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执念:川端康成至美文集(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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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与表现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欧洲兴起的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等文艺思潮,相继介绍进日本,推动行动主义绘画、表现主义戏剧等现代艺术的萌现。当时,川端康成正沉湎于失恋的痛苦与生活的窘困之中。

且看他日记中的自白:往事不可追,“只弄得我黯然神伤……那哀恋的深情,那浪漫的浓绪!只能强忍住涌上来的泪水……于她真可谓一往情深,始终不渝……”“几个月来,日夜相思,魂牵梦萦”。“命运之线,终于断了吗?可是,刻印在我心版上的她,怎能抹去?”(14)言下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把失恋的原因,归之于一直缠绕自己的孤儿习性和“境遇造成的心理缺陷”。“自责,自嘲”,“变得漠然”,“看事情的眼光也混浊不清”,最严重的后果是对自己的才干失去了信心。他要写自家的身世,写恋爱的哀史,可是陷于苦苦相思,竟致文思阻塞,笔底枯竭。雪上加霜的,是经济上也靠借当卖文度日。“一十四岁那年,最穷困不过,没有零用钱,乘不起电车,买不起邮票。一收到刊登拙作的杂志,立即卖给旧书店,换取烟钱。到七月份,一件蓝地白花的布和服还押在当铺里,无钱赎回,身上仍披着去秋穿上身的旧夹袍。底边都磨破了。友辈看不过去,送我一件单衣。因为没有像样的和服,不论去什么地方,都穿着帝大的制服,令文人雅士看了直皱眉头。”(15)“近来生活毫无意趣,穷窘拮据,萎靡不振,很不健全,实在厌倦之至……”(16)

不论精神状态抑或物质生活,川端都处于危机之中。为了治疗感情创伤,让交瘁的身心得以休歇,又去重访他的第二故乡——伊豆的汤岛温泉。原打算写这次失恋经过以为排遣,草就的却是一篇《汤岛的回忆》。其中一部分是对初次伊豆之行,途中遇小舞女的怀念,后来把这一节重加改写,自成一个短篇,此即被誉为日本文学史上抒情名篇的《伊豆的舞女》。回忆的另一部分,是写住中学宿舍与同室清野少年的友情,颇有些同性爱的意味。川端对此也不讳言,认为留在他心上的印象,或许比小舞女还要深些。这可理解为少年时对情爱尚处懵懂阶段,孤独使他对人间爱极度渴望的一种异常表现罢了。伊豆的舞女与清野少年,都在他人生失意之际,予他以真情的慰安和生活的勇气。所以,在失恋的痛苦中,怀念两位陌路知己,以求得情感上的平衡,亦是极自然的事。

川端虽然生来孱弱,多愁善感,内里却很有韧性。他从来“没有自暴自弃”,给命运压垮过;对自己的行事,自己的愿望,一向都是“乐观的”。他以谦抑的宽容,原谅了昔日的意中人,没有一句责备,没有半点怨恨。“她的生活已告一段落。我对她的情意也成一段往事,事已过去,何须怨恨!”他将痛苦深埋心底,向往事默默告别,开始向未来奋进。

一九二三年元旦,川端的同学北村喜八,正为一份美术刊物撰文介绍达达主义,引起未来诺贝尔奖作家的莫大兴趣。几天以后,川端再次去北村处探讨表现主义和达达主义等新思潮。他若有所悟,在日记中写道:“刻下在开始考虑新表现和新创造问题。应当有个转变,以拓新境界。岐阜一文(17),应尽快结束。但愿不久便能朝新方向突奔。”国外的新思潮,同他的思绪一拍即合,更予发扬蹈厉之力。“对象征主义,以及最近的表现主义和达达主义,都能理解,且颇有会心。”(18)激起他若干想法,诱发他一片雄心,促使他从感情的泥淖中自拔出来,投身于文学创作事业。这一时期他的文学创作处于酝酿萌发阶段,“开始认清自己的价值,依稀看到自己的目标”。这目标,今非昔比。他不再关心旧文坛,而是一个人苦心孤诣,“找到了一种新的感觉方式”——新感觉主义!

