命、自然大生命之构成。于有心思功能之人类而言,除非认识到其存在于自然之全体中,恒转于变化之大流中,否则即不能于自身之生命有突破性之认识,或曰无法实现一番“蝉蜕”“羽化”之生命升华的过程。

唯有天地之大有,乃能使人世之卑微的欲求相形见绌而自生污秽之想;唯有天地之大美,才能使世人获得红尘劳攘之际所不能获得之崇高和快慰;唯有天地之至公无心,才能消解人类机心酬应之累辱,才能使之恢复身心之轻盈,沉浸于无涯的天真天趣!如是,天地之精神,即我之精神;天地之所有,即我之所有;天地之所是,即我之所是。形骸之我从此消泯,天人之间不复有际,则天一我,我一天而已,无往非天,即无往非我,何其大哉!既与天为一,则物亦天,我亦物,复何相“敖倪”哉?人之所以小者,以其有私。老子谓:“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老子》第七章)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质言之,即大无私之境界也。物虽或无心,然犹守形,唯天地乃并载并育,至小无内,至大无外,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而无所用心,故为至无私。无私则与物相溟涬,物之乐皆我之乐,物之生皆我之生,至乐广生,吾人复何区区于人道之憾哉!

二、对《庄子》一书的基本了解

庄子者,姓庄,名周(太史公云:字子休),梁国蒙县人也。六国时,为梁漆园吏,与魏惠王、齐宣王、楚威王同时(李颐云:与齐愍王同时),齐楚尝聘以为相,不应。时人皆尚游说,庄生独高尚其事,优游自得,依老氏之旨,著书十余万言,以逍遥自然无为齐物而已;大抵皆寓言,归之于理,不可案文责也。

然庄生弘才命世,辞趣华深,正言若反,故莫能畅其弘致;后人增足,渐失其真。故郭子玄云:“一曲之才,妄窜奇说,若阏弈、意修之首,危言、游凫、子胥之篇,凡诸巧杂,十分有三。”《汉书·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并同,自余或有外而无杂。唯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徐仙民、李弘范作音,皆依郭本。今以郭为主。

崔譔注十卷,二十七篇(清河人,晋议郎。内篇七,外篇二十)。

向秀注二十卷,二十六篇(一作二十七篇,一作二十八篇,亦无杂篇。为音三卷)。

司马彪注二十一卷,五十二篇(字绍统,河内人,晋秘书监。内篇七,外篇二十八,杂篇十四,解说三。为音三卷)。

郭象注三十三卷,三十三篇(字子玄,河内人,晋太傅主簿。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为音三卷)。

李颐集解三十卷,三十篇(字景真,颍川襄城人,晋丞相参军,自号玄道子。一作三十五篇,为音一卷)。

孟氏注十八卷,五十二篇(不详何人。)。

王叔之义疏三卷(字穆囗,琅邪人,宋处士。亦作注)。

李轨音一卷。

徐邈音三卷。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

(一)关于《庄子》的篇数

《庄子》一书,我们已经习闻。目前所能见到的通行版本,其总篇数为三十三篇:内七篇,外十五篇,杂十一篇。此种格局,其来已久,世人乃或径以此为《庄子》成书之本来面貌,则误矣。古今图书,其样式面貌相差甚远,我们往往率然以今例古,便不免产生许多不必要的误解。

古今书写工具、方式、材料等,一直在发生变化。古人著述,早期往往刻写于竹简、木牍,或者丝织物如绢帛上,其空间有限,文字亦简约不费,故如《老子》一书不过五千余言,当上、下篇。而后纸张流行,后雕版印刷又流行,书籍乃流布易得,轻便易携藏。今人著书,采用纸张印刷装订,体量小而容量大,计量单位用种或册,某种之意也表示为若干册。古人计书,往往用“篇”“卷”,而“篇”“卷”的意义,前后也差别很大。我们今天新印古书,虽为一册,而内部往往析为若干卷,即沿用古人成规。所见线装书,一种往往函数册,一册或即一卷。然我们所见线装古书,虽一册又不必一卷,而可能包含数卷,即在线装书的时代,篇、卷之义已转变矣。我们今人的书籍,较古人为能容,一册可收线装书数卷甚至十数卷;而线装书较此前写本之简帛著述,亦为能容,一卷相当于其数篇甚或十数篇。古今图书著录,卷帙往往不一,相同时代,不同版本之情况也往往不一,除离析去取不同外,要在载体变迁。然变通于时者,多不废古,故于目录之中,每篇卷同见,古今并明。今所行《庄子》一书,首尾俱全,一握而已,于先秦时代则或需用车载。古人不能想象我们今人读书之便易,而我们今人亦难体会古人读书之勤劬矣。天下岂有恒情可执哉?执则成迷。古今之世变大矣,人情之转移深矣,以己度人则诬人,准今律古则冤古,必知世通变乃可语其方也。

