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生涯旅寄,暂息蘧庐;一觉俄然,缪斯缘结。
随着阅历的增加,人们心目中的宇宙会不断地向外扩张开去;而就个体生命来说,人生的风景却在这种扩张中相对地敛缩,曾经喧啸灵海的潮汐,在时序的迁流中,已如浅水浮花,波澜不兴了。于是,记忆之波悄然鼓荡,像刻录的光盘那样,恬淡而冲和地播放着鲜活的生命真实,映现出生灭流转的整个人生画卷。
从十二三岁开始,我就做起了文学之梦。记得读过辛弃疾的《贺新郎》词:“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我怦然心动,似有所悟,当即将“青山”改作“文学”,成了“我见文学多妩媚,料文学见我应如是”。
大抵世间美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天际绚烂的彩霞,庭前盛开的花朵,包括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清新的环境,不旋踵间就消失了。唯有文学例外,它妩媚地伴我一生,与生命同构、与生命同在;而且,每一步都留下了鲜活的记忆。——文学在销蚀生命的同时,自然也接受了记忆力的对抗,总要竭力挣脱流光的裹挟,让自己沉淀下来,留存些许痕迹,使已逝的云烟在现实的屏幕上重现身影。而所谓解读生命真实,描绘人生风景,也就是要通过回忆设法将淹没于岁月烟尘中的文学情事勾勒下来。
“回想”就是追忆,亦即捕捉自己的前尘梦影、旧时月色。解读生命真实,描绘人生风景,也就是要通过回忆设法将淹没于岁月烟尘中的往事勾勒下来。图为王充闾站在玉龙雪山绝顶的云雾中。
“回想”就是追忆,亦即捕捉自己的前尘梦影、旧时月色。尽管许多生活图像,在心灵的长期浸染下,已似飘逝的过眼云烟,难免模糊、漫漶,但它总还透着呼吸,连着血肉,作为生命的组成部分,可以按迹寻踪;而且,自述者拥有一定的选择性与自由度,不妨专拣自己印象清晰、情况熟悉、认知深刻的加以忆述。这种回想,饶有情趣,始则有些摸不着头脑,“芒乎昧乎”“芴漠无形”;继而进入了角色,“往事分明尽到心”,悠悠无尽的客观遗存、朦胧启示,纷至沓来;最终则像“诗仙”李白所说:“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暮色苍苍中,青翠掩映,山林幽远,正合乎老年人忆昔追怀的真实情境。
那么,我的文学生涯的“所来径”“翠微景”,又是怎样一种情态呢?应该说,起步甚早,开局顺利,起点也不算低;可是,走下去却遭遇了波折,政治与社会环境阻塞了前进的路径;待到玉宇澄明,重新把笔,已经人届中年。尔后,便开始了西西弗斯式“推石上山”的艰辛奋进历程。有的文学评论家概括为:“起于歌颂时代,继于美感哲思,深于叩问沧桑,悟于寻找家园,超于人性探索。”因为是和从政生涯重合交叠着,治学、创作之艰苦、竭蹶,可以想见。
“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每一本书都应该成为他继续探索那些尚未到达的领域的一个新起点。”海明威的这句话,我记得很牢靠,因而时时不忘惕厉奋发,挑战自我,渴望超越;而且,幸运地一直得到师友的提携、指导与帮助。只是,“情感预期”未必靠得住,期然与实然难免存在距离。堪资自慰的是,我坚持了,我奋力了,钟情于缪斯女神终始如一,未曾移情,也未曾懈怠。
关于下一步的想法,比较复杂。习惯地说,作家,永远在路上。有如长篇小说《简·爱》中罗切斯特所说的:“在尘世间,事情就是这样——刚在一个可爱的休息处安定下来,就有一个声音把你叫起来,要你再往前走,因为休息的时间已经过了。”当然,也还有另外一种声音:“脚力尽时山更好,莫将有限趁无穷。”(苏东坡诗句)人生有限,事业无穷;顺其自然,这可能更符合自己的实际。
2020年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