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逻辑视角下陈那因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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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绪论

1.1 因明源于古印度,传播于中国

在古印度学科体系中,因明是五明处1之一。它更像是一门工具学,或是一门方法论,能为不同宗派、信仰所使用。正因为如此,因明学同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和中国名辩学并称为世界三大古逻辑体系。这一学问、学科的产生与人们获取知识的方式不无关系。知识的获取不外乎直接与间接之别,前者如由感官感觉、直觉、禅定等直接获得,后者如由论证、推理、实验等等间接获得。它探讨的是知识的来源问题,属于因明中的认识论范畴。这间接的获得方式,在因明上通常是通过“中介”来比度、推理。这个“中介”又被称为“因”,这是从推出关系、证成关系的角度来说的。比如,论式“此山有火,以有烟故”中,其推理依据是有果必有因,若有烟,就一定有火。所以“有烟”是这个论式的论据。像这类能用于推出关系的论据,因明习惯将其统称为“因”。因此,从狭义上说,因明学又是一门明因之学。对因的类别、性质、功能、结果等角度的研究就是明因之学的主要内容,属于因明中的逻辑学研究范畴。由此,再旁衍开来,还包括论式构建、论辩双方所遵循的规则、立敌双方认知状态等等,这属于论辩的研究范畴。因此,因明学是一门至少包含逻辑、论辩和认识论(或知识论)三科于一身的学问。

关于因明的起源,从古至今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观点认为因明是从古印度“正理”发展而来,一种观点则认为因明唯是佛说。唐窥基大师在《大疏》2中写道“因明论者,源唯佛说,文广义散,备在众经”。比如,在佛陀时代,“四记答问”就已有因明学的端倪了。但无论如何,直接推动因明这门学问的发展、创新和传承,做出巨大贡献的是佛教界僧人。这一点是举世公认的。“在公元前后,印度学术文献里没有‘正理’学说中心五分论式的形迹可寻。”3直至公元2世纪,与大月氏贵霜(Kushan)王国迦腻色迦王同时代的医师遮罗迦所著的《遮罗迦本集》一书问世。该书第三编第八章专门阐述了论议的原则,共含44目:4论议、实、德、业、同、异、和合、宗、立量、反立量、因、喻、合、结、答破、定说、语言、现量、比量、传承量、譬喻量、疑惑、动机、不确定、欲知、决断、义准量、随生量、所难诘、无难诘、诘问、反诘问、语失、语善、诡辩、非因、过时、显过、反驳、坏宗、认容、异因、异义、负处。由此可见,逻辑、知识论和论辩术在当时已初具规模5,“五支作法”论辩、推理形式也已成熟。这些都深深地影响着古印度比较有名的七大派别,正理派、数论派、胜论派、声论派、瑜伽派、吠檀多派和佛教各宗派。

首先,例如,公元3世纪,正理派经典《正理经》所提出的“十六谛(或句义)”基本就是循着《遮罗迦本集》所列的名目,它们分别是量、所量、疑、动机、见边、宗义、论式、思择、决了、真论议、论诤、坏义、似因、曲解、误难、堕负等十六项。6这些名目涉及本体论、认识论、逻辑学、论辩等范畴。又比如,胜论派经典《胜论经》提出“十句义”或“六句义”,将世界一切事物和现象分成若干范畴:实、德、业、同、异、和合、有能、无能、俱分、无说等,前六个就是六句义,再加后四个就是十句义。再比如,数论派经典《数论颂》所提出的“二元二十五谛”的转变说理论,自性和神我这二元直接引发出人生现象或世间事物的形成,自性、觉、我慢、十一根、五唯、五大和神我等二十五谛涉及事物转变的全过程。7数论派还提出三种获得正确认识的方式:现量、比量和圣言量,以及探讨了基于类推的比量等等。8又比如,弥曼差派在认识论上多有研究,提出了六种“量”说:现量、比量、譬喻量、圣教量、义准量、无体量。9