即《庄子》而论,最早的著录见于《汉书·艺文志》,其中谓:“《庄子》五十二篇。名周,宋人。”《艺文志》之作,本原于刘向、歆父子之校书,此于中国上下数千年之文献整理为一伟大之工作,而酝酿于汉世。

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

——《汉书·艺文志》

三代著述,历秦至汉,所亡逸禁毁颇多,所存留传承者亦尚夥。然分散冗沓,残煨灭裂,非经政府征集汇藏,设官校理,则其尚存者,经数代之流失,亦恐将淹没不闻,或踵其故讹。是以前汉保存董理三代秦汉文献,表彰一统时代之学术的贡献,实在是不可磨灭的,无此,则此后两千年之学术或将滞塞其源矣。其中,于我们今天之关于经典的认识,也可以说有塑造性的作用。如《艺文志》所言,刘向负责“校经传诸子诗赋”,那《庄子》也自然在其中,合重校异,去其太甚,定著为五十二篇,当在此时。非此,不能有如是全备清整之规模。如是,五十二篇则为《庄子》之最初定本,且为最初成书之形态。至晋、宋时代,犹多存此本之体制。

然此后学者,其于是书,传习渐异,遂生别本。如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中所载,有关《庄子》的著述,其或有二十六篇,或为二十七篇,或为三十篇,或为三十三篇,或仍为五十二篇旧贯,几于人自为书,家不相同,特别是晋宋之世,庄学著作蔚然涌出,庄子之学骤成显学。由各书篇数的差异,我们可知,《庄子》一书,在当时传播者并非一本,不以三十三篇为定本,至少这种众家并行的局面,到唐初尚存在。

各家著述所见篇数之所以有差异,其主要者即在取舍不同,或体裁不同,绝非其版本仅如其篇,全书难觏,以致不得不抱守残缺。有些注解,或仅取是篇,以他篇杂舛,故摈落不取;或仅成其篇,他篇未及,为未完之作;或通解全书,而与原文别行,或节录原文,或但作音义,故篇幅简少。这些情况,都有可能造成版本差异,今唯推想如此,无以质证。然不主一家,则信可言。

由五十二篇之本向今本三十三篇之转折,关键在于郭象之注,今本《庄子》之貌,可以说,成于郭象之手。《庄子》之书遂永为定式,其出入者文字而已。

郭象注日渐流行,至唐成玄英为之作疏,尊之与经传等,更因科第之故(唐代科举不但有儒举,又有道举),而独行矣,众本遂皆淹没。此如同时,汉魏六朝古经注经疏,至唐,以渐取一尊,他家遂缺亡无师;又如后世朱子《四书章句集注》行,科举奉为圭臬,他家注疏虽不尽亡,而废不行也。

郭象注之所以流行,非但以科举之襟带,乃特缘于其注本身之优越,更与唐代重道尚玄之风气相合,故被推尊。如陆德明所言:“《汉书·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由此观之,刘向父子所校理者,虽合公私藏书,去重汰冗,然于异文多未以意去取,轻事删裁,犹存其旧,然淳驳并收,或不精贯。职此,晋世注家,雅志玄理,不尚怪乱,乃更有别裁,以还其醇。郭象即认为:“一曲之才,妄窜奇说,若阏弈、意修之首,危言、游凫、子胥之篇,凡诸巧杂,十分有三。”此亦人类理性发达,好尚转移,自然而然之事。巧杂者“十分有三”,所余之近正者则十分有七,以五十二篇计之,合三十余篇,与今本近似矣。除去取精审之外,陆德明还特别推许道:“唯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此论非一家之褊衷,即今观之,犹的然公论。故学者解庄作音,“皆依郭本”,而陆氏纂述亦循以为主,后世遵之无改,渐忘所自来矣。

吾人之受赐于郭氏者厚矣,吾人之受惑于郭氏者亦代未有已也!衡量郭象改定《庄》本之得失,其功为大,其眚为薄。彼所弃者非无可观,要梦书海经,晋人已属厌,不传而无憾者也。况附会于庄子,朱紫杂糅,怪力伤理,于其清通远达有玷乎?庄子之书,诞而非妄,夸而有理,非与小说之徒取其怪诞、耸人听闻者比也。