当时,日本的文学界对历来的“私小说”“心境小说”,感到不满,纷纷进行艺术探索,作品题材和表现方法有很大突破。无产阶级作家固然以崭新的面貌崛起于文坛,就是新一代资产阶级作家也大胆打破传统的写实主义,借鉴西方现代派手法,出现了“新感觉派”以及继起的各种艺术流派。川端康成正是新感觉派的一员骁将。

一九二四年,川端大学毕业,没有去谋取职业,却会同横光利一等同窗好友,创办了一份叫《文艺时代》的刊物。刊名是川端康成拟定的,因为他认为,未来的时代是“由宗教的时代走向文艺的时代”;过去,“宗教高踞人生及民众之上,而未来的新世纪,将由文艺来占据这一位置。”(19)这时,有一批年轻作家雄心勃勃,在西方现代文艺思潮的推动下,肩负一种使命感,向旧文学发难,旨在“打破文艺沉滞的局面”,掀起一场破坏现存文学的新感觉运动。

“我们的任务就是革新文坛的文艺,进而从根本上革新人生的艺术及艺术观。”(20)因为,“旧有的文艺,缺乏激动现代情绪的力量”(21)“没有新的表现,便没有新的文艺;没有新的表现,便没有新的内容。而没有新的感觉,则没有新的表现。”(22)——川端康成乍登文坛,便振振有词,宣告一个新的文学流派的诞生;随着一代新作家的脱颖而出,文学史也掀开了新的一页。如果说,芥川龙之介是日本传统文学的最后一位大家,那么,川端康成、横光利一等新感觉派作家便是第一代的现代派作家。新感觉派从其诞生之日起,以其反传统特点,便显示出与西方现代派文学有相通之处。

“新感觉派”的名称,是文艺评论家千叶龟雄提出的。他在《文艺时代》创刊不久,便撰文指出这批作家重视感觉和讲究技巧的共同倾向:他们对气氛、情调、情绪具有强烈的感受能力,以暗示和象征手法,通过描写瞬间感觉,仿佛从一个洞口来窥探人生的奥义。其感觉之新颖,表现之灵动,使鉴赏者感到一种惊喜与愉悦。——新感觉派的特点,确实被千叶龟雄第一个拈了出来。

千叶龟雄的命名和概括,《文艺时代》作家群基本上是认同的。不过,作为一个文学流派,还缺乏系统的理论表述和深厚的理论基础,正如川端康成所说,日本的文坛有文学史家和文艺评论家,却没有文艺理论家。新感觉主义的是是非非,虽然争论不少,但对至关重要的“感觉论”,却鲜有精辟的论述。构成感觉的生理机制是什么?感觉,同其表现的媒介——语言,是什么关系?这种语言媒介又该如何运用以表现新感觉?新感觉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各家评论似都没有论及。但这些问题,理论上需要做出解答。川端康成便肩负起为新感觉派做理论建树的重担。故在新感觉运动的初期,川端与其说以小说家起作用,毋宁说在评论上的成就更引人注目。

他对这份工作十分热心、积极,《文艺时代》的发刊辞固然是出于他的手笔,创刊号的编辑,也是他和片冈铁兵分劳的。对川端说来,新感觉运动不仅于他本人,而且于整个文学界,都是意义深长的,“决心让这个刊物完成文学史上划时代的使命。”川端后来回顾说:“《文艺时代》那时候,我虽然为新感觉派多少做过一些论辩,但作为文艺理论来看是不足取的,那些言论是不能承当文学运动之羽翼的。”(23)平心而论,他对新感觉的解释,理论上的阐述,还是比较明确、切中肯綮的。他力排众议,在《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释》等一系列文章里,阐述了新感觉派作家的理论根据与创作方法。