其次,佛学,特别是小乘佛学也重视正理学说。比如,在四阿含及各种小乘经论多见有“论法”,马鸣《大庄严论经》中出现了五支作法的运用。《方便心论》中已经讨论到了知识来源、感觉、推理、譬喻等等问题。到了大乘时期,中观派与瑜伽行派对正理学说持两种鲜明的态度,前者似乎是消极的态度,比如,龙树的《回诤论》和《广破论》就是专破正理的。对此现象,吕澂先生指出这并不是说它们不遵循逻辑的途径,而是龙树为代表的中观派在思维方法上的发展已经超过正理阶段,达到了辩证思维的高度。10例如,《中论》以“八不中道”解释缘起,就是对辩证法应用的一个典范。“佛家的思想方法一开头就带着辩证的色彩,并且后来还逐渐发达,而始终就很远的走在西洋人思想的前面。”11 事实上,“最先,原始的佛学里含有辩证意味,为后来思想向这一方面开展的根据就有三点:其一是分别说,这反对一向的即片面的看法,而与现象的随时变化相应。其次是中道说,这反对偏执一端的看法,而和现象的相对性相应。最后是缘起说,这反对孤立的看法,而和现象的互相依待,增上相应。这些都具备辩证的意味,到了发达了以后,就成功为佛家的完全辩证法。”12与中观派相反,瑜伽行派对正理学说则表现出明显的积极性。弥勒《瑜伽师地论》更是以“因明”这一名称统摄正理学说,并将其总结为“七因明说”。“‘七因明’是佛教对辩论技巧的总结,其中也包含大乘佛教对知识的来源与形式的基本观点。”13这些思想为无著、世亲所继承。“无著的《显扬圣教论》称因明为论议,实际上都是沿袭着论法的概念。无著的因明(逻辑)观点,除了留心于证明理论之外,基本上和弥勒相差不远。”14世亲因明著作相传有三部:《论式》《论轨》和《论心》。其中,《论式》现只有别的因明论书上片段引文而已。比如,其书名在《因明正理门论》一书中出现过。《论轨》一书,据吕澂先生考订,就是翻译成藏文的《解释道理论》。15至于《论心》一书,则不知所踪。其后,世亲的弟子陈那对因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结束了古因明时代,开辟了新因明时代。多罗那它在《印度佛教史》中说陈那一生写了一百部论。16从现有史料来看,估计很难考证他的论著到底有多少,分别是什么。不过,唐义净法师在《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说陈那著有“八论”,分别是《观三世论》《观总相论》《观境论》《因门论》《似因门论》《理门论》《取事施设论》《集量论》等。17其中,《因门论》《似因门论》已佚失。《观总相论》和《取事施设论》都只有汉译残本。《观境论》(即《观所缘缘论》)有真谛、玄奘两种汉译本及藏译本。《理门论》有玄奘、义净两种汉译本。《观三世论》有藏译本。《集量论》有两种藏译本。《因轮论》有寂护和法光共译的藏译本。

表1-1 陈那论著的现存汉译本汇总一览表

总体而言,陈那给出了成量的标准,具体表现在三处:第一,在逻辑上,它是可靠的,陈那通过九句因和因三相理论,保证了前提与结论之间的必然推出关系。换句话说,满足因三相的因就是正因。由正因就可以获得正确的知识。第二,在论辩上,它提供了一个更为简易操作的模型,即三支作法,一方面便于人们建立正确的论式;另一方面也便于快速发现错误论式的错误所在。第三,在认识论上,一方面从认识对象唯有自相和共相两种入手,将量重新定义、规范、精简,最后成二量,即现量和比量。除此之外就是非量。另一方面对认识的机制,提出了“三分说”理论。这三分是见分、相分和自证分。因此,陈那被印度史家们尊称为“中古逻辑之父”。陈那的这些思想大多为其后的另一位重要的因明家法称所继承和发展。“据藏史记载,他曾拜自在军(陈那的弟子)为师,学习陈那的《集量论》,共学了三遍,一遍比一遍理解深刻,可以说弄通了《集量论》的精髓,还从护法论师(陈那的弟子)学过。”18在其老师授意下,法称开始对《集量论》注释,共有七部著作。它们分别是《释量论》《定量论》《正理滴论》《因滴论》《观相属论》《成他相续论》和《诤正理论》。其中,前三部是根本、主体,后四部是支分、支体。至此,陈那和法称基本奠定了新因明的框架、范畴和内容、方法。他们在因明上的成就,有学者称是印度因明史上的两座高峰。19

