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秘的作者与神秘的传承
按照一些史书以及北宋宰相张商英《素书序》的记载,《素书》的传授者是秦汉之交极具神秘色彩的黄石公。关于黄石公的生平,《史记·留侯世家》有一个简单的介绍: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
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穀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黄石(冢)。每上冢伏腊,祠黄石。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张良为了替自己的韩国报仇,便与力士埋伏在博浪沙(又名博狼沙,在今河南原阳东南)袭击出巡的秦始皇。袭击失败后,张良逃亡到了下邳(今江苏邳州)。有一天,张良在下邳的一座桥上漫步,有一位老人,穿着粗布衣服,走到张良身边,故意把自己的鞋子弄掉到桥下,然后对张良说:“小子,你下去把鞋子给我捡上来!”贵公子出身的张良听后十分惊讶,很想揍他一顿,因为见他年纪实在太大,就勉强忍下怒气,下去把鞋子捡了上来。老人说:“你给我把鞋子穿上!”张良已经替他把鞋子捡了上来,于是就跪着又替他穿上鞋子。老人把脚伸出来让张良为他穿好鞋子,然后笑着走了。张良非常吃惊,就目送着离去的老人。
老人走了大约一里路左右,又返了回来,说:“你这个孩子值得教导啊。五天以后天亮时,与我在这里见面。”张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就跪下说:“好的。”五天以后天刚亮,张良就到了那里。老人已经先在那里等着,生气地说:“跟老人约会,反而迟到,为什么呢?”老人走了,临走时说:“五天以后早点来见面。”五天以后鸡刚叫,张良就去了,老人又先在那里等着,又一次生气地说:“你又迟到了,这是为什么呢?”老人走了,临走时又说:“五天后再早一点儿来。”五天以后,张良不到半夜就到了。过了一会儿,老人也来了,高兴地说:“应当像这个样子。”老人拿出一本书,说:“读了这本书,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师了。十年以后你就可以出去干一番大事业了。十三年以后,你小子可以在济北(今山东泰安一带)见到我,穀城山(今山东平阴西南)下的那块黄石头就是我。”说完就走了,没有再讲别的话,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这位老人。天亮后,张良翻看了老人送的这本书,原来是《太公兵法》(张商英等人认为《太公兵法》就是这本《素书》)。张良因此觉得这本书非同寻常,于是就经常学习、研读它。
张良与老人分别十三年以后,当他跟随汉高祖刘邦经过济北的时候,果然看到穀城山下的那块黄石,于是就把它取回来,很好地保护起来并祭祀它。张良去世后,就让人把黄石与自己安葬在一起。此后人们每逢扫墓以及伏日、腊日祭祀张良的时候,也同时祭祀黄石。
按照《史记》的记载,这位老人为黄石所化,所以被称为“黄石公”;又因为是张良在圯上遇到的,所以又被称为“圯上老人”。黄石变为老人,不仅在今人看来,似乎是天方夜谭,就连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也感到不可思议:“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史记·留侯世家》)这里说的“物”指各种精怪。信者存信,疑者存疑,司马迁记载了这一传说,其来源只有两个,一是黄石公本人,一是张良。
黄石公的身世本来就被《史记》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再经一些好奇喜怪者的添油加醋,这一传说就变得越来越离奇:
《诗纬》云:“风后,黄帝师,又化为老子,以书授张良。”亦异说。(《史记索隐》)
《诗纬》是汉代人伪托孔子所写、与《诗经》相配的一部纬书。风后是传说中黄帝的老师、宰相。《诗纬》说,是风后化身为老子,把这部书送给了张良。意思是,黄石公就是老子。这种说法自然更不可信,然而这些神话传说的不断叠加,使黄石公的身份变得越来越神秘。再到后来,甚至有人假借黄石公的名义去改朝换代:
会稽剡县有山,名刻石。父老相传云:“山虽名刻石,而不知文字所在。”升明末,县人兒袭祖行猎,忽见石上有文字,凡三处,苔生其上,字不可识,乃去苔视之,其大石文曰:“此齐者,黄石公之化气也。”立石文曰:“黄天星,姓萧,字道成,得贤帅,天下太平。”(《南史·齐本纪上》)
在这里,黄石公竟然又化身为南朝齐的开国皇帝萧道成。另外,不仅《素书》作者很神秘,这本书的流传也很神秘。据《史记》记载,黄石公传给张良的书是《太公兵法》,又称《太公书》。《隋书·经籍志三》则认为黄石公传授给张良的是《三略》:“《黄石公三略》三卷:下邳神人撰,成氏注。梁又有《黄石公记》三卷,《黄石公略注》三卷。”到了北宋时期,宰相张商英则言之凿凿地认定黄石公传授给张良的是《素书》:
黄石公《素书》六篇。按《前汉》列传,黄石公圯桥所授子房《素书》,世人多以《三略》为是,盖传之者误也。晋乱,有盗发子房冢,于玉枕中获此书,凡一千三百三十六言。上有秘戒:“不许传于不道、不神、不圣、不贤之人。若非其人,必受其殃;得人不传,亦受其殃。”呜呼!其慎重如此。(《素书序》)
张商英的这段话告诉我们三个信息:第一,黄石公传授给张良的书,既不是《太公兵法》,也不是《三略》,而是《素书》。第二,张商英介绍了这本书的来历,是晋代盗墓人在张良的墓中挖掘出来的。如果这一信息是真实的,我们也可以认定黄石公传授给张良的是这本《素书》。第三,书上写有传授秘戒:“不许传于不道、不神、不圣、不贤之人。若非其人,必受其殃;得人不传,亦受其殃。”如何传授这本《素书》,似乎还有神灵在暗中监视,这就使本书又增添了一层浓厚的宗教色彩。
关于《素书》是否真为黄石公所撰,古人已经有所怀疑,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就认为《素书》是一部依托之作,甚至怀疑就是张商英本人所撰。这一说法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但我们认为,说《素书》是张商英伪作,证据是不充分的。理由如下:
第一,罗陵博士在他的《〈素书〉非张商英伪撰考述》(《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08年第5期)一文中考证,在张商英之前,已经有人引述过《素书》中的内容。
第二,我们难以寻到张商英作伪的动机。伪造典籍,无非是为了名利,张商英二十一岁中进士,后来逐步升任宰相。作为一代宰相,他似乎没有必要为了名利而在这样的事情上作伪,因为作伪的事情一旦暴露,将会极大地损害张商英的声誉与形象。
第三,张商英夫妇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张商英号“无尽居士”,还写了为佛教辩护的《护法论》。而“不妄语”是佛教的大戒之一,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信徒,他不会、也没有必要去如此辛苦地编造一个谎言。
第四,比张商英更早的《太平广记》卷六已经明确记载黄石公授予张良的是《素书》:“子房佐汉,封留侯……赤眉之乱,人发其墓,但见黄石枕,化而飞去,若流星焉。不见其尸形衣冠,得《素书》一篇及兵略数章。”《太平广记》的主编李昉的生卒年是925—996年,张商英的生卒年是1043—1121年,李昉比张商英早一百年左右,再考虑李昉是转述前人的记载,可见黄石公授《素书》一事早在社会上流传。虽然这一传说带有神话性质,但至少可以证明张商英的《素书序》是有些许依据的。
第五,王安石、苏东坡也认定黄石公授予张良的是《素书》。王安石在《张良》一诗中说:“《素书》一卷天与之,穀城黄石非吾师。”苏东坡在《回先生过湖州……》一诗中也说:“但知白酒留佳客,不问黄公觅《素书》。”由此可见,握有广泛信息资源的两位北宋宰相王安石、张商英,以及博学的苏东坡都认为《素书》不是伪书。王、苏二人应该有自己的史料依据,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为比自己年轻的张商英背书。
《素书》问世在当时应该是一件学术大事,张商英不太可能、也没有必要凭空捏造出一本《素书》。当然,我们的这些推论,仅供读者参考。至于《素书》究竟是否黄石公所撰写与传授,还有待学界继续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