(二)关于《庄子》内、外、杂篇的划分

古人立言,既著于竹帛,则篇幅不宜过巨,其作者虽有系属,却往往单篇成体,可以独行。此想之易见。《庄子》最初流行,必非整本,而只是部分地,即以单篇或若干篇的合抄形式流传,自然不存在内外杂的区分。所以,内外杂的区分是后有的,是文献积累到一定程度,人为认定和整理的结果。这种认定和整理,固非毫无所据,全凭心意,或有某种相传的说法,借此保存几分真意,然要之不过为传说之信而已。且经后人之继续整理,本态又损,则此几分真意,又加稀薄,难以追还。

著述分篇,本为常事,一义尽则一义兴,更端运思,自有起讫。又文或专明于道理,或特详于事迹,或端庄其语,或俚俗杂言,其用心既别,风格且乖,不宜比撰,乃类聚成篇,而以内外标之,互明其体,不相伦夺。著述各有所专,文俗用其有宜,亦理势之所自至。于说经之体、子学著作,其分别内外,自汉至晋,沿循风习,典型犹在。如《韩诗外传》,以“外传”命书,对《内传》而言,明非解《诗》之正体,借事言《诗》,非步趋章句也。明代王夫之即仿其体制,作《周易外传》《周易内传》,其言二书之别曰:“《外传》以推广于象数之变通,极酬酢之大用,而此(内)篇守《彖》《爻》立诚之辞,以体天人之理,固不容有毫厘之踰越。”(《〈周易内传〉发例》第二五节)则著述内、外之界,其体制之别可谓极严矣。又如刘安《淮南鸿烈书》,史载,初“作《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为《中篇》八卷”(《汉书·淮南厉王刘长传》),亦本自有内、外之分,今所存或以内篇为主,而莫辨内外矣。又如葛洪著《抱朴子》,亦分内、外篇,其自述分篇之旨曰:“《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抱朴子·自叙》)此则非以明理、权事以分内外,而以世、出世分别内外。如道家修养神仙之术为内篇,儒家经世理乱之道为外篇,虽仍有内本外用之意,然与此前之分别内外,其准则不同矣。此时,佛、道两教俱盛,与儒家相对,以内外为际,故佛经往往有内典之称。然各教以己为内,以他为外,相互诋訾,有流于无谓者。分别内外,晋世之风习似最流行。

约而言之,内外分篇,其根据有数:一者,于经学著述,其传、说正与非正之分也,沿袭正统之方式、依附本文者为内传,别出方式或发挥大义者为外传;二者,于诸子,纯理与倚事之分也,纯言道理者为内篇,广引事证或杂举稗说者为外篇;三者,于宗教,世与出世之分也,研死生虚实之理、神仙金丹之术者为内篇,论世间治乱、礼教法度者为外篇。此古人著述之体,准绳不失者。

于《庄子》之内、外、杂分篇而言,与上数条又有不同。《庄子》之书非作者自著,明其体裁,故为分之,多与后人整理有关。毋宁谓其分篇,不过为整理之需要和一时权衡之结果,且屡经校理,改次其序,乃底于写定。先秦子学,所以凸显,必非一人之智、一人之力,而应有传承,相与推毂,乃为学者政要所知,歆动当世。故子学者,皆一家之学,其言为一家之言,其传为一家之传,不然人亡学息,悄焉无闻矣。如道家,创宗于老子,发挥于庄子,战国中期而盛,变而为黄老之学,至汉初而极,武帝而衰,其传有序。当其兴盛之际,好其学者,乃收集其说,加以编纂,以便于诵习。如淮南王刘安,宾客众盛,而特好庄老,尝有《庄子要略》等作,于《淮南子》中引述庄子之语尤不少。庄书收集整理之事,前此未明,刘氏之功当居首要。