随着中印文化交流,中印僧人共同促成了佛学文化在中国的扎根、开花、结果,佛学文化实现了中国化,并最终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明随着佛学经典传入中国达1000多年之久。中国成了因明的第二故乡,形成了两个具有鲜明独特性的传承传统—藏传因明和汉传因明。前者传承的主要是因明中的量论(即认识论)部分,尤以陈那、法称的量论为主;后者传承的主要是因明中的辩论术和逻辑部分,尤以陈那《因明正理门论》和商羯罗主《因明入正理论》为主。公元7世纪,古印度因明随着佛学传入我国西藏。虽然这要晚于因明传入汉地,但是藏传因明却影响最大、研习最精。具体表现在几个方面:第一,对古印度因明文献的译介最多且全。在前弘期,比如大译师噶瓦·拜则译了法称“因明七论”中的《因滴论》《观相属论》《成他相续论》《诤正理论》,律天的《正理滴论大疏》《观相属论大疏》,噶玛拉西拉的《因滴论概疏》等;玛·格瓦罗珠译法称的《释量论》《释量论自疏》、天主慧的《释量论后三品注》和释迦慧的《释量论注》;印度译师苏达那热西和藏族译师夏玛森杰翻译了陈那的《集量论》和《集量论自释》。20到了后弘期,比如大译师俄·罗丹西绕翻译了法称的《定量论》《正理滴论》,智生的《集量论庄严疏》,法上的《大小合理论》《大观论》《小观论》《排他论》《成立刹那毁灭论》,护善的《观排他颂》《自在天毁灭偈》,香卡热南达的《成立破论》《成立相属论》等。21第二,藏族学者在因明方面著书立说,这是因明中国化的标志之一。比如,香卓龙巴罗追迥乃撰写的《因明小注》,成为西藏最早的因明注疏。恰巴·确吉僧格所著的《量论摄义祛弊论》成为藏传因明学的开山鼻祖,为因明学在西藏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萨迦班智达·贡噶坚参集因明学之大成,综合陈那和法称的因明著作要义,撰写了《正理藏论》和《正理藏论自疏》。又比如,宗喀巴师徒时代,藏传因明又得到高度重视和极大发展。宗喀巴的纲领性因明著作《因明七论除暗论》高度概括了因明诸要义,对后来因明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其弟子贾曹·达玛仁钦著有《释量论能显解脱道论》《定量论广注》《正理滴论释善说藏论》等十余部因明论著。克主·格勒贝桑著《释量论广理海论》《因明七论庄严疏除意暗论》等。格登珠巴著有《释量论善说大疏》和《量理庄严疏》。22第三,有组织和制度等措施保障因明的传习,这是因明中国化的另一标志。比如,格鲁派五部大论的学习均以日常听老师授课和辩论的形式来消化、吸收。从新学僧入学,乃至最后考上格西学位,几乎每日都要进行大量的辩论练习。因明辩论成了僧人主要的学习方式。又比如,格鲁派四大主寺及其各辖支寺,除经常性的学制,前藏三大寺的学僧,还有两个特殊的学期,一个是“桑普寺的夏学”,一个是“绛饶朵寺的冬学”,届时三大寺的学僧都会聚在该寺进行学习,用因明辩论。23第四,编写量学教材,这是促使因明中国化的重要因素。比如,格鲁派将量学列为五部大论之一,使其成为僧人的必修科目。为了便于学僧的学习,不同寺院又会根据自身特点编写摄类学、因理学和心类学等相应量学教材。第五,因明走进高等院校及研究所,部分大学不仅在本科阶段开设此课程,而且还设了因明的硕士、博士点,培养了大量的因明人才。此外,因明还被运用到中学生思维训练之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相较于藏传因明,汉传因明则显得发展不足,命运多舛。从佛陀跋罗于东晋义熙六年(410)首译《方便心论》算起,到真谛于梁大同十二年(546)至陈太建元年(569)译出《如实论》止,这是印度古因明的初次传入,历时约150年。这次传入影响不大。直至唐贞观十五年(641)玄奘大师从印度回国,带回因明论著36部,才开始产生重大影响。玄奘大师一边组织翻译,译出《因明正理门论》《因明入正理论》(史称“大、小二论”)、《瑜伽师地论》《观所缘缘论》《大乘掌珍论》《大乘广百论释》等论;一边为僧众开示讲经。以窥基为首,众弟子纷纷对因明注疏。一时在译场中掀起了研习因明热潮。这是因明传入汉地的鼎盛时期,奠定了汉传因明的传统,即以“大、小二论”为本,主要研究因明中的辩论术和逻辑部分。不过,好景不长,唐武宗会昌禁佛,造成了大量因明文献流失。之后,汉传因明随着(法相)唯识宗的衰落而沉寂。明、清以降500余年,因明几成绝学。例如,宋时已找不到译本了,只能根据宋代延寿《宗镜录》所引的因明疏钞来解。这种情况直到近代部分因明论著的回传、唐密回归、藏密东来以及唯识学的复兴才得以改观。从1896年杨文会从日本迎回并刻印窥基的《大疏》以来,至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是近现代中国因明的第一次复兴,出现了一大批学者和著述。而从1978年以来的这四十年,可以说是近现代中国因明研究的第二次复兴。特别地,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力引进因明专家,培养因明人才,到了上个世纪末,在4个研究所里有14位学者的研究领域涉及因明,以因明为主业的学者有三四位,在推动因明研究和培养因明人才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成效显著。然而进入21世纪,随着老一辈因明家的离世,汉传因明研究后继乏人,举步维艰,没能根本摆脱绝学的困境。