川端康成强调的重心,是新的感觉。他申明:“表现即内容,艺术即表现”(24);因为,没有表现,无以了解作者所要传达的内容。但是,如果没有新的感觉,便不可能有新的表现,从而也就没有新的内容和新的文艺。“新酒不宜装入旧酒囊的。”(25)而新的感觉,在表现手法上自应和以往有所不同。若要表现眼睛与蔷薇这两件事物,过去说:“我的眼睛看见了红蔷薇”;在新感觉派则说:“我的眼睛成了红蔷薇”。眼睛与红花合二为一。

即使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也全然带上主观色彩,成为感觉的表现。单纯描写外部世界,不是他们的主张。“对现实的表象和现实的界限过分轻信,就不能产生深刻的艺术。”(26)“为了主观的需要,就须抹杀实在性。为了实现作品的总体构思,各个细部就得夸张。”(27)所以,作家要透过现实的表象,“达到现实的彼岸,去窥探灵魂的深渊”。人的本质,人物的深层心理,就得凭借作家敏锐的艺术感觉去观照和表现。至于如何观照,则依赖于作家认识世界的方法,取决于作家的思维方式,也即涉及哲学上的认识论问题。川端康成提出:“表现主义的认识论和达达主义的思维方式,便是新感觉表现的理论根据”;可以说,“表现派是我们之父,达达派是我们之母”(28)

首先,川端康成把认识世界的方式,概括为三种基本形态。假设原野上有百合花一朵,对这朵百合花,可有三种不同的认识方式:百合花之内有我吗?我之内有百合花吗?抑或百合花是百合花,我是我?以第三种态度观照世界进行写作的,是历史上的自然主义,即“古老的客观主义”。持前两种态度观照世界的,就其结果而言,可谓异曲同工;“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里去;花看人,花到人里来。”这是一种“新的主观主义的表现”。作家以自己的直觉、情绪、印象,捕捉瞬间的特殊状态,把现实画面拆散,改组,构筑一个感觉世界,新感觉派作家大抵是以这种方式去认识,去感觉,去表现的。而川端尤具极强的艺术敏感,擅长捕捉外界事物给他的一刹那间的感觉或意象,哪怕是细微之至的感触,都能生发成一个有声有色的艺术境界。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

这是《雪国》开头的句子,历来为评论家一再称引,经过转译,原文的语趣难以完善传达,不过,仔细咂摸,仍能感觉到其“新”。火车驶出黑咕隆咚的隧道,出口处虽夜色深沉,但是冰原雪野,雪映寒光,顿时给人分外白分外亮之感。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象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间,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这也是《雪国》中一段有名的文字。描写火车在暮色中行进,玻璃窗上叶子的影象同暮景流光的重合叠印,反映在岛村意识上,既是瞬间的感觉印象,又是虚幻的美的梦境。这类镜中景,是川端康成施展多次的得意之笔。另外,女主角驹子对镜晨妆,映入镜中的红颜白雪那一段文字,也很脍炙人口。

川端康成把感觉及其表现,联系表现主义,做过理论上的阐发。他说,天地万物存在于人的主观之内,有我在,天地万物才存在。以这种心理去观照世界,用形象去把握世界,强调的是主观的悟性,崇奉的是主观的绝对性。这种凭借直觉的感觉主义,具有高度的精神性。没有这种敏锐的感觉,便无法感受并表现宇宙中缥缈变化的神秘世界。与此同时,天地万物之内渗透了主观,这是主观的扩大;只有主观自由地流动,才能赋予万物以生命和个性。万物与主观,相互渗透,浑成和谐,成为一个“自他一如”“主客一如”“万物一如”的一元世界。这是作家用心灵创造出来的艺术境界;作家对世界的观照中投入情感,“诉诸感觉”,才能捕捉到艺术生命的本质。

啊,银河!岛村举目望去,猛然间仿佛自己飘然飞入银河中去。银河好像近在咫尺,明亮得似能将岛村轻轻托起……光洁的银河,似乎要以她赤裸的身躯,把黑夜中的大地卷裹进去,低垂下来,几乎伸手可及。真是明艳已极。岛村甚至以为自己渺小的身影,会从地上倒映入银河……当他挺身站住脚跟时,抬眼一望,银河仿佛哗的一声,向岛村心头倾泻下来。