张恒寿先生于《庄子新探》一书中,特别揭示刘安于庄学之贡献,而尤以内外分篇即作始于刘安。此虽非有确据,然可信也。料其所以分别内外,必以篇籍杂积,略以著述之先后,篇章之性质,为次序之。如篇籍寡少,则无用分篇;如无准则,亦不能分篇。其所以分篇,必本之旧闻,以相传为庄子所著或本家学之典范为内篇,内篇者郑重其文也;又以杂说,未精审者,或后人可知之续作及时人之新作,有别于古文,而为外篇,外篇者意示有别,非言其不足贵也。如古今人于物产,往往好为品第,区分上中下品,书籍整理而分别内外篇,即有品第之意。然于物产,优劣易睹,而文章之品第,其格难断。若著作之醇疵,人各异见,以之论真伪,则无真伪矣。于刘安之整理,吾人与其认彼分别庄子所作与非所作为内外之标准,不如谓彼以时代先后,古今之文为标准。此虽为两标准,实多相合,庄子之作必先,时人附益必在后也,内以存古,外以融今,则条序不紊,本末不倾,而于家学益弘茂矣。

如以刘安为对《庄子》一书作出较早甚至最早之整理者,则刘向、歆父子之整理则为第二期关键之整理。若五十二篇之写定,可以断定,必由在后之刘氏父子,而非在前之刘安。史未详刘氏校书于内外篇划分之事,然其必有所本,不然内七篇历晋,不能如是一致,如陆德明所言“其内篇,众家并同”。刘向之分篇,今可无论。我们于《庄子》一书,所当知者,在其内、外、杂之划分,定本于郭象。内篇虽有出入,然大体为相传之旧,外、杂乃学者各出别裁,故莫能划一。因外而更有杂篇之设,杂篇者,外篇之外也。

郭象以前,《庄子》之篇数、格局未定,郭象刊析而定之;郭象既定,至唐初,犹未独行,唐初以后,成疏既作,乃几于独行矣。故此后,读《庄子》而欲不受郭象观念之影响,自不可能。又以如此,我们于《庄子》成书之来历,不能不疏通之,以免为整理者之观念所局限,于达庄之道生妨害。

分别内、外、杂篇,于古人而言,无论其刻意保存,抑或刻意删汰,皆出于一种审慎态度。不过,这审慎之故不同。于本家之学者,其分别内外,乃多出于崇敬先哲,谦抑后人;于文献家言,其分别内外,乃出于保存文献,明其疑信;后世玄学家,其既失家传,而世风亦变迁,虽同好老庄,其分别内外,乃决之于文理,文理弘通精深者为内,文理芜杂肤浅者为外。如是,有以存古为善,有以去疑为善,有以附益为非,有以附益为是,不可一概而论。

关于内、外、杂之分篇,于我们今日的意义已经甚微。我们今天宜秉持的态度为如何呢?首先,我们应有如上若干的了解。由之,我们须知,内、外、杂之分篇,其于文献整理的意义为大,而于家学的意义不甚大。我们自然应当尊重家学的传统,了解其文献传承综理之序,且有特别尊重、给与经典地位者,此即以内篇表示之,其历后发明创作而汇集者别为外篇,然非以其无关家学而外之。古代诸子之学,皆由创始者名书,非即谓全由其手著,而乃不断敷衍发挥完成,不断有经解传说,附入到原始文献当中,相得益彰,最终一道成为经典之部分,成型写定。对于这些不断附入的部分,我们不能用“伪作”来界定之,而应当从家学之传统,古人著述之通例来理解。这一点,我们的前辈学人已经辨析甚清,不容再起误会。

很早就有人指出,称为先秦某子的书,都是某一个学派的著作的总集,虽号称为某子,但并不肯定其中某些篇是某子所自著的,更不肯定全书都是某子所自著的。这个见解,章学诚讲得很清楚(见《文史通义 公言》)。我们不了解先秦著作的情况,往往把近代著作人观念加在先秦著作的上面。其实先秦著作人观念是不明确的,当然更没有所谓著作权。不仅号称为某子的书不是一人一时写的,其中的有些篇也不是一人一时写的,其中有些部分是陆续添上去的。

——冯友兰《再论庄子》

《庄子·让王》《渔父》之篇,苏氏谓之伪托;非伪托也,为庄氏之学者所附益尔。……诸子之奋起,由于道术既裂,而各以聪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于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将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而援述于前,与附衍于后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上》

章学诚作《文史通义》,通论古今学术,明其大义,为问学之宝钥,知古之要津。冯友兰先生所持子学之观点,即本于章氏,诚有识之通论也。又关于古书著作之情况,余嘉锡先生有《古书通例》一书,读之可以发蒙,于内外分篇之事,并有专论,可以参观。

