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青年编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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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历史本身便是一种技艺,雕刻人与万物,庞大到苍茫、渺小至微尘,无处不在却又无法描述,我们只能在历史雕刻过的人和器物中去辨析它可能的样子。所以,当王安忆反反复复地在小说中描述老宅的设计、图案、材质、工艺,以及围绕着老宅流传的故事时,她其实在追溯消逝的历史、制度、传统、伦理,以及能够记录、呈现这些事物的审美。但是在一个惯性被中断、未来亦不具有确定性的新的历史时空中,这一切注定以碎片的形式出现。碎片拼贴出历史可能的形状,小说便是历史可能的形态之一。

书案收拾得很干净,整块瘿木面板经几代人手摩挲,油光锃亮映得出人影。他看见自己的脸,又似乎是祖父和父亲的,他们彼此相像。

这是《考工记》里很典型的句式。器物被凝视,孤单的个体便延展出血缘、代际、家族等群体关系,于是叙事的时空、视野也随之蔓延、拓展。相对于肉身易逝,器物的纹理、裂痕隐藏着历史的秘密。器物有如历史的碎片,在它被肉身凝视的时刻,叠加的时空便被释放出来。

那么如何让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人重新审视自己的居所及其器物,也就是说,如何让凝视合情合理地发生,便成了一个问题,这便涉及到王安忆小说技艺问题。在小说的开头,我们看到,陈书玉在离家两年后返回老宅,时间和距离提供了陌生化的前提,凝视便有了可能:

木的迸裂,从记忆的隧道清脆传出来,既是熟悉,又陌生。他回家了,却仿佛回到另一个家。

陈书玉离开老宅时,太平洋战争爆发,返回时抗战即将结束,紧接着便是国共内战,解放军接管上海,更何况他离家的两年还与抗战时期诸多大学西迁内陆有关。于是,在历史、人生的十字路口的陈书玉重新面对老宅,便成了一个颇具匠心的设计:首先,个人轨迹和历史大事件的交错为重新审视老宅提供了差异化的经验背景。这不仅为他回忆战争前的略显浮华的小开生涯提供了参照,并且陈书玉的放浪生涯又变成了回忆祖辈、父辈生活的参照。于是在一系列差异性经验背景的铺展中,叙事时空开始从战前上海最后的歌舞升平逐步拓展到晚清上海开埠。其次,离家两年亦为当年形影不离的四小开后半生迥异的人生道路埋下伏笔,由此,王安忆可以追随各自的人生经历将叙述伸向更加广阔、多元、具有差异性的经验领域。换而言之,正是离家两年才让四小开失散成为可能,由此四种人生才能成为四条叙事线索,也正是这四条线索的交织才能让王安忆在叙述1949年之后的故事时呈现出深刻的历史总体性。

事实上,王安忆的匠心在叙事上取得实质性进展正始于陈书玉第一次全面审视老宅的时候,初入家门时的回忆和感叹已经开始转向带有历史感的评价:

终于有一天,他骑车回家,看见自家宅子,宛如海水中的礁石,或者礁石上的灯塔,孤立其中,茕茕孑立。始料未及的,一阵心惊袭来,他感到了危险。就在这同时,他看出老宅的美。他向来不喜欢中国建筑的形制,觉得阴沉和冷淡,也许是心境相合的缘故,他忽就领略到一种萧瑟的肃穆的姿容。

“美”和“危险”都是历史和人生的不确定性结果。“美”是丧失的预感引发的,而“危险”则是对未知缺乏准备。围绕着“美”与“危险”的是历史的胶着、家族的聚散、友朋的亲疏、个人的困顿,而最终表现于老宅内部的居住格局的变动和日常生活的龃龉。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陈书玉在祖父的指点下和讲述中,开始重构老宅的“美”,以及那些“美”背后的历史和世情,眼光愈发抛向过去的时空。于是,当“危险”真的来临的时刻,“美”却成了另外的样子:

新气象之下,那宅子显得颓然。不是因为陈旧,而是不合时宜。厅堂的高、大、深,本是威严和庄重,但时代是奔腾活跃,一派明朗,于是就衬托出晦暗。木质结构的房屋,紫檀的幽微的光,仿佛古尸身上的防腐剂。