这是《雪国》临近结尾的部分。究竟是岛村飞身银河,抑或银河拥抱岛村?是幻觉,还是实感?浑然不辨。银河、大地、人物,融为一体。

片片竹叶好似蜻蜓的翅膀,正同阳光嬉戏。阳光洒在竹叶上,如同透明的鱼儿,飒飒地流向他的心头。

——《春天的景色》

阳光洒满青翠的竹林,竹叶灿然翩然,作家的视觉意象,宛如蜻蜓的翅膀,嬉戏的鱼儿。因“感情的移入”“主观的扩大”一切都灵动起来,生机盎然。天人物我合而为一,达到忘我无我之境。不难看出,川端的认识论中,糅进了佛教思想。“自他一如”“主客一如”“万物一如”,延伸下去,就接触到“多元的万物有灵论”,也即一种泛神论。作家对宇宙万物,不是理性的思辨,而是直觉的感悟,性灵的点化。凡此种种,全系于作家的艺术感觉。这种艺术感觉,诚如丹纳所说,在艺术家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天赋”“是天大的苦功天大的耐性也补偿不了的一种天赋,否则只能成为临摹家与工匠。就是说艺术家在事物面前必须有独特的感觉”“一个生而有才的人的感受力,至少是某一类的感受力,必然又迅速又细致。他凭着清醒可靠的感觉,自然而然能辨别和抓住种种细微的层次和关系”“而这个鲜明的,为个人所独有的感觉并不是静止的,影响所及,全部的思想机能和神经机能都受到震动。”(29)

不过,川端康成在强调感觉的同时,曾表示“不信奉‘感觉至上主义’,也不信奉‘唯感觉主义’。我并不想单凭感觉这把钥匙,去解决人生和艺术的所有问题。而且,那也是不可能的”(30)。“新感觉”和“新表现”,还需“新内容”打底。“今日的新进作家,谁都没把感觉当作唯一的生命之纲。”之所以重视感觉,是为了“使生活和作品具有新意”。用旧的感觉方式写出的作品,滞重、混沌、沉闷,读来不快;而“通过新感觉的眼镜,人生便是一种新的‘诗’的世界”。川端接着强调说:“当然,通过感觉来感受,通过感觉来表现,谁都没有忘记感觉的主体是人。”(31)

那么,作家遵循什么原则去感觉人生,表现感觉呢?是达达主义给了川端康成一线灵光。他读达达派的小说和诗歌,觉得颇为晦涩,难以看懂。推究之下,认为这是达达派诗人对“思维方式的一种破坏”,他据此引申出新表现的理论根据来。

川端第一步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提出“自由联想”问题。医生在释梦时,让患者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不加约束,然后凭借片断的随意联想,找出洞察患者心理的钥匙。川端认为这种自由联想,便是达达主义的思维方法。

感觉活动的内容,必然要外化为语言,形成文章。语言有语法,文章有章法。这是人类为沟通思想感情时所应遵守的规则和约束。而规则和约束是“没有个性的,非主观的”。既然文学以语言为表现手段,它就是一种“契约的艺术”。文学必然受到语言文字的制约。“语言既赋予人以个性,同时又剥夺了个性。”这不能不是“文学的悲哀”。而语言文字是文学创作赖以存在的基础。“小说作为一门艺术,只有充分发挥语言的精髓,才能成立。”可以说,“古往今来东西方的作家,毕生都在同语言进行搏斗。”但是,人的精神活动,毕竟不完全受制于语言。哲学,宗教,尤其是文学创作,对精神世界的探求欲深入一步,就会逸出语言的范围,要求打破语言的桎梏。人头脑里的种种意念,本来就“是直观的,杂乱无章的”,近乎自由联想的,只有在表达时,才将那些漫无头绪的想法,毫无关联的印象,加以筛选、整理、排列、组合,形成言词、文章。这一选择整理的过程,川端认为是按一定的思维方式进行的,“是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32)