1 五明处,即声明、工巧明、医方明、因明和内明。前四明是各学派所共用的,后一明是各学派的教义、教法。

2 《大疏》是窥基所撰的《因明入正理论疏》的简称,本书皆以此简称行文。

3 吕澂:《佛家逻辑》,选自《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93页。

4 沈剑英:《佛教逻辑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78页。

5 姚南强主编:《因明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第69页。

6 刚晓:《正理经简释》,《法云因明集》卷一四,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20年,第6673页。

7 姚卫群:《印度宗教哲学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2页。

8 姚卫群:《古印度六派哲学经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47—148页。

9 姚卫群:《印度宗教哲学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89—91页。

10 吕澂:《佛家逻辑》,选自《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93页。

11 吕澂:《佛家辩证法》,选自《吕澂佛学论著选集四》,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1392页。

12 同上书,第1392—1393页。

13 祁顺来:《藏传因明学通论》,西宁:青海民族出版社,2006年(2010年重印),第8页。

14 杨化群著译:《藏传因明学》(2版),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2年(2008年重印),第6页。

15 吕澂:《佛家逻辑》,选自《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94页。

16 (明代藏族)多罗那它:《印度佛教史》,张建木译,贵阳:贵州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19页。

17 (唐)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第230页上栏。

18 杨化群著译:《藏传因明学》(2版),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2年(2008年重印),第10页。

19 郑伟宏:《论印度佛教逻辑的两个高峰》,《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第81页。

20 贡保扎西:《藏传因明学研究历史与现状综述》,《西南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41页。

21 同上。

22 同上。

23 杨化群著译:《藏传因明学》,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2年(2008年重印),第1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