“危险”似乎真的杀死了“美”。在新历史的语境下,老宅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像是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历史的连贯性也似乎断裂了,“危险”变成了新历史的赞歌,与“美”阴阳两隔。然而,当历史把一座现代化工厂移进老宅的时候,生机勃勃的“危险”和奄奄一息的“美”似乎又建立起某种关联:

这一年,也就是一九五八年底,工厂开出了。一爿瓶盖厂,占据宅子的东西两部,以及后楼一排北房,将主楼的南面留给他家,其实也就陈书玉一个人……

工厂开班早他一个钟头,下楼推车时候,工人正陆续进厂,走了对面,两边人都偏一步。

社会主义的工厂嵌入世家的老宅,是个容易引发惯性思维的场景。事实上,两种历史狭路相逢,新历史既没有摧枯拉朽,旧势力也没有负隅顽抗,一切仿佛自然生长,工厂建成后,老宅里的人与工厂里的工人按照各自的社会角色及其秩序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职责。换而言之,王安忆发现了一个奇妙的景观,映照出我们自身关于历史理解的肤浅和固执:两种不同的历史、文化和记忆在老宅中狭路相逢时,竟不是虎视眈眈地仇视和对抗,反倒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凝视和谦让。或许我们早就习惯了大历史气势汹汹地碾压一切的那种简单、粗暴的身影,却从未仔细地体察过历史在细节处繁复、多变、丰富的面相。即便是简单、粗暴,也未必要以明火执仗的样子表现出来:

大虞喝一口酒,说,进院子时候,看地坪的青石板,有几块碎得厉害,大约是机器运送碾压,过廊上的歇山顶也损了好多片,这木质的建造,到底抵不住铁物,五行里不是说“金克木”?陈书玉自己丝毫没注意,在他眼中,这宅子早已经颓圮,都可以上演“聊斋”中的鬼戏。倒是工厂开办,充斥进人气,活过来似的。

“金克木”是来自传统的世界观,但这并不代表它不能解释新历史的速度和力量。新历史的雄心和暴力就藏在破碎的青石板的缝隙里、损坏的走廊歇山顶的裂纹中。正如,工厂食堂的老厨子和后来新建的值班室的守夜人一直作为新历史拟人化的存在如幽灵般打量着这栋老宅。前者意味着秩序的重组和权力的重新分配,后者则意味权力的震慑、监督:

老厨子说,当年跟父亲进来办宴,也是这厨房,柴灶上坐着高汤的瓦钵,昼夜不熄火。老厨子用筷子根夹起自己盘里的虾,送到他盘子,似乎感谢有人听他说话,不是别人,正是园子的后人。谁想得到,会有一日,面对面坐着吃饭……

机器声隆隆响,厨房里则充斥一股慵懒的空气。

时代的轰鸣和世俗的气味的奇妙混合,竟然有了温暖、安详的氛围。或许这稍稍松动了疾风骤雨时代里的严肃表情。然而,这安详显得意味深长,因为听与说的位置早已置换,老宅的主人成了沉默的聆听者,那么隐隐的不安也就弥漫开来。

老厨子犯事被捕以后,工厂便安排了守夜人,然而他与宅子的主人却从未谋面:

他家宅子,怎么说呢?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一个什么人?隐身人!他忽觉得,身前身后都是隐身人,就像旧时好莱坞电影里的化学博士,消失形骸,视和听的功能却全在。他不敢出声,用眼神示意对方,神情忽变得诡异,使奚子大惑不已。

很多时候,沉默和静寂亦是宣称权力在场的一种方式。正如被陈书玉多次提及的那句话:顺其自然。而这个词汇正来自历史和权力的代言人“弟弟”的建议。所以,“自然”其实便是历史本身,是权力主动伪装、隐匿起来的历史。老宅的主人正是在权力的暗中庇护之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劫难,所以“上海的正史”从没离开过这栋老宅和陈书玉,只不过在历史狰狞的时刻,他总能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