对达达主义的思维方式,川端主要理解为自由联想,是“对旧的表现方法的反叛”。有些达达诗歌,“近于音词的无意义的连缀,不过是支离破碎的心像的罗列”,是诗人头脑中自由联想的直接表露,所以别人读来晦涩难懂。但既经作者选择整理,当然渗透着作家的理性判断,表层似支离破碎,实质具有内在联系。然而,象征主义不也同样晦涩难懂吗?为什么偏偏属意于达达主义呢?据川端理解,“象征主义是理智的,达达主义是感觉的”。同是晦涩难懂,思维方式各有不同。川端在这里特别提出达达主义,并非要学他们的晦涩难懂,而是要寻求一种“主观的、感觉的新表现”,力图从“陈旧褪色、冷然漠然的思维方式中解放出来”。达达主义恰好给了他某种“暗示”。他说:“文艺史上一切新文艺运动、新表现样式的出现,从一个方面说,都是人的精神要从语言的不自由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的愿望的迸发……精神通过语言,寻求完全自由的表现,是一种罗曼蒂克——浪漫主义运动,一种探索新表现的热情。我把新进作家力图从旧思维方式中解脱出来的表现,暂且称之为‘达达主义的思维方式’,把达达主义当作我的理论。”(33)

因此,川端康成和横光利一等新感觉派作家,为了“寻求自由的表现”,首先从语言切入,一反往昔的叙事模式。

横光利一发表于《文艺时代》创刊号上的短篇《头与腹》,小说开头的一段,被视为典型的感觉描写,为评论家所乐道:“正午。特快列车,满载乘客,全速奔驰。沿线各小站,如同一块块石头,给甩在一旁。”这段文字,今天看来也许并不稀奇,但当时看惯了自然主义平缓而滞重的描写,就感到有力,快速,跃动。文字简略到不能再简略,只有几个词的排列,没有多余的叙述,没有感情的铺陈,都是直觉的形象,令人感到人在机械文明面前的无能为力。所以,川端康成说,“没有人能像横光利一那样给一个个单词以生命。他的文章正是单词的舞蹈。”(34)

他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进森林。森林从几片柏树叶上抖掉月光,喃喃自语。

这是横光利一《日轮》中的一段文字。月光朗照,森林泛着清辉,石头击树,树木摇曳,叶片上光影缭乱,仿佛森林有了生命。主观感觉和物象之间,用具象的语言打通隔阂,建立联系。这在自然主义文学中是难以见到的,所以给当时的文坛以不小的冲击,引起若干争论。

尽管川端自谦说,“新感觉派时代是横光利一的时代”,他自己的“新感觉成分并不浓厚”,但从川端的全部创作来看,他倒是始终执着于以新感觉方式进行写作的。不但在《文艺时代》那个阶段是这样,即使在新感觉运动之前之后,川端的作品仍极具感觉表现的特色。他是“最大的语言魔术师”,同横光利一并列为新感觉派的双璧。

川端二十几岁时,写过百来篇“掌中小说”,即小小说,自称为“我的标本室”,是他练笔的结晶。这些小小说,篇幅不过二三千字,短则不足千字,形式完整,用笔凝练,充满象征的美。在表现人情细微、心理复杂上,不让普通的小说。内容大抵是自家的身世和爱情的失意,是川端青春期诗情的流露,也反映他文学上的审美意向。