我们所以倚重于内、外、杂篇之区分者,主要用途在于确定何篇为庄子自著,何篇非庄子自著,或为其后学所述,及他家掺入,换言之,何者可信为庄子之著作,何者不可信为庄子之著作。古人之分别,固然可以提供适当之线索,然内、外、杂之分篇,非直接与各篇之时代先后问题一致,不可径以内、外、杂之序以当时代先后之序。自来于内、外、杂三篇,其或以内为早为真,或以外、杂为早为真,或不拘于分篇,而主张打破内、外、杂之界限,依照种种方法而重新考订其先后真伪。如是诸说,各有代表。此中,要以内篇为早为真者居多数,为通常之观念,而又以打破内、外、杂而重新考订之主张,为今日合理之趋势。

就主张打破内、外、杂篇之界限者而言,其足供启发者,如冯友兰先生认为,可以《天下》为论庄为支点,据《逍遥游》《齐物论》贯通全书而衡量之。又如王叔岷先生认为,“晋人所注庄子,已纷杂如此,则据今传郭本以论庄子之书,不亦难乎?郭本内、外、杂篇之区画,盖由私意所定”。(王叔岷《庄学管窥》,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7页)“欲探求庄书旧观,首当破除今本内、外、杂篇之观念,大抵内篇较可信,而未必尽可信。外、杂篇较可疑,而未必尽可疑。即一篇之中,亦往往真伪杂糅。”(王叔岷《庄学管窥》,第20页)。此种种论断,皆精核有据,读者虽不必执真伪之见,而于世俗之局促于内篇,闪烁于外杂,可稍悟其不然矣。又如张恒寿先生,希望“试为打破内外界限,推寻一下《庄子》书中较古的篇目,作为考论全书的起点”,又主张,“要对《庄子》思想进行研究,就须对全书各部分都加考察,不能漫信旧说,不加分析,即使《内篇》真为庄周所作,也须和外、杂篇的态度一样,经过审查,重新确定”(张恒寿《庄子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页),其考辨亦精密。

总之,如我们于《庄子》之分篇不有所了解,便只薄涉内七篇,以为理义浃贯,而于外、杂篇意存轻慢,便少蒙其益。如谓义理浃贯,又岂合内七篇而足?即内七篇之任何一篇,无不义理周备。更甚者,又何用文字?如此,则学乃任心,非心依学,猖狂离披,自我作祖,学之畏途也。《庄子》一书,一篇有一篇之义,一章有一章之义,其既相通,又不可彼此假借,非有此而彼为赘疣,有彼而此为骈拇也。吾人一一虚心体之,家学乃明,义理乃熟,境界乃开,譬转丸于盘,乃回环往复,曲折自如,不然,寻章摘句之徒而已。

(三)关于《庄子》的作者

《庄子》之区分内、外、杂篇,已然与作者问题相涉,今于作者问题,复有所断言,以祛疑雾。

《庄子》一书,可信者,必与庄子有关。此渊源有自,虽古而难明,踪迹灭晦,然非妄相附会,无端虚传也。其人之事迹难以传信,其人之姓名易于传信。

又,《庄子》全书之作者未必是庄子一人,甚至未必是庄子。我们今人以为一种学术,必要有本人著作之体现,然在古人,特别是先秦时代,这却不必然。今传儒家的经典大概多在秦汉之交,甚至是汉初,才著于竹帛,写为传本。在此之前,虽未尝没有以文字形态传播者,然口说之流传则甚为广泛,特别是在社会的下层。今考古所见战国时期及汉代之写本文书,皆为贵族墓中的随葬物品,一般人必不能有如此的资格。且经典书籍或重要书籍之流通,往往由中央王朝掌控,需申请方可授与,并非尽人都能有其书,此在汉代史书中尚多记载。后代要籍犹往往官赐,则于先秦时代似可推想。

在古代,人们往往很自然地把《庄子》的作者归属于庄子。宋代的苏轼开始疑《庄》,认为或有伪作掺入。如题为某人之著作,古人往往即目为某人之著作,似为一种普遍的态度。非古人易于盲信,实则他们抱有一种虔诚的历史态度以及一种宽广的学术观念。故他们于流传下来的历史往往存一种偏信,于学术的发展往往过重于敬始。即学术而言,古代学者无不抱有一种传统,在这种传统的依附中实现自我的发展,以及对此传统的延续和发展,罕有抛弃传统而独行其是者。故吾国的学术,往往以“家”来论。此吾国学术之伦理欤?

