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品尝世界
“人类品尝世界,感受世界的味道,并与其融为一体,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ïl Bakhtine)苏联历史学家
一声巨大的轰鸣,一片叫喊,随后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唯有一片寂静。我是否仍在派伯阿兹特克六座飞机之上?顷刻之前这架飞机还载着我和我的同事,飞向库尔舍韦勒(Courchevel)山区,去考察我的新餐厅——雪中比布鲁斯(Byblos des Neiges)的施工现场。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飞行员在哪里?与我同行的伙伴在哪里?我的双眼灼热难忍,只能看到一片白色的天空。我的胃里感到恶心。狂风在我耳边咆哮。一场强烈的阵痛刺穿我的腹部、我的小腿和我的手臂。每过去一分钟,我感到自己的力量就减少一分。我冷,非常冷。一切即将结束。我将要在27岁死去,在我如此热爱的大自然中死去。突然,一阵低沉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在我上方,我看到一架桨叶巨大的直升机,它就如一个定点一样盘旋在我上方。缆绳的末端还悬着一个人。我得救了。
许多年后,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在1984年8月9日这一天,飞机上的其他乘客——包括飞行员和比布鲁斯餐厅经理在内的四人,为什么他们都在这场飞机撞向山脉的空难中丧生了,而唯独我幸存下来。这种曾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痛苦永远无法被彻底治愈,所以我只能学着适应。当我在医院醒来时,得知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我还被告知自己的右脚被截肢了,很有可能再也不能行走。大部分的亲友和同事都认为我的人生无望了,但我仍有选择:要么任由自己被抑郁所吞噬,要么振作起来好好完成我曾与逝者共同制订的计划。所以,在我本该卧床的几个月里,我在头脑中烹饪。我在病床边组织会议,继续推进比布鲁斯工程。我开始构思菜单。我学会了将任务委派给别人,我承认我总是想控制一切。
之后我开始回忆。我回忆起了我的祖母。我不知道我如今是否还能清晰地记起她的相貌,她那被泥土浸成棕色的、温暖的双手,抑或是她曾在我年幼时给我讲过的故事。但她的气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都可以清晰无比地回忆起来。祖母的气味就是她的菜肴的味道。儿时,每个周日早上,我要么蜷缩在查洛斯农场蓝色木质小百叶窗后,享受着被这味道包围的时刻;要么慵懒地躺在床上,任由油封鸭、烤鸽子、牛肝菌的味道萦绕着整座房子,将我浸透。
我家条件简朴。父母都是农民,祖父是木工。自从可以去钓鱼时,我每次都十分骄傲地将潜藏在郎德省南部河流中的鳗鱼、梭鱼和鱼带回来。除了黄油需要购买,其他的食物我们都能自给自足。如果说旅行并未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菜园倒是为我们提供了形色俱佳的盛宴。洋蓟、四季豆、土豆、小豌豆和新鲜的葱——只要轻轻一撮就能将皮剥下,还有番茄和辣椒,这些食物抵得过世上所有的风景。如今我身上仍带着春天正午时分采摘的新鲜生菜的味道。我将生菜切好,看着白色的汁液流出,再用手指擦去,之后放入口中品尝这独一无二的味道。菜园的土壤用母牛的粪便做天然肥料,这些母牛以周围草坪中的嫩草为食。我们不使用农药,这并不是因为我父亲比别人更高尚,只是因为我们无力购买。
你可能也知道:在一生中,我们会有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在山区,我第一次直面死亡。之后,生活给了我一次全新的机遇。我做了十三次手术才死里逃生,用了四年才得以重新正常行走。我并不真正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人。如果我幸存下来,那是因为别人对我的救助和照料。所以,既然我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用我被赋予的额外时间来做一些事情是我应该表达的最基本的敬意。
我是否表现出了幸存者的傲慢呢?有人说,有时我狂妄自大,野心吞并了我。但我更倾向于说我只是不愿妥协罢了。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我都是如此。无论是在烹饪中还是在人际关系中,我都不喜欢“差不多”。生命十分短暂,我不满足于不冷不热和平淡无味。我想全身心地投入来品尝生命,正如我想让他人品尝世界一样,即便这可能会动摇他们所确信的事物或者瓦解他们的感官认知。
我不是政客,我只是一名厨师,和你们一样。因为,是的,我们都是厨师。世界就是繁星下一间巨大的田舍餐厅,每个人都滋养着他人,同时又从他人的话语和行为中获得滋养。如果我作恶,我不仅会毒害自己,同样也会毒害自己的同胞。如果在知情的情况下,我没有阻止一桩恶行,我也就同样毒害了我们所有人。哀叹时代是一件事,在财力和能力范围内投入行动就是另一件事了。在这个动荡的时代,种族冲突、恐怖袭击和呈上升趋势的极端运动都在向人类多样性说不,但我仍愿相信,推动那些一眼看来就很简单的行动的发展,比如通过烹饪来探索味道,是人类共享的方式之一。这并不会终止战争,也不会终止地球上长期存在的、人类策划的种种破坏。但若什么都不做一切只会更糟,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