山谷里有两泓池水。

下面一个好像炼过银,熠熠地泛着银光;而上面一个,则山影沉沉,发出幽幽的死一般的绿……

七月,将近中午,哪怕落下一根针来,都好像什么东西要塌下来似的。身子好似动弹不得。

汗涔涔地躺着,觉得蝉的聒噪,绿的压迫,土的温暖,心的跳动,一齐奔凑到脑海里。刚刚聚拢,又忽地散去。

我恍如飘飘然,给吸上了天空。

——《拣骨记》

这是川端康成虚龄十八岁时写的一篇小小说,也即写于新感觉运动之前,但全篇已表露出川端文学的特质,感觉的手法已很鲜明。小说是写祖父死后,去火化场拣遗骨,川端突然流鼻血不止,一人躺在绿色小山坡上的种种感觉。开头两句,颇有象征意味:那“炼过银,熠熠地泛着银光”,同“山影沉沉,发出幽幽的死一般的绿”,仿佛是生死幽冥的对比。祖父的死,给川端的打击如此之强烈,那心理上的紧张与压抑,情绪上的悲哀与孤独,使“今后如何生活”这种对未来的惶恐不安,变成下意识的危机感,连落下一根针来,仿佛天也会塌下来,敏感到神经质的地步。“蝉的聒噪,绿的压迫,土的温暖,心的跳动”,“给吸上了天空”,由听觉兼及视觉、触觉与感觉,交相共鸣,勾画出主人公神魂失据、无所依托的复杂心像。又如:

大街的十字路口,有爿古董店。路边店旁,立着一尊瓷的观音像。高矮如同十二岁的少女。电车一过,观世音冰凉的肌肤便同玻璃门一起轻轻地颤悠。我每次走过,神经都微微感到痛楚,担心瓷像该不会倒下来吧。——由是做了一梦。

观世音直挺挺朝我倒了下来。

一双低垂而修长的皓腕,突然伸出,搂住我的脖子。无生命的手臂有了生命引起的那份惊悸,瓷器那种冰冷的感觉,吓得我慌忙闪开身子。

观世音无声地扑倒在地,摔得粉碎。

——《脆弱的器皿》

《脆弱的器皿》,典出《新约·彼得前书》第三章:“你们做丈夫的也要按情理和妻子同住。因为她是脆弱的器皿。”川端把处女看作是“脆弱的器皿”,如同观世音一样圣洁无比,是他永恒的憧憬。失恋,引起他自省,认为“恋爱本身,便能毁掉年轻的少女”。这篇小小说不足一千字,有现实,有梦幻,闪耀着神秘诡谲之美。

再请看:

一夜秋风,石榴叶子便落光了。

树下只露出一圈儿泥土,周围洒满了落叶。

君子拉开木板套窗,见石榴树变得光秃秃的,很是惊奇。叶子落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圆的圈儿,更觉不可思议。风吹叶落,本应是狼藉一地的……

——《石榴》

这是川端很有名的一篇小小说,两千来字,写尽年轻女子对即将出征的未婚夫的一腔柔情和复杂心曲。上面引文是《石榴》开头几句,写得很有意境,很有寓意。飞花落叶,本来便是日本传统的审美对象,意味着植物生机的寂灭,而兴起无常的感慨。而落叶又画出一个圆转无穷、至善至美的圆圈,一个生成与寂灭的轮回之环。尽管小说的主旨并非写生死轮回,却透露出川端文学中浓重的无常观。

总之,对客观世界的认识,立足主观,重在感觉;在表现上,采用自由联想,突破语言樊笼,是川端康成等新感觉派作家的艺术方法。这种方法能窥人物心理之深,从中探幽索微,抉发生命实体。由于运用自由联想的叙述方式,作品自然带上极大的主观随意性,非逻辑性,不受时空约束的跳跃性。而作家的感觉,由于语言局限,有时势难缕述,加上表现上多是“心像的罗列”“直接的表露”,因此,作品不免带有朦胧、缥缈、难以捉摸的特点。这些,也正是感觉描写的一种美学特征。

当然,二十年代,是川端康成的文学探索时期。代表他这一时期文学最高成就的,自然是《伊豆的舞女》,可是这篇小说倒恰恰是个例外,“新感觉的因子并不浓”。此外的一些作品,包括小小说在内,大抵着意于描写新感觉,寻求新表现。三十年代后,日本文坛盛行新心理主义,川端又在描写主观感觉、瞬间印象中,糅进内心独白、意识流手法。《抒情歌》《水晶幻想》等,是这类艺术探索的试作。要到一九三五年,《雪国》连载之后,川端康成才终于攀登上他文学的金字塔,形成自己的文学个性。