古今流传,其恒为显学者,儒、道而已。先秦时代则诸子百家,或儒墨为特显,或儒道为特显。凡一家之学,必特尊其作始者,如家族之追远于始祖。故吾国社会,不但家族为有宗法,即学术文化亦见有宗法。易言之,不但个人必有姓氏,即学术亦有姓氏,此所以儒学又称孔学或孔孟之学,道家又称老氏之学或老庄之学,后起之佛教本土学者则往往称为释氏之学。此可以见其习矣。佛教三藏数千部著作,不必皆佛说,然奉为佛说者众矣。经传而录为孔子言者亦夥矣,不必皆亲闻之于孔子。托于老庄者亦然。此固非不能辨其虚伪,然所以习而不辨,以至于今欲辨而寡征,非古愚而今智,乃古今为学之传统转移矣。今人以个人发明之权属与材料客观之归属为准则,求所谓客观价值,古人所重尤在天地间道术之发明与传授,个人或可隐而不彰,道必求其衍自正宗也。道术者,非时空中物,又岂可以时间辨乎?又道术者,天地间公共之物,又岂可以据为己私哉?道者,天地万物人心之至理,可由人心以发明,不可借人心而有无,以人心而有无者,意见也,非道术也。天下之学术,以道理为至归,吾国古今之人,亦循于学而践此道理而已。若其流转物我,离合天人,内外仁义,各局于一域一曲则有异,至于同宗于道理则未有异。道理洞彻,卓然不易,为见鞭辟,识度无蔽,则虽千万世犹一成纯也。

我们现代的学术态度,一般认为《庄子》内篇比较可靠,认作是庄子的作品,而对其他作品则持保守态度,认为是庄子后学或庄子学派之作,乃至别家作品掺入者。当然,这一做法也非通论,尤非定论。谓之非通论者,于这种今日流行意见之外,尚有不尽然甚至不以为然者,内、外、杂诸部都各有支持为庄子所作之学者,而亦非无理据。谓之尤非定论者,此种做法亦不能不属于据某种意见而然,为众多推断之一。

庄子本人之有无、生平尚成迷惘,属于约略推定者,则其著作之有无及确定篇目,求索之下,尤属难稽。且先秦之文篇,往往为章句,积句成章,累章成篇,少通篇大论。若其章句之组织本不固定,或可由授受者自我裁取,久远流传,乃约定熟固。故近来出土文献,如《易》之《系辞传》即如此,《老子》本文亦有如此者,故经传之版本,由来分歧。今以后人一成编定之书,而信为不易之典,以为合于原貌,则亦忘其武断,齐于末梢,枉煞许多精力。所信所否,未尝不各信本心,非可以论庄作之实然与否也。先秦久远,历史所遗,万不及一,以久远论恍惚,终非人之微智可以悬揣而料定。世有所谓“事倍功半”者,此也。

名定于实,实成于用。于用既有其习惯,于实则约定成俗,于名亦相因而有专门之义。故我们于《庄子》一书所涉及之主体,仍要适当区分,主要的称谓有庄子、庄子后学、庄子学派或道家这几个。今日吾人于庄学所可使用之观念有此数端,所以如此,亦本于求实之原则,有不得不然者,亦有不得即然者。首先而言,庄子本即为一未定之名,辨而未晰者,遑论其他?《庄子》谓“言者,风波也”(《人间世》),“名者,实之宾”(《逍遥游》),信其然也。吾人所安之名,精而析之,其重重相因而生,未可究诘,焉必其如实?故庄子者,吾人所已谓之人也,真实之庄子非吾人所谓也。吾人所谓之庄子,《庄子》之书及文献所载之庄子而已,过此则非吾人所知。故可谓有古以及今之《庄子》,乃有庄子,吾人研究之庄子终不能舍书而论人。于书之中,又见有议论之不同,道理之抵牾,乃谓有为师之庄子与为弟子之后学,此后人所离析,非古即然。又或以为不可明辨庄子与后学,乃统以庄学或庄子学派称之,皆取其不违于事理之便。吾人不分析之,则于学也若不精;吾人分析之,则于学也亦非即精。辨而无当,此今人为古学而拘泥于名实者之困境,于庄子之学则尤然者也。结茧密致,适以自缚;作法不善,徒将自毙,其有以也!精岂易论哉!假虚为实,以局为密,或求而日远其情也。

吾人论庄,取已有之材料,相与约定而已,不悖于既有,斯可矣。今之传,古之所传也,不悖于所传,是所以不悖于古也。若求毫发无失,虽当面犹不能,吾人唯论其大体可也。大体不失,则精义存,而吾人之心即庄子之心,所谓“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齐物论》)。尚矣微哉!古人传其道